江北昙陵源的家主暂时落脚帝京一事,很快在京里传开。
尤其是古玩、玉行聚集的东大街,许多店老板打探到消息,纷纷往西大街那处隐于富贵林园中的玉作坊递拜帖。
江北雍氏主要经营的是朝廷的买卖,除在工部里人脉广布,族中亦有在礼部、户部担任要职的子弟,若能与雍氏家主见上一面,说谈几句,这人脉要能打通,在帝京玉市估计都能横行无阻。
但可惜了,所有拜帖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雍家家主来到帝都,除自家管事、匠人,以及在京当官办差的族人们,他谁也不见。
啊,不对,东大街上倒有一位店老板,常被雍家派来的马车迎进西大街那处隐密宅第里,那人正是“福宝斋”的老板苏大爹,而比苏大爹更常进出那座宅第、甚至可说天天往那里跑的人,是身为“女先生”的苏家闺女儿苏仰娴。
都说“福宝斋”老早歇业大吉了,如今却攀上昙陵源雍家这肥得流油的主,还搞得神神秘秘,都不知雍家家主为何如此青睐“福宝斋”苏家。
说起苏大爷,几年前人就病懵了,退智退得厉害,在他身上看不出丁点好处。
再说苏仰娴吧,那姑娘相玉本领确实一等一的好,东大街上无谁能出其右,就算她家厉害的师哥们也得甘拜下风。
但说到相玉,想来那位超然月兑俗的雍家家主亦非省油的灯,即便真遇难题,私下相请“女先生”过府相看,这一来二去的,该相的玉石、玉器等等物件,老早也该相尽了,哪还能天天遣来马车将人接往西大街去?
所以不懂啊不懂,好奇啊好奇,难不成……自始至终,从来都不是为了相玉,而是……人家其实是瞧上苏大姑娘了?
此时已过午,雍家将人接回西大街宅第的马车,在经过东大街的“明玉堂”总铺时,因车内传来姑娘家一声请求,经验老道的老马夫立时将马控下,马车里的姑娘边连声道谢,边撩开车窗帘子,张声便唤——
“芷兰!兰儿啊——”
人恰巧立在自家“明玉堂”里的明芷兰闻声望去,就见这两个多月来成了东大街众人口中最火热的谈资的苏仰娴,正从马车车窗里探出大半张脸蛋。
明芷兰跨出门槛连忙步近。“仰娴……仰娴,我有事问你。”
“好,你问。啊,等等,我先把东西给你。”苏仰娴从窗子递出一条紫金线打成的络子,象征吉样的绳纹将一只白色玉环圈在央心,淡紫色的流苏显得柔软又潇洒,“我昨晩刚打好的,玉环也是我自个儿挑选玉料仔细琢磨的,你生辰日快到了,这络子你先收下,到时候我再请你吃饭。”
明芷兰接过那条作工细腻、玉环温润的络子。
“谢谢你……”她讷讷道谢,想到什么似的头又一抬,忙问:“仰娴,这段时候你过去西大街雍家别业那儿,都在忙些什么?雍绍白他……他……你同他到底所为何事,非得要天天见上面不可,那里边听说有一座器具再齐全不过的玉作坊,亦是雍家家主与大小管事、在京族人们会面议事的地方,果真如此吗?”
“苏姑娘,这儿是闹街,咱们马车怕是不好久停。”坐在前头的老马夫语气恭谨地提醒。
苏仰娴回应一声,转头就对明芷兰快声道:“我还得赶去西大街,没法子仔细同你说啊。我爹不小心弄伤雍绍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现在就帮着雍绍白做事,他想做什么,我就帮他,大致来说就是这样。兰儿,我该走了,等得了空再约你来我家煮茶闲聊。”
老马夫为了让路给另一辆马车和推车经过,不得不驱策马匹挪位,苏仰娴只得一脸无奈地朝着好姊妹挥挥手。
“仰娴——仰娴……”明芷兰追了两步,最后伫足望着雍家马车走远,被人来人往的百姓淹没于东大街另一头。
她说她要顾着你,我说我不能无她,我把大爹你带走了,她当然只有乖乖跟着走的分儿。
她想起雍家家主当时在“福宝斋”苏宅所说的。
她从未见过比他更神俊清雅的人儿,完全没想到那一天上门找闺中密友说话,会在那里遇上他,与他坐得那样近,跟他喝着同一壶茶。
但,他的眼里似乎只看到苏仰娴,是因为仰娴能帮他做事吧?
说到底,还是“女先生”的天赋能胜过一切,雍家家主看重她,古玩铺与玉行的店主们亦看重她,若无那般本领,她苏仰娴能有什么特别?
走回“明玉堂”,才踏进后院,有人已堵在回廊上。
“母亲……啊!”嫡母李氏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把明芷兰的头都打偏了。
“管事来报,说雍家马车停在咱们店口,坐在里边的苏家丫头还找你说话了。你都干什么去了?这样好的机会,蹭都该蹭进马车里,那苏仰娴不是你的好姊妹吗?要她挟带你进西大街的雍家别业又有什么难?你瞧瞧人家,跟在昙陵源雍家身边吃香喝辣,你这个蠢货能干什么!”
李氏的娘家算得上富有,是“明玉堂”的金主之一,加上是正妻身分,在明成运面前说话甚具分量,所以尽管是个妇道人家,对自家“明玉堂”的营生亦管得颇多,时不时会亲自巡视,并召掌柜和管事们说话。
她此时一发火,跟在身边服侍的嬷嬷和婢子们连忙劝道——
“夫人别气、别气,咱们家兰小姐就是温温雅雅的性情,学不来什么手段,您要她硬附上去,那也是为难她呀。”
“是啊,您气坏身子多不值,打人都把自个儿的手打疼了呢。”
李氏又骂。“什么温温雅雅?根本是块木头,还是朽木!朽木啊!家里的米养出来这等蠢货,咱怎能不气不心疼?哼,还求着要来店里帮忙,你说你能帮上什么忙?”
明芷兰捂着挨掴的颊面,紧抿唇瓣。
她不敢抬头,怕看到嫡母身边那些嬷嬷、丫鬟们,对她投来或可怜、或鄙夷的目光,还有刚好撞见这一幕的管事和伙计们……那些下人都在看着她挨打出丑吧?
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李氏一行人离开,她含在眸底的眼泪才一颗颗掉下来。
这眼泪……
苏仰娴根本不想哭,但泪珠子还是直涌出眸眶。
被雍家马车送来,此时她人坐在含蕴楼内的一张矮凳上,被泪染得微红的双眸瞬也不瞬直盯着捧在手里的男性右掌,而这只右掌的主人雍绍白,正四平八稳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由着她挨坐在自己脚边。
其实若非右掌被她捧着、拉着,他雍大爷大概又要坐没坐相,或后仰、或斜倚、或支颐,能靠就靠,不太可能坐得如此端正。
“这气味……难闻。”直挺的鼻子微乎其微皱了皱,很直率地表达想法。
“并非难闻,就呛了点儿,老大夫说这帖药以希涎草为主药,是他独门配方,不仅利关节,还能强筋骨、续断折,经常往伤处上薰洗,再搭配内服汤药和食补,断折的骨头就能好得更快。”被饱含水气的药烟呛得泪水直流,苏仰娴腾岀一手擦掉眼泪,头抬也没抬,仔细将雍绍白指上伤处搁在不断冒出白烟的薰洗药壶上继续疗治。
老大夫独门配方的薰洗药花了些时日才炮制好,她今早从老大夫那儿取了药,弄来一只薰洗用的药壶,过午,家里老爹吃饱饱眼皮沉重,睡午觉去了,她遂随雍家马车过来西大街,一进含蕴楼就把雍绍白逮来薰洗。
与雍家家主相处已两个月有余,这段时日发生不少事。
先是他雍大爷暂且长住帝京一事,他来到帝京,京中玉商震动,他连个面也不露,某日却亲自造访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拜访她家师父云溪老人。
再有,之前淘获的那一方玉心,她不得不让给他,师父九十岁大寿就在两个月后,她还想着得再另寻珍物作为师父寿辰的贺礼,他竟将一件以前亲手雕琢的摆饰直接拉去“福宝斋”,说是给云溪老人添寿礼之用,那摆件不是玉器,是以福寿石治成的花鸟圆雕,取名为“欣欣向荣”。
他的那一件摆饰,将石雕“因材施艺、因色取巧”的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堪称巧夺天工,她终才知道他不仅是治玉大家,在石雕上亦是绝世之才。
石料福寿石在就嵌了“福寿”二字,摆件又取名“欣欣向荣”,颇有“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美好隐喻,当作贺寿之礼恰好可以,但毕竟那是他的心意,而她和师哥们也有自个儿想对师父表达的心意,所以就算得了他的好,她还是得想着该怎么为师父贺寿。
还有两个月,容她再细细斟酌,眼下最紧要的是他雍大爷的复原之路啊!
不相处不知道,一相处吓一跳,老实说,雍大爷当真是个很矛盾的爷。
他全然明白自己周身上下有多矜贵,尤其明白他的那一双手,对于整个江北昙陵源雍氏有多紧要,但矛盾的是,他对自个儿的手伤却总是无紧要、依然云风轻……嗯,好吧,不能说完全的无关紧要,可说到底,就是一副“也好,怎样都好,有处理便可”的随意模样。
跟在他身边的元叔和双青会盯着他,只是心思到底少了一分女儿家的细腻,让她看在眼里禁不住着急,为他着急啊,所以才演变成如今这样,时不时替他请老大夫过府诊疗,又时不时往老大夫的医堂跑,得了什么医嘱就逮着雍绍白严谨遵守,押着他乖乖照办。
她也不想这样,不想被药烟薰得泪水直流,不想管着他,但,好像已不能不管。
都不知第几次眨掉眼中迷蒙,她试着在他的伤指上轻轻揉捏,诱哄般道:“不疼的,我问过老大夫了,他说,至多就是酸酸软软,是有些不舒服,但若趁着薰冼之际伸展按摩,会有更好的功效,更容易让药效渗进指节里……你忍着点,我会很轻很轻、很慢很慢,你乖啊……”拆掉夹板的伤指显得虚软无力,她小心再小心,好认真地帮他活动指骨和筋脉。
姑娘家今日自踏进含蕴楼内,几乎只晓得拿头顶心对付他。
她一直捧着他的伤手忙碌,好像连正眼都没瞧向他一眼。
他要她来,需要她提供助力的活,仅在于堂上那开切成十块的镇宅玉石,但她做的比他原先预期的要多出更多,好像……把他也管上了。
他没有太多感觉,仅觉得她要管,那就由着她管。
他见识过她管着苏大爹的模样,把自家老爹当孩子哄,适时给糖吃,有时也凶得很,色厉内荏。
即便被闺女儿凶巴巴训话、苏大爹也受用得很,乖乖被骂,咧开嘴呵呵憨笑,轻易就能朦混过关,而在一旁瞅着的他不得不怀疑——
姓苏的大爹哪里退智?
分明还是奸巧啊奸巧!
你忍着点……你乖啊……
他隐约觉得,这位苏家姑娘像也把他当成自家人那样管着。
他真的没有太多感觉,真的没有。
没有拘束,也不觉得难受,她若要管,全由她,他没有异议。
许是心绪放松,肌理亦跟着放松,她揉捏的力道忽沉,酸软加重,令他不自觉发出闷哼。
“弄疼你了?”苏仰娴陡然抬头,把他的伤指捧在手心都怕捧坏了似的,动都不敢动。
“疼。”其实算不上疼,他却顺口这么说。为何要这样?他懒得想。
“是我没拿捏好,对不住,我……我会再小心些。”她表情懊恼,是看到他眉峰由紧变松,还徐徐吐息,她也才跟着吁出一口气。
这边,雍绍白试着动了动受伤的两指,动到伤处之因,疼痛乍然涌现,他这一次倒连吭都没吭半声,而疼归疼,两指已能做出较大的动作。
“慢慢来,你别急,已有显着进步了不是吗?还得让指骨自个儿慢慢长好、慢慢愈合。”苏仰娴张大双眸,来来回回望着他的手和脸。
她挨在他腿边,两人离得甚近,每次望向他,那两丸乌溜溜的瞳仁都能倒映出他的影。
他伤处的筋骨被薰洗得暖烘烘,姑娘家的瓜子脸也连带被薰洗得红通通。
“真脏。”他嗓声轻哑。
苏仰娴愣仼,见他目光在她脸上,想着此时自己的脸容必然一塌糊凃,被呛人的药烟薰冼得涕泗纵横,擦都来不及擦,能干净到哪里去。
“我、我……对不起,我檫好了再帮你揉捏,是我没留意。”她连忙腾出一手,从怀里掏出素帕擦拭脸蛋,尤其双眼和鼻下,拭过又拭,肤泽磨得更红。
“真脏,不是在说你。”等到她擦好脸蛋,他突然这么说。
“啊?”苏仰娴不懂了,却见他眼神轻掠,幽幽看向她身后。
她身后能有什么?不就收置在楼堂里的那十块玉石?
啊!等等,她好像懂了,他说“真脏”的意思是……
她循着他的目光回首,开切成十块的镇宅玉石皆未去皮,这两个多月来,他指上尽管带伤,不能动手治玉,在她辅助下却已完全抓出阴阳玉脉的走向,重新稳下玉石中玉灵。
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他这一股东风,无奈还得再忍,忍耐的同时,他必然在脑海中磨过无数次,以心观玉,一回再一回,而凭他的能耐,即使尚未去皮,也必然能从十块玉石的切面看出玉料本身。
脏。这行话指的是玉料中颜色不好的杂质杂色。
真脏。他是在说那十块玉石。
恍然大悟,她调回头再次望着他,不禁扬笑——
“确实颇脏,那也自然得很,毕竟是从湖底冒出的巨块玉石,越是巨大的玉料,杂质杂色难免就多了,只要事先除净,或利用俏色,把脏的部分治成独特图案,以短为利,巧妙加以利用,要达到浑然一体的效果并非难事。”
“嗯,好厉害。”雍绍白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