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鹤山上有座天鹤寺,天鹤寺里有个天鹤老和尚,老和尚带着十数个和尚在天鹤山养白鹤……
这是众所皆知的顺口溜,而天鹤山上真的有座庙宇,不过寺庙住持不叫天鹤,他叫了悟大师,里头也住着一群自给自足的和尚,他们在寺庙后面开辟出几亩菜地,种萝卜也种葱,
一畦畦的菜地种上十来种常吃的蔬菜,供给寺里的膳食,若香客们想要吃就自个儿下地采,只要添点香油钱。
在寺里左侧有座池子,长年水位不降,没有干涸过,冬日下雪也不结冻,水质甘甜且清澈。
不知哪一年飞来一对白鹤夫妻,在池子边上筑巢下蛋,没多久多了几只羽色雪白的小白鹤,愣头愣脑的不怕人,拍拍小翅膀飞到香客身边讨要吃食。
因为有人喂食,白鹤的数量变多了,又有其他白鹤来筑巢,因此天鹤寺寺如其名,白鹤满天飞,蔚为奇景。
“娘呀!你别拉我,天鹤寺我又不是没来过,我认得路,不会走丢。”这么拉着走多难看,若加个枷锁就成了犯人,让人看了笑话。
“不拉着你,你肯来吗?每次让你来上个香都像要挖你一块肉似的,拖着脚后跟不肯走。”
没瞧过这么拖拉的,走一步路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一样,慢得让急性子的周氏都快中风了。
周氏性子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马上让她做就会急得冒汗,嘴角生燎泡,一整天都口焦虑上火,难以平复。
可是她嫁的丈夫却是慢郎中,什么事都慢慢来,连分家产都比人慢,还没开口人家已经分好了,差点就让他们净身出户了。
好在周氏会吵、会闹、会撒泼,这才有了遮风蔽雨的屋子和四十两分家银子,以及最后讨来的让一家人彻底翻身的十畝沙地,光那一年卖的西瓜就让他们挤身富户行列,又买宅子又置地,铺子也买了好几间租人,收租金收到手软。
不过也如霍青梅所言,因为见他们卖西瓜赚了大钱,十里八乡的百姓卯起劲来种西瓜,只要有田有地,都会种上几亩瓜苗,西瓜种子甚至卖到断货。
只是这些跟风种西瓜的人并不晓得如何培育出好西瓜,什么授粉、压蔓、摘除多余的花朵、控制土壤湿度等技术全然不懂,只是盲目的栽种,以为花越开越多越好,长出的小西瓜一颗不摘留着长大卖钱。
可想而知,这些西瓜怎么可能长得又大又甜,完全比不上霍青梅家卖的西瓜沙甜多汁,
让人一口接一口吃得欲罢不能。
何况这些还是普通西瓜,虽然也有人学着弄些怪形状的瓜,但卖相差了许多,更别说少了上头的吉祥话,客人都不太想买。
物以稀为贵,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卖西瓜,谁还花大钱买西瓜,别说一颗三两银子了,一斤五文钱也乏人问津。
这一年的西瓜惨赔,赔得大家叫苦连天,甚至有人因此错过一季的农作,到了年底都苦哈哈,穷得没米下锅。
而霍家大房、二房也赔了不少,他们厚颜无耻地拔光原本种在沙地上的作物,改种上西瓜苗,自家的地也种了二十亩西瓜,他们想一次赚够本,翻身做地主。
谁知最后血本无归,倒赔了几十两银子,好在还留了十二亩地种粮食,不然就得勒紧裤带饿肚皮过年了。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去找霍家三房打秋风,但霍家三房早就搬去县城的县衙旁住,每日衙役在旁边进进出出,大房二房找不到机会,之后霍三老爷又当了官,和县令称兄道弟,周氏
又剽悍泼辣,他们只得熄了这心思。
而过上好日子后,周氏没事就喜欢上山拜佛烧个香,加上自家庄子就在天鹤山,更是方便。
于是吃完饭后,霍家三房一行人就往天鹤山行去,也才有了周氏和霍青梅的对话。
“菩萨端坐在神坛上又不会长脚跑了,您早去晚去它都在那里等着,慈眉善目笑看众生。”神佛若有灵,便不会有那么多做奸犯科的人得不到应有的制裁,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周氏往女儿额侧一戳。“还敢顶撞我,也不瞧瞧自个儿都几岁了,人家李典史的女儿和你同岁都当娘了,前儿个娘还去喝满月酒,白白胖胖的小子多惹人爱。”
她是去送礼的,却受了一肚子气回来。
李典史的夫人很刻薄,手抱大胖外孙嘲笑她养个会赚钱的女儿又如何,人太能干只会嫁不出去。
这是嫉妒,自个儿没本事穿金戴银就用言语讽刺,以为口头上威风就是赢了,周氏一火大把原本要送出去的小金佛挂链收回去,当着李夫人的面换成米粒大小的银豆子,还挑衅的说——
“没错,我女儿会赚钱,你既然如此清高不屑金银,那就打赏你一颗银豆儿意思意思吧!”
为了这件事,李典史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可周氏摆显,谁也拿她没辙,典史官小大不过县丞,周氏肯给人面子就该烧高香了,泥腿子出身又怎样,官大一级压死人,除了县令大人,整个渡江县就数县丞大人最大,你哑巴吃黄连吧!
周氏庆幸当年听了女儿的话,就算花银子打点也要为丈夫弄来官位,不然哪来自己今日的风光。
不过一码归一码,人家女儿确实结婚生子了,还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最重要,她拚着老脸不要也要女儿挑个顺心顺意的如意郎君。
“什么,十五岁当娘?”这是不要命了吗?拿四块棺材板换一个孩子,是怕活太长了不成?
霍青梅完全忘了这年代的女子大多十四、五岁就出阁,对她来说这年纪还是靠父母养的国中生,半大不小的小女生成什么亲、生什么子!
“你哇哇大叫个什么劲,想吓死谁呀!佛门圣地要噤声,你娘在你这年纪都手里抱娃了。”
周氏叫女儿小声点,别大惊小敝,自个儿嗓门却十分嘹亮,吓得树上的鸟雀全飞走了。
臂上被一掐的霍青梅欲哭无泪,心想,难怪这里的人都短寿,年过半百已是高寿,七十古来稀,在她前世,七八十岁的老先生、老太太还很健朗,跳起国标舞比年轻人还带劲,百岁老人亦不在少数。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年近六十的住持了悟大师一副笑脸模样,行了个礼,善意满满的眼透着睿智。
“大师,你在这儿呀!正好,我要找你问一问我女儿的婚事,前两年你跟我说时机未到,让我耐心等候,现在你再瞧瞧,到了没,再不说人家就晚了。”一遇到了悟大师,周氏就像见到亲人一般说个不停,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次倾倒。
“施主稍安勿躁,不急、不急。”天命自有定数,真的不急,该来的时候就会来。
看了悟大师慢条斯理的双手合掌,急得上火的周氏眼睛都红了,嘴上也没把门。“你不急,我急呀!你们和尚头上无毛,六根清净,可我有三千烦恼丝,为了一家子讨债鬼都快愁白了发!”
“施主勿急躁,静下心,令千金鸿福齐天,是大富大贵的命,你用不着心急。”了悟大师笑看一旁面容端丽的女子,手中的檀香佛珠串缓缓拨动了三颗。
“真的?”大富大贵的命!
“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令千金已红鸾星动。”不出一年必会定下婚事,此女有双命,是福是祸难预料。
一听“红鸾星动”四个字,周氏整个人都乐了,喜上眉梢。“你再帮她看看何时缘分到,我们要往东还是往西才能碰到命中的那个人,本来我看好一个人,不知合不合得来……”
“娘!”没有的事却老爱信口开河,她娘就这毛病,一到了年纪,看谁都像她女婿,非
要凑上去问两句不可。
“你闭嘴,让我和大师好好聊一聊。大师,你看我女儿的良缘在何方?”可怜天下父母
心,只为儿女操心。
了悟大师好笑地看了一翻白眼的小泵娘,颇为同情她身在红尘中的无奈。“前世姻缘今生定,想必小施主心中也有那个人在,老衲一提便知真意。”
谢明朗。
这个名字忽然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她暗惊,却嘴硬道:“大师,前世姻缘早就作古了,你让我来个人鬼恋……哎哟!”
这是亲娘吗?掐得这么用力!
“臭丫头,胡说八道什么,不会说话就别说话,省得气死你娘。”养儿养女都是债,得还一辈子。
“听娘说话中气十足,您活到一百二也死不了,等着我这百岁老太太给您送寿面。”想到齿牙动摇、满头白发拄着拐杖送寿面的自己,霍青梅暗笑在心。
“呸!就你那嘴。”周氏好气又好笑,看着女儿气不起来,只有疼惜。“大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也别说天机不可泄露这话,我呢,日前看中一个小辈,他是个当官的,和我们也算门当户对,你就说这事能不能成?”
“娘!”娘怎么敢这么想,什么门当户对,和宫里扯上关系的会是一般人家吗?只怕没端出来的出身会吓死人。
不想和高门扯上关系的霍青梅脸色微青的拉拉她娘的衣袖,周氏却嫌烦的将其甩开。
“大师,不用理她,一说到婚事就害羞,这事我做主,你让我心里有个底。”安安她的心。
了悟大师念了几声佛号,慢捻手上佛珠。“说是天作之合是老衲妄言了,不过确实是天生……”
“霍婶、青梅妹妹,你们上完香了吗?庄子那边正架柴生火,等着你们过去烤肉呢……”啧,又是和尚!
一看到和尚,谢漪竹两道浓眉打了个结,不待见所谓的高僧,他在京城也被一位和尚批过命,说他命犯桃花,命中有三劫,两劫已过,尚余一劫,谨之、慎之,当远离女祸。
这是叫他一辈子都别娶老婆,孤寡一生吗?
周氏抿着嘴笑。“大师,我刚说的就是他,你认为如何?”
檀香味忽地变浓重,了悟大师双眼微闭。“好重的血腥味。”
他说的不是狩猎后的兽血,而是……
“山上野兽多,刚猎了两头羊和一头鹿,十数只野兔和山鸡,住持莫怪,我杀生了。”他也不说破,点到为止。
眸光一沉的谢漪竹语气温和,眼中却透着厉色。“山上畜生太多总要杀掉一些,若是任其为祸山林,等山里的吃食都吃光了,它们便会成群结队下山吃百姓的庄稼,这也是为民除害。”
以暴治暴、以杀止杀。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上天有好生之德。
“是善呀!我做的可是好事,世上少了只吃不做事的禽兽,百姓不是多几个人能活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没有生,哪来的死,有死便有生,住持比我还想不开。”生死由命,不由他决定。
又是生又是死的,周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她只知道有肉吃了,虽然在佛门中想这些有些对不起菩萨,可不吃肉她心里难受,叫她茹素断无可能,可见她与佛门无缘,最多就烧烧香安安自己的心。
一旁的霍青梅倒是听出一些端倪,心里更坚定要远离是非的想法,他们只是普通人家而已,一无势、二无权、三不想攀高枝,真要搅和进去了还不够玩弄权势的人一根手指,轻轻一辗就辗成肉泥。
“少造杀孽多行善,善恶仅在一念间。”了悟大师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离开,面色一如往常。
少了和尚,压抑的气氛又活络起来。
“霍婶,吃肉了,等等我们来烤肥女敕多汁的羊,刷上油和蜂蜜,再洒上孜然、辛香料……肯定美味极了!”他说着勾人味蕾的描述,手还一刷一刷的做着刷油的动作,好似面前就架了一头烤得金黄的羊。
“可是我还没上香……”
都站在正殿门口了,周氏与正殿中菩萨垂视的双目遥遥相望。
“吃完了再来上香,菩萨不会怪罪,总要先填饱肚子才有气力,神明是慈悲为怀的,哪能让信众挨饿?”
谢游竹说得头头是道,不着痕迹的将人带出寺庙,往山下的庄子走去。
霍家的庄子就在天鹤山的山脚下,庄子的地形呈现东高西低的葫芦形状,庄子后有两块地,一块七十亩,一块一百三十亩,两块地由一条从山上流下的小溪贯穿。
一共两百亩田地在庄子后头,还有零星几亩地分布在庄子四周,三亩、两亩的星状散布,都被霍青梅一并买下,有的用来种瓜果,有的开辟成鱼塘,还有的盖成小木屋或歇脚的草亭、作坊,或住人或做些加工。
他们家早餐的配菜腐乳便是在自己的作坊加工制成的,因为没有强而有力的靠山,所以霍青梅不敢大量生产,拍招来祸端,只少量制作,有人问就宣称是自家做来自己吃的小菜,量少没得多做。
因此作坊大多数是用来养蚊子,也就霍青梅一时兴起会让人做两样小食,其他时间都空置着。
不避有备无患,谁晓得她什么时候要弄些新鲜吃食,有了这作坊就不怕别人偷学了,她时不时的让人打理整齐,保持通风良好和干净,等到要用时就不必再清洁打扫。
一开始她买地真的只是种些粮食和酒楼要的菜蔬,没别的想法,能省一些是一些。
后来酒楼的生意太好了,肉类就有点供应不过来,她才又买了二十亩坡地雇人养鸡、养鸭,再养上三十头猪和百来只羊,鱼塘除了放鱼苗还都种上了藕,多少添点新菜色。
种葡萄真的是意外,她想都没想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某天看到有一户人家愁眉苦脸地在路边卖葡萄秧子,她想起妹妹嚷着要吃葡萄,便把葡萄秧子全买下,种在庄子的围墙边,绕上一大圈。
别人有不如自己有,老等着别人卖要碰运气,还不一定好吃,干脆自己种省得嘴馋,她顺便也种上几十棵果树。
她买下这庄子也就四年多,头年种下的葡萄隔年生,挂果不多,又酸又涩没人想吃。
到了第三年,果子是多了,但不够甜,自家采了一些就留给鸟儿了,这么多葡萄也吃不完。
到了第四年,也就是今年,葡萄又大又圆,黑不溜丢,口感比去年好,甜度适中,霍青梅想起前世常吃的葡萄干,便想一半晒了做果干当零嘴,一半酿成酒,自用送人两相宜。
她没想过要卖,太惹眼了,何况以酒楼和劲报的收入来说,她已经荷包满满了,无须再开一条财路。
而且目前葡萄的产量也不够卖,加上人手不足以及需要保密等等,她就不在此多费心,自家享用就好,别把牛鬼蛇神勾来。
“大姊,肉好了没?我好饿。”
玩出一身汗的霍青霜往大姊身边一靠,口水直咽地看着被一根木棍串着放在火上转着烤的羊,烤得黄澄澄,散发出肉的香气。
“还要再等一会儿,肉没熟透。”霍青梅就只会烧烤一样,真让她下锅炒菜掌勺,不是太咸便是太油,要不太老,咬都咬不动。
“可是我好饿,饿扁了,你看我肚子都陷下去了,饿成皮包骨,大姊,你都不心疼我……”她扁着嘴,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霍青梅好笑地戳戳她脑门。“戏精,你刚不是吃了一大盘葡萄,还吃了两颗石榴,小肚子能装多少东西?”
“那是水果,不能止饥,我有两个胃……不,三个胃,吃再多也不饱。”她当自己是牛,要整天吃吃吃。
“就算你有十个胃也不行,肉没烤熟前不能下肚,尽量吃熟食才不会肚子痛。”何况小孩子的抵抗力不如大人,稍有不洁便会生病。
“我饿、好饿、好饿……”肚子在叫了。
霍青霜长到能自己走路时,家里缺钱的情形便大为改善,她没吃过兄姊曾吃过的苦,又因为富裕起来了,所有人都怕她吃苦,宠着她,故而宠出一点苦也吃不得的娇气。
“你就忍耐一下,快好了。”哪里是真饿了,分明是闹。
“忍不了、忍不了,饿……”
“你……”真是熊孩子,真想开扁。
霍青霜摇着头,把手伸向已烤出焦糖色的羊腿,想偷撕下一块肉先尝为快。
“不可以喔!小青霜,小心烫手。”
一只男人的大手拉开小丫头白女敕的小手,将她拉离火堆。
看到来者,她一脸委屈,眼眶泛红。“谢哥哥,我饿了。”
谢漪竹坐在充当椅子的树墩子上,将她抱坐在大腿上。“你大姊不是说了还没熟,要再等一会儿,你要乖,听话,谢哥哥这里有糖,你先含着。”
他拿出用油纸包着的糖块,捏出一小块往她小嘴一放。
“可是我想吃肉。”含着糖的霍青霜更想吃肉,她口水都流出来了,两眼盯着香味四溢的烤羊。
这头羊是公羊,块头挺大的,不好烤熟,因此先上架转着烤,待烤到半熟时才涂蜂蜜上色,最后才是孜然等等的辛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