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谢痞子,你是怎么回事,摔坏了脑子吗?自从你摔马昏迷了醒来之后,整个人完全都变了,跟从前判若两人!”要不是还一副吊儿郎当样,真当他换了个人,眼神、语气都有些变了。
“我灵智开了不行?想做一番大事。”
谢明朗……不,定远侯府世子谢漪竹一挑眉,十三岁的他微露一丝不学无术的邪气。
“就凭你?”陈静文闻言哈哈大笑。
“瞧不起我?”
他一脚往前一踢,坐在椅子上的友人笑声一止往后一倒,差点连人带椅飞出去。
“天呀!你哪来的神力,分明软脚虾一只,前阵子十斤重的酒坛子都抬不起来,这会儿竟力大无穷!”真是吓了他好大一跳,魂儿都要飞了,谢漪竹换了双牛腿不成。
“我真人不露相,略耍两招就让你惊艳。”
他轻轻一握拳,往四角方几一捶,四角方几顿时少了一角,把友人看得目瞪口呆,指着他直喊——
“你……你不是谢痞子,太剽悍了!”那是鸡翅木不是豆腐,让他一捶就碎,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是定远侯府世子,那你说我是谁?”
他已经有点混乱,不知道自己是何人,该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是穿着奇怪衣物的成年男子,一个是年纪小却纵慾过度的猖狂少年,两个人都是他却也不是他,他分不清该做哪个好。
可是在记忆深处却不时蹦出一张女子秀婉的面容,他应该记得她,可又想不起她是谁,只是午夜梦回时特别想见到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再也不放开,对她倾诉爱意。
对,他爱着她。
一定很爱、很爱吧,不然也不会牺牲自己拚命救她……
她……她叫什么名字?窦……窦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窦青青,他怀里的人儿。
“……谢痞子、谢痞子……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得找大师招魂了。
一只手在眼前挥动,谢漪竹一把拍开。“手贱吗?我不介意帮你剁了。”
“哎哟!回魂了,我以为都要飞到九霄云外了,你这些日子常常走神,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他这是病,得治,明明说着话却忽然恍神,时而拧眉、时而嘴角上扬,怪吓人的。
“我没事。”他自己的情形他最清楚,恍惚的记忆一点一滴回来了,他是谢漪竹,却也不是谢漪竹。
看着自己瘦弱体虚的少年体形,他十分不满意的抿紧唇瓣,一副好身子白白被糟蹋掉,他看了是恼怒在心。好的出身、好的身分,背靠皇后姑姑这棵大树,他不成材都很难,他是老天爷的宠儿,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偏偏原主却文不成、武不就,好高骛远又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瞧不起非勳贵之家子弟,耻与之往来,酒色财气全沾,没一样漏掉,身边的丫头和稍具姿色的下人他几乎都沾过。
幸好自己来了,否则这具身体拖不过三年,早晚搞坏掉,还有,定远侯和定远侯夫人从不管儿子吗?竟放任他如此堕落。
“你还敢说没事,我来探望你的伤势,你一开口竟然问‘你是谁’,太叫人伤心了。”
他们好歹是认识多年的狐群狗党,他偷定远侯爷的银子,自己在门外把风;他大摇大摆的玩女人,自己得替他收尾。
朋友做到这地步没得嫌了,他是他猪朋狗友中少数算较正派的,其他人跟着谢漪竹是因为银子多,一掷千金,跟着他有肉吃,谁还不靠过来?闻香而来的二流子多如牛毛,谁都想分一杯羹。
“我刚醒过来,神智不清。”
那时的记忆是混乱的,不知身在何处。
“是哦!真是好藉口。”陈静文嘴一撇,像是不屑,随即又一副“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的神情。“你后院那些女人想怎么办?好歹都跟过你,始乱终弃可不好……”
“你收了银子?”
陈静文笑脸一滞。“哪儿话,我怜香惜玉。”
“看来还是不安分,我说了送走仍有人阳奉阴违,我这个世子爷也当得太不称头了,这侯府没人把我当一回事。”是该整顿整顿了,把这些个藏污纳垢之人一并清出去。
陈静文干笑。“你说的哪儿话,哪有人敢不听你的?把你的皇后姑姑搬出来,所有人都得趴下。”假意擦擦额头的冷汗,他笑得十分僵硬。
最难消受美人恩,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朝他靠近,泪眼婆娑、媚态横生、柔若无骨的小手往他手心一放,送上金银首饰和银两,色不迷人人自迷,一阵脂粉香传来,人就茫了。
再回神,他不禁苦笑,手上塞满美人们的贿赂,他替谁说话都不对,只能说服脑子灌水的好友。
他大概是目前少数还能登门的一个吧,世子爷摔了马后再清醒,性子是天差地别,以往勾肩搭背混吃混喝、一同做坏事的纨裤子弟全都被拒于门外,不见任何人。
对外的说法是——养病,禁止打扰。
实际上谢漪竹好得不能再好,居然在庭院里打拳,全身是汗还不停手,拉着他打上半个时辰的拳,把他累得像条狗。
“你舍不得就全部带走,送你。”
谢漪竹是个混帐,玩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光是后院那些就二十来个,而且个个才十二、三岁,最大不超过十五,真是作孽。
陈静文一听,冷笑了一声。“养不起。”
“你会养不起?”谢漪竹跟着冷嗤。
陈静文振振有词。“当然养不起,我娘虽然是公主,可却是不得宠的公主,御赐的公主府还没四品官员府邸大,我爹尚了公主不能在朝廷领实职,只在宗人府挂个虚职,我呢!柄子监学生,你说我哪来的闲钱养女人?”
他要是敢养,他娘第一个打断他双腿,而且他家的家训是不许纳妾。
“白送也不要?”不是还心系佳人吗?怎么又嫌弃美人难养,当他是冤大头不成。
陈静文头一摇。“要了也没法养,胭脂水粉、衣服首饰,日常的花用和月银,我阮囊羞涩。”
“跟我哭穷?”什么人呀!这人品。
“和你比起来,我敢炫富吗?每年皇上、皇后和各宫嫔妃给你的赏赐多到好几个库房都装不下,加上你身为世子爷可以任意取用的银两,你是大金山,我是你脚下的小金砖。”人和人是不能比较的,丢人呀!
谢漪竹刚出生时身体状况非常差,几乎养不活,当时天隐寺的一元大师为他批命,说他一生有三劫,出生是一劫,十三岁那年又一劫,另一劫数则绝口不提,仅隐约透露会有另一人为其化解,在二十岁过后。
罢入宫的皇后舍不得第一个小侄子受苦,便抱他入宫抚养,为他取名漪竹,命令太医日日为其看诊。
谢漪竹深受皇上、皇后的喜爱,定远侯未请旨前,皇上便主动封他为世子。也许是龙气护佑,小谢漪竹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好,逐渐的康健,和小他两岁的太子玩成一片,一直到六岁大才出宫,在皇上、皇后心中,他便是另一个没上玉牒的皇子,因此他和亲生父母并不亲近,仅维持表面的和睦。
定远侯夫人偏爱的是排行老三的小儿谢见瑟,定远侯则习惯把妾室所生的二儿子谢见锦带在身边,有意让他接侯府的庶务,不过定远侯夫人反对,此事还悬着,最后会如何还有待商榷。
“那就送到庄子,或是卖了,别留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像哭丧似的,以为掉几滴马尿便能无往不利。”他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女人的眼泪,仗着几滴泪水予取予求,不像某人……
蓦地,他又想到灯光下那道挺直的孤寂背影,她每天走同一条路回家,夜深人静,微风吹动她绑起的发,她既坚毅又果决,脸上充满自信,彷佛什么事也难不倒她。
唯一看她垂下双肩,露出受伤神情,好像全世界都负了她,是他外公牵着他的手,当众宣布他是新任总经理、是未来“福记餐馆”的接班人,表示餐馆交到外孙手中他很放心。
他很放心?
这话真的很伤人,虽然是无心之语,但外公太高兴餐馆由自己的外孙接手,因而大肆吹捧,希望店内员工能更快接纳他,没想到造成反效果,彷佛在说旁人不值得信任,做了几十年的老员工都心怀不轨,对餐馆不怀好心。
尤其对窦青青而言是极大的伤害,明明手到擒来的位置却被人空降夺走,她日日夜夜这么多年的付出彷佛被视为无物,还被一向尊敬的老东家暗示不放心,这叫人情何以堪。
一想起窦青青,谢漪竹眼中一闪,模糊的记忆如潮水般一波波涌进大脑,逐渐变得清晰而明了。
他是谢明朗,亦是谢漪竹,两者终于合而为一。
陈静文皱眉,“什么,卖了?”他真狠心,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儿,苦日子要来了。
“不然留下来浪费粮食吗?”他不养闲人。
“又不是养不起……”陈静文小声的嘀咕。
“你说什么?”他声音一冷。
“没什么、没什么,你做得很好,见乱当斩、当断则断、不拖泥带水,果然有世子爷风范。”陈静文识时务的戴高帽。
“先不说这个,咳咳……我问你,国子监好进吗?”说完,谢漪竹的耳根微红,他的心智是三十三岁的男人,却要和一堆毛头小子凑一块重新当学生。
靠祖荫混吃等死的世子爷不是他想要成为的人,他想飞得更高、看得更远,到京城以外的地方溜达溜达,天子脚下的皇城太小了,困不住他想飞的心,他必须为未来的路做打算,所以他得当官,而且是外放官。
“你在说笑话吗?国子监好不好进你不知情,换成是你,直接走进去都不成问题,没人敢拦……”突地,陈静文两眼睁大,露出难以置信又认为自己想多了的表情。“你……你不会想去吧!”
“嗯,我明天就去看看。”原来特权可以这么用,有个皇后姑姑当靠山,万事如意、顺风顺水。
陈静文翻了翻白眼,气笑了。“你是读书的料吗?你连一本《三字经》都背不了,《百家姓》只背到赵钱孙李。”
“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以后说不定你要反过来请教我,相识一场我会帮你通通窍。”他是学霸,还没他想学却学不会的东西,任何事到他手上都是手到擒来。
“疯了、疯了,真的疯了,快找个太医瞧瞧,疯病要趁早治,迟了就来不及……”
但是学霸就是学霸,谢漪竹一入国子监便成了风云人物,不论琴棋书画或是君子六艺,他全都名列前茅、高居榜首,把不看好他的人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一脸瞠目结舌。
六年后。
“劲报、劲报!新的县令来了,我们有新的青天大老爷了,劲报、劲报,快来买一份劲报,一份只要二十文。来喔!劲报,让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在家里坐能知县里大小事,快来买,数量有限,卖完就没有了,还要等下一期……”
街头巷尾满是报童的高喊声,背上背着一筐,手上抱着一叠,四下向人兜售,声音宏亮、笑脸亲切。
劲报是从两年前才开始发行,负责人是一间书肆的东家,每五天发报一次,由年约十二岁到十五岁的青衣少年沿街叫卖,每卖一份报童便能抽成一文,一见穿着打扮得体的人便上前招呼,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让人买下劲报。
虽然很辛苦,汗流浃背,可收获却是丰厚的,一天跑下来最少能卖五百份劲报,有的还能卖出近千份,算下来最少有五百文的进帐,比在外打工干活划算多了。
而且五天卖一次,一个月起码有五、六回,换算下来起码有二两银子,上哪找这么好的差事?所以报童成了全县最抢手的行业,人人抢破头都想挤进去,可惜僧多粥少,只能望而兴叹。
这渡江县难道只有一间劲报吗?
没错,只有一间,没有竞争对手。
原因很简单,这是“官报”,由前任县令推行,他也因为唯一的“活字印刷”而获得擢升,从县令直接升至知府,连跳多级,还得到朝廷的嘉奖,赏千两黄金,既得名又得利。
但真正幕后的推手是谁呢?
素手一伸,接过刚出炉的劲报,柳眉如画,轻轻一蹙。
“新任县令要上任了?”
劲报内容包罗万象,有某某新店要开幕了,或是哪间铺子打折贩售,或是房屋买卖、聘请办事的,雇佣下人、买人卖人等……刊登这些内容是要付费的,得在劲报一角刊登。
另外县里大小事的消息则用银子买,看事大事小傍钱,譬如猪肉荣和老婆打架,动起刀子,东街的王婆又说了谁的小话,谁家娶新娘纳小妾等等都叫小事,而杀人放火、灭门惨案、攸关生死的就叫大事,提供一条消息一两银子。
还有文人雅士发表的诗文小品也能上报,经采用也有银子拿,累积到一定数目还能编列成册,在书肆上贩售,摆放这些读书人的大作,让人收藏。
“大小姐还不知道这件事吗?您没瞧见老爷一大早就穿上新做的官袍,很骚包的出门去。”简直像要上场打仗的将士,雄纠纠、气昂昂,精神抖擞,把大小姐给他打的金腰佩也戴上了,贵气十足。
“骚包”这话儿是学来的,她服侍的主子常口出奇语,在县里风行一时,没人不会说上几句。
“我爹没告诉我,他肯定又忘了。”她这个爹呀!真是官当得越久记性越差,人家一喊他霍大人,什么正经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闻言,丫头掩口一笑。“老爷性子急嘛!我们渡江县快半年没县令,县衙的事儿又多,忙得晕头转向的老爷叫苦连天,巴不得赶快来个上官,他好甩手做他的县丞。”
四年前,霍三老爷中举了,他花了一千两走动,总算得了个县丞的官儿,乐呵呵地穿上八品的官服上衙,每日笑着出门又笑着回家,渐渐地有点发福,百姓见了弯腰尊称一声霍大人。
而霍三老爷能顺利当好县丞,他女儿霍青梅是一大助力,之前又遇上一个不好不坏只是有点小贪财的县令,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把渡江县打理得平平顺顺,没什么大案子发生,顶多是偷鸡模狗、夫妻吵架的小事,县尉、主簿便能摆平,不用两大头出面。
平常县令、县丞哥俩好的在县衙喝茶、下棋,遇到要升堂的时候才露一下面,闲着没事就到城外逛逛、爬个山、烤个肉,顺便视察民情,日子过得妙不可言。
而且两人带着随从出游不用花一文钱,全都有人支付,三百两、五百两的给,把县令乐得直称赞县丞会养女儿,会赚钱又懂事,完全是当爹的心头上的小棉袄。
“朝廷派官真要摊上大事,这个锅要谁背?”她爹就是个闷葫芦,别人都趁机躲得远远的,就他一个傻不隆咚的埋头苦干。
县令升官后,顺便也带走不少所谓的自己人,县尉、主簿都跟着走了,只留下偷奸耍滑的李典史。
这人最奸狡了,能躲着偷懒就绝对不出头,不该他做的事甩头就走人,可有好处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拦都拦不住,脸皮厚得刀子都切不开。
好在除了人懒之外不算难相处,家里的妻子做了糕点也会拿来县衙与众人分享,做人方面还算上道。
“大小姐,不是还有您吗?”丫头海棠笑着回答,如今霍府里的事大多由大小姐处理,两位少爷只管读书。
已经十三岁的霍青云正准备考秀才,十一岁的霍青风在青山书院就读,霍青霜七岁了,整天皮得像个男孩,学人爬树、掏鸟蛋,玩得一身泥巴,被她娘打了几回仍不改其性,就只怕她大姊一人。
一听这话,霍青梅轻扶额头,只觉头痛。“我总有嫁人的一天,不能管他们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