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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有毒 第八章 你怎么还来(2)

就在姜回雪以为“劈柴事件”仅是偶发,接下来十余日,他孟大爷几乎天天出现在大杂院里。

他不再选在凌晨时分来等粥,也不在她摆摊时候来喝粥,而是当她收摊整理时,回后头居处总会见到那抹高大身影。

对他生气没用,摆脸色给他看也没用,他从头到尾淡定从容,她也没资格赶人家走,加上大杂院里的琐事莫名其妙变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谁家的破旧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帮忙,甚至还有谁家的公鸡跳上树下不来,缺壮丁爬树逮鸡……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活儿,明明没他什么事,他却都能掺和上一脚。

连她在打烊后整理摊头,他也要来“搅扰”,常是不动声色把较粗重的活儿替她做完,前两天还跟默儿抢着收拾桌椅,看谁擦得干净、收得快,自然是他岀手迅捷,迭桌收椅仅需“一臂之力”,当真轻而易举,让平时负责桌椅收置的默儿十分沮丧,又把两颊鼓得圆圆瞪人,倒把他瞪得哈哈大笑。

那当下,她禁不住也翘起嘴角。

他察觉到什么目光淡淡扫来,恰逮到她那抹淡淡笑靥。

她胸房一悸,徐缓敛去绽在唇角的笑花,想避开他的注视……应该要避开才对,她却迟迟没动,因男人那双眼深意潜藏,有太多柔软深邃的东西在其中流动,把她深深勾引住。

不知相互凝望多久,最后是默儿跳到两人中间,两手叉腰、两脚站得与肩同宽,代替她这个姊姊继续“瞪人”,她才满面通红回过神。

经过一开始惊涛骇浪似的冲击,被表白之后即刻被求亲,十余天过去了,她的心思从极度凌乱到现下已逐渐拿稳,老实说,只要不与他这个始作俑者面对面,她大致是能心平气和的。

但心平气和的同时,那夜在湖上他对她道出的每字每句,忽然就变得更明显清晣,一字多面,引诱她反复思量、再三沉吟。

他的似水柔情。

他的心头塌软一小角的古怪感。

他乱了拍的心脏跳动和费劲压抑的暴冲火气。

那些不曾对谁,甚至连对他的师妹都不会有的情动与念想,皆为她而起。

请你嫁我为妻,与我共结连理。

她哪里是不愿,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却是无法说出内心的狂喜和悲切。

不能害了他。

他那么好的大好男儿,顶天立地,伟岸如绝岭孤松,而她确实太过污秽,死后复生,蛊毒异变成何物全然不知,有时陷进过往的恶梦,总梦见肉身不再受她掌控,她甚至失去人形,蛊与毒从七窍、从全身肤孔喷出,彻底将她侵夺。

试问这么糟糕的她,如何去回应他的一片丹心?

今日收拾好摊头的活儿,默儿随她乖乖练了会儿“活泉灵通”,之后几个大杂院里的玩伴来邀,说要一块儿到邀月湖畔看杂耍、吃午饭,姜回雪抵不住自家妹子可怜兮兮的乞求眼神,遂给了一吊银钱任默儿花用,允她出去玩个痛快。

默儿外食,姜回雪独自一人便也随便些,就下了一碗面条,撒些姜未葱花,再淋点酱油便对付过去。

饼午,她抱着针线和绣篮坐在房中的木条格窗边缝制物件,缝的是一双男款的黑靴,仅差一排针脚补强靴筒的部分,一切就能大功告成。

其实前些时候该完成的,但“捞月节”那晚发生一连串的事,搅得她没了心思,今儿个秋阳如金,洒在挂茜黍米和辣椒的院子里,黍米黄澄澄,辣椒红彤彤,全润在金粉般的天光里,她又尝到岁月静好之味。

认真缝制,针脚细密整齐,结束最后一针,仔仔细细打线结,再用小剪子剪断缝线。

好了。终于。

她直起腰背,吁出一口气,把刚完成的黑靴拿在迤逦而进的金阳下前后观看。

嗯,还行,看来颇有进益,比之前缝制的每一双靴子都要顺眼好看。

“是给我的吗?”男人嗓声乍响。

“嗄?”

姜回雪手中靴子“啪!”一声落地,不禁惊喘,待扬睫去看,便见木条格窗外孟云峥正徐步走来,两人隔着窗四目相接。

“你、你怎还在这里?”她语气不太好,从“捞月节”那晩之后,她对他说话就没好声好气过。

“小场子的武课刚结朿,今日练得晩些,担搁饭点,我让孩子们赶紧回家用饭。”孟云峥语气一贯沉静,一掌按按月复部。“我也得用饭。”

姜回雪坐在窗下,那高大身影伫足窗外,男人有些背光而立,那让他的五官神情变得略朦胧,辨不出眉目间的底蕴。

闻他所言,虽没有直接喊肚子饿,但意思也差不多,姜回雪心里又一阵拉扯。

若在以往,她定然立刻跳起来帮他张罗午饭,下碗面条、配些酱菜再煎两颗鸡蛋什么的,今时灶房的柜子里也还留有一小盘糖糕可以让他先垫垫肚子……但她什么都没做,动也未动,靴子掉地上也没打算捡。

不过孟云峥似乎也没要蹭饭的意思,不她说话,他已又开口——

“过来大杂院是想知会你一声,刚接到皇上密旨,等会儿我就得离京,需连夜赶路,这一趟差事不难办,却是颇费时日,不知归期。”

他又要离开了,为朝廷办事,却难免涉险江湖。姜回雪喉头紧涩,气息微促。

这一回,她甚至没能替他备上什么,就连说句好话,希望他早去早归,希望他平平安安、一切顺遂的好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怔怔望他,张唇却无声。

按理,他离开京城,即表示至少有一段较长的时候,他不会再来大杂院惹得她心湖生波、意绪难平,但真要面对他的离开,才晓得始终是牵肠挂肚。

如果离开的那人是她,会不会比较好些,一了百了,再不相见?

“我离京这段时候,你别走。”他低沉道。

“……什么?”她心头一跳,哑声问。

“你在打听城东一带赁屋的事,也留意起城南几个小铺子,让我不得不疑。”

“你、你怎会……”姜回雪话未问完,心里已明白。欸,想他是什么身分,真留心她的事,她私下的那些小动作哪里瞒得了他?

她想,大杂院这儿是他的旧家,既然已坚决拒绝了他的求亲,却仍赁他的家为居,有这一层牵扯,她跟他之间更难拉出距离,所以才想先寻个地方重新安置,往后要不要离开帝京往别处去,可缓缓再想。

被看穿的窘困让她颊面泛红,牙一咬,干脆扬声道:“我何时要走了?只是……只是跟常来喝粥的几位老顾客打听一下别人那儿的赁金,问问地方在哪儿,说话闲聊而已。”

“嗯,真是那样最好。”孟云峥好脾气般点点头,低声又道:“你知道的,默儿状况不比寻常人,松香巷这带她已住边,这儿的人她都相熟,若然要她搬离,重头再一次适应新地方,对你、对她,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说的,她怎会不懂!

她也怕自己的一意孤行会让默儿难受难过,所以想归想,打听归打听,若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此时被他点出来,内心知晓他是关切默儿,然,不知怎地,听进她耳里,竟生出一种被威胁之感。

她轻哼一声当作响应,没察觉自己脸颊正鼓圆,秀唇嘟起,模样跟默儿生气时还挺像。

榜窗外的男人静静扬唇,触模不到想碰触的,长指于是悄悄收拢。

“回雪……”他突然一唤。

窗下的姑娘双肩微颤,再次与他眸光相衔。

他微微笑,神态郑重。“是我逼得你太急,『捞月节』那晚,实不该那般草率去求。”

求?姜回雪背脊陡凛,明白过来了,他指的是“求亲”一事。

他再次微笑,略带自嘲。“那晚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实是太想见你,想同你把话谈清楚,却见到乔婆婆安排的那些前来与你相看的舟船,方寸不乱也难。内心慌急,无法多想,只想着得把喜欢的菜赶紧夹进自己碗里,不能让谁抢了去,所以才开口去求。”

“你……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她吓了一跳,因为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泪不知何时渗出眸眶,“啪答、啪答——”直滴落在自个儿手背上,她才蓦然惊晓。

她眼角和鹅蛋脸上的泪光令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隔着窗,凝注她的目光变得幽深,带着仿佛能流动的温柔,流向她。

“好,不说这些,我只想回你一句。”他抿抿唇。“那晩在湖上,你答我,你从未想过嫁人,你是不嫁人的……此话可当真?!”

姜回雪开始耳鸣发昏。

怕极了他又来求,怕极了自己又要被迫说那些不好听的话伤害他,怕极了最后会抵抗不住,会当着他的面崩溃大哭。

瘪着嘴,她两片唇瓣闭得好紧,不敢泄出哭音,对他用力点头再点头,当作答复。

“嗯,那我也就放心些。”他还是微笑顿了顿道:“总得确保离开帝京这一段时日,你不会嫁给别人才好。”

姜回雪一愣,泪掉得更凶,她没有眨眸,傻了似瞬也不瞬望着他,泪一直流。

他看着,终于忍不住叹气。“别哭,我不逼你就是。你说我是自作多情,那就让我自作多情到底吧。”

再一次勾唇扬笑,他转身离去。

坐在格窗下的姑娘抱着绣篮哭得惨兮兮,觉得从未这般煎熬,想叫叫不出,想唤又不敢唤,只能掉着泪、目送他离开。

以为哭过一场就会好些,可当她抽咽着、垂首瞅见掉落在地的一双男靴时,胸房猛地一阵缩绞,痛到她又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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