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
西疆边陲与西南小柄交界处,一条白象河成为天然国界,流淌在莺飞草长的初夏野原上。
臣服于天朝的小柄扶黎每到春夏时候,在这边陲交界的白象河畔,每旬会有一场市集,赶集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即便不是扶黎人,也能把自家的玩意儿或牲口带来白象河畔以物易物又或是做点小生意。
孟云峥此时人就在河畔市集里,他自然不是来游逛导地风情,而是被扶黎刚继位不久的年轻大王萨里央请进王族大帐中吃食谈事。
此次奉旨离京办差,主因是扶黎小柄上疏请求兴昱帝出借“天下神捕”解困。
一群神出鬼没、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完全不知打哪儿来,如平地一声雷响,骤然现世,这群人流窜在西疆边陲与西南各小柄之间,扶黎受扰尤其严重,又苦无方法解诀,终才一求求到天朝兴昱帝面前。
确实是颇为棘手的一桩差事。
孟云峥被借到扶黎将近半年,才掌握到这批江洋大盗的些蛛丝马迹,万事起头难,既寻到线索,顺藤模瓜往源头追,一切就顺手许多。
那一群流匪共一百二十人,前几日落进他设下的圈套中,一个陷阱套着另一个,引诱他们派来一小批前锋,之后又派来第二、第三批人马,最后引得蛇王出洞,终才将一窝子穷凶恶极之徒全数逮住。
“孟大人的伤如何?可是好些了?”年方十五的年轻大王坐在帐中主位,脸上稚气犹存,殷勤询问孟云峥伤势的神态极是真诚。
情有可原啊,这位年轻大王萨里央那一日硬要跟去看匪徒们落网的场景,竟谁也不告知,仅带着贴身随从,双双假扮成扶黎王廷的侍卫,混在被孟云峥挑选上的五十名兵勇里,最后险些酿成大灾。
确也是孟云峥百密一疏,没料到扶黎新任的大王如此胆大妄为兼之好奇心旺盛,待他察觉有异,手无缚鸡之力的萨里央已让自己陷入绝命险境。
孟云峥是在千钧一发间才挡开直指萨里央心窝的利刃,但两人随即掉进为那群江洋大盗所设的陷阱当中。
机关暗箭连发,他既要阻下欲迷的恶匪们,更要护萨里央毫发不伤,危机逼到眼前,不容他多思,结果就是一切凭本能行事,他不意间拿肉身为盾,为年轻大王挡了一发箭,左上臂被射穿一个窟窿。
然后不等他发火开骂,年轻大王已知自己妄为欠修理,这几日把王廷里珍藏的好药,不管是外敷还是内服的仙丹妙药,拼命往他面前堆。
“多谢大王记挂,伤势已然无碍。”孟云峥抱拳行礼,七情不上面。
如若对方不是一国之王,且是天朝忠诚的臣属邦国,他还真想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五岁少年提起来好好教训一番。
还好萨里央颇为乖觉,身为大王也不敢在“天下神捕”面前造次,但毕竟是以身相护、救他于夺命险境的大恩人,想博取这位严峻自持的孟大人欢心也是在所难免。
“本王知道孟大人尚未娶亲,身边也无贴心服侍的女子,扶黎虽是小柄,但可说是美女如云啊,咱们扶黎女子性情温驯,极是能体贴人,不如孟大人就挑几个亲近亲……呃……”萨里央被坐在下方的神捕大人横扫一眼,顿时知道送错礼,连忙改口。“不如孟大人就挑几个带回天朝,替本王献给天朝皇帝?”
“孟某奉旨办差,送扶黎女子入宫一事,不在差事范围内,恕难从命。”
“呃,那是那是。”年轻大王干笑两声,很快又重整旗鼓,问:“那孟大人家里养不养牲口?本王养很多,等会儿本王让人赶一批牛羊过来送你……呃,不好吗?”又被横了一眼,他挺不好意思似的模模鼻子,喃喃自语——
“唔,也对,总不好让你一路赶着牛羊回天朝去,不过本王可以命人帮你赶啊,嗯……就不知你家院子够不够大、能不能容下几百头牛羊?欸,头痛头痛,昨儿个命人扛来两箱金银珠宝,你也不要,还要本王把那些东西赏给随你诱敌剿匪的兵勇,那些本王已赏赐过了呀,伤亡的将士也都从优抚恤,是你救了本王一命,是本王的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命,是本王呢,这么大的功劳不赏不成,这、这…………恩都不让人家报,当真难受啊难受。”他如鲠在喉一般,满脸纠结。
“大王——”孟云峥尝试说话。
少年大王仍自言自语说个没停。“……要不孟大人就留下吧,左右你也无事要办,你留下,本王把扶黎的好玩意儿全拿来给你赏玩,瞧着喜欢就送你,你也多跟本王说说天朝的风俗民情和走闯江湖的所见所闻,本王深觉与孟大人甚是投缘啊,说不准咱俩前世就相熟,你觉得……”
“大王!”低沉一唤,掷地有声,果然让碎碎念不停的少年收声。
为国为民,孟云峥忍住想拍人的冲动,徐声道:“大王若肯赏孟某一物,孟某必然满心欢喜。”
萨里央倏地扬高下巴,眼睛发亮。“你说!你说!”
“就请大王赏孟某一壶饯别酒。”略顿。“正式别过,才好启程返京。”
“……噢。”呜。
应付一个有点太……“天真烂漫”的少年大王整整八个月,孟云峥刚强的意志饱受挑战,不能打不能骂,无法教也教不来,顶多仅能以眼刀伺候,心累啊
终于大事底定,也如愿饮完饯别酒,他无视萨里央泪光闪闪、一副“本王就要被抛弃了”的表情,起身郑重拜别,随即大步踏出这座里里外外布着不少侍女和侍卫的大帐。
白象河畔的市集交易得更火热,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牲易的场子上除牛羊马匹外,也有不少健壮漂亮的骆驼。
此时一名穿着某部族服饰的瘦小老儿就拉着两头双峰骆驼迎面而来。
那两头畜牲高壮有力、爱走不走的,小老头佝偻着身躯,将麻绳挎在瘦骨嶟峋的肩头,一步步拉得气喘吁吁。
当孟云峰与那瘦小老儿擦身而过,他掌中已多出一小卷纸。
直到远离市集主要集聚之地,孟云峥才停下步,将刚接到的卷纸打开。
这是一位与他交往甚深的暗桩头子送来的信。
他人虽不在帝京,仍需时时留意京中和朝堂的状况,前几日在此地的差事刚办妥,再次接到暗椿头子飞鸽传书,得知天朝如今多出一位国师柳言过,据闻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极得兴昱帝宠信。
此次离京数月,帝京发生不少大事,于他而言,第一大事莫过师妹穆开微莫名其妙被指婚给素来有“药罐子王爷”之称的康王傅瑾熙。
当真青天霹雳!
想想他家师妹剽悍威武、活泼可爱,却遭天朝皇家“下黑手”,这婚事他不答应,九死都不允,无奈要务缠身,无法赶回去求天子收回成命。
师妹最终披上嫁衣,卸去“六扇门”大掌翼之职,嫁入康王府成为康王正妃。
第二件大事便是国师柳言过之乱。
兴昱帝对柳言过的宠信已然太过,惹得当朝大臣和邡察院卸史堪的众位言官纷纷上奏弹劾,终于彻底挑起皇帝的怒火。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兴昱帝不留情面责罚所有对柳言过不敬的百官,当中获罪最为深重的是身为左都御史的周大人。
说到左都御史周家,周大人的父亲周老爷子尚在世时,那位面恶心善的老爷子同他曾有过几面之缘,一老一少可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那位脾气太过耿直的周大人实也是一位好官,私下与他亦有往来。
如今因一个横空出世的柳言过,闹得左都御史周家七岁以上的男丁全下了大狱,女眷们全被圈禁在府等待发落……今日再接到这张纸卷消息,看来势态没有最严峻,只有更严峻。
此次落网的那批流匪,身上仍有疑点尚待厘清。
然,事有轻重缓急。
帝京眼下之局如刀悬颈上,不回去一探心中难安,这里未完的事只能暂时托付给信得过的人手去查,另外,他本预定差事了结后再走一趟双鹰峰探看。
许是他脾性太过固执,一旦对事生出疑心,没追查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便一日也难放,所以对青族“魇门”的下落才会耿耿于怀,倘若“魇门”尽灭,也需寻到令他信服的证明,要不,只能一直探查下去。
但预计往双鹰峰一事,眼下非往后挪不可,帝京局势已成燃眉之急。
两指揉了揉发胀的额际,揉过后,手下意识模进怀中,模至一半陡然顿住,不禁苦笑。
他是想事情想得喉头有些发苦,以往这样的时候,他会往怀里一掏,总有他珍藏着、慢慢品味的蜜枣糖糕,再不然,也会有那姑娘亲手为他备上的其他小丙、小食。
离京八个月,他这个习惯没能戒掉,每每往怀里一模,什么也没有,当真空虚得很。在外办差这些日子,拉开距离,心且定下,实能让他反省那一次失败的求亲之举。
他太过急躁。
完全没料到那姑娘会遭那么多男子觊觎。
他当然知晓她有多好,有多该被好好疼惜对待,他以为对她不是男女之情,但目睹别的男人以那般欣赏的、期待她青睐的目光看她,那令他心脏瞬间紧缩,随即又大力撞击胸腔,突然生出一股“心爱之物就要被抢走”的焦灼感以及强烈的占有。
那是自他懂事以来,最无法掌控心绪的一次。
“捞月节”那一晚撑着长篙将她带远,一开始并未想到求亲,却是表白到最后如此顺其自然,顺着胸膛中那一把灼烫心火的想望,求娶她。
泵娘说,一切是他自作多情,她本无意,是他会错意。
泵娘还说,就算嫁人,也不嫁他。
她那时实是气急败坏,被他逼出来的,于是说出那样的话,他不觉得那是她的真心本意,只是在那当下,自己确实也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嗯……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话,不可以是。
且让他继续自作多情到底,徐徐图之,不管姑娘拒婚的理由为何,他总能缠出俩结果。
缓缓收拢五指,握紧那张用来传递帝京近况的小卷纸,微一运劲,成卷的信纸碎成无数细小纸片,随风飘进白象河。
天际清朗,万里无云,他朝长满丰美水草的河畔那端吹了一记响亮哨音,正大快朵颐的一匹骏马立时抬起大马头,撒蹄朝他奔来。
他亦朝座骑迎去,在马匹纵蹄奔跑之际,揪住马鬃翻身上马,中间无丝毫停顿。
为公为私,都该回帝京看看了。
霞红满布的黄昏能见归鸟群群,才过片刻,红霞渐染墨色,缓缓清开。
天色刚暗下,松香巷大杂院里的人家已把自家孩子赶进屋,开始关门上窗板,以往大伙儿吃完晚饭还会三三两两聚在大院子里乘凉、赏月兼闲嗑牙,近日倒都不做了,老早将家子锁在屋里,图个平安无事。
没法子的,这阵子帝京着实乱得很,祸起朝堂,惹得百姓也跟着不安。
“你老爹听打更的老马说,当真闹起来啦,那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宅子今晚有人闯进去,是一名黑衣客,跳出周家大宅的高墙时,手里还抱着两女圭女圭,老马说他听得真真的,是真听到两女圭女圭的哭声。”乔婆婆挨在自家门边,接过姑娘家递来的一盘糖糕,边把方才最新听闻的消息仔细告知。
“啊?那、那一双娃儿,是周家的长房嫡孙吧……抨击国师柳言过之因,周大人家里,七岁以上的男丁全下大狱,女眷和孩童都被圈禁在周府,如今有黑衣客把一双女圭女圭抱走……”兴昱帝疯魔一般宠信国师,帝京百姓人心惶惶,一向安静度日的姜回雪也不得不留意整个时局。
她沉吟道:“抱走说不准是好的,如今周家那样,留在那儿太危险。”
乔婆婆把几颗鸡蛋和三条丝瓜放进姜回雪挽在小臂上的竹篮里,压着她的手不让她推回,边压低嗓声道:“可不是那样吗?老马还说,黑衣客跳出高墙就被盯上,之后把『六扇门』里当差的大小捕快给惊动了,连那些负责巡防的兵丁也被引来,老马说自个儿抱着铜锣和梆子,躲得真没地儿可躲,吓得他两腿瘫软,连滚带爬才爬出那场混战。”
收下婆婆的好意,姜回雪轻声道谢,又聊道:“那周家一双孩儿还好吗?黑衣客大侠最终全身而退,把娃儿俩都带走了?”
乔婆婆咧嘴笑了笑,像有点苦笑,神态微妙。
“……黑衣客大侠被逮住了?”姜回雪气息窒了窒。
“呃……倒也没有。那名黑衣客好像很厉害呢,抱着两女圭女圭被那么多捕快和兵勇围攻都没事,本来可以溜得顺畅,但……欸,你说他什么时侯进城不好?都离京办差八、九个月喽,怎么偏就那时候回来,还赶巧堵上那位黑衣客?”
什么?
姜回雪气息不是窒了窒而已,而是一团热气聚在胸房,刹那间绷得发痛。
婆婆又道:“那黑衣客被他打伤,他也没逮到人,正领着人满京城搜查呢。”
好半晌,姜回雪才吁出一口气,“他、他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咱们大杂院又有免费长工能支使。”婆婆带笑瞅她,一手拍拍她的手背,似鼓励似安抚。“没事儿的,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