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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如清风 第十一回 劳师动众急寻芳踪 旖旎夏夜佳人现身

一年多前,柳月家接到自家探子的秘密通报,说有一自称柳穆清之人在外疆买货。消息一传回扬州,家主柳平姬即派人展开调查,但那假冒之人行事十分谨慎,一有风吹草动就销声匿迹。

探子们查了一段时间,完全找不出任何线索,当时都以为那人忌惮柳月家权势,避风头避得不敢再现身作怪。

却不想,那人竟在密谋一桩骗婚恶事。

“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假冒咱们少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你没看到乔家老爷见到正牌少主时的表情,那才真的是看傻了眼,直说自己有眼无珠。”

常万达家中,最大一间客房内,两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厮正整理着主子柳穆清的行李,一边闲聊着今天下午逮到假冒之人的大事。

“不过,乔家老爷怎这么糊涂,居然帮自己女儿订亲也不查清楚。”

“他不是说了吗,山西地处边陲,这儿的商人一直没机会与咱们柳月家结交,加上那骗子又非比寻常的较猾,居然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放长线钓大鱼,诱骗他上当。”

“幸好老天有眼,常二爷与少主是旧识,乔家老爷把订亲消息放出去之前,先跟常二爷说了。常二爷听了心生疑惑,立即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扬州送信询问,这才戳破骗局。也亏得如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屋内烛火通明,两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愉快。他们口中的常二爷指的就是富商常家排行第二的常万达。

此二人正是柳穆清的贴身小厮,一唤诺儿,另一唤新儿,都生得唇红齿白、斯文端正,穿着打扮也比寻常下人来得好些,平日专司柳穆清生活起居琐事。

诺儿、新儿自幼被家人卖到柳月家,由家主柳平姬从一群稚龄下人当中亲自挑选出来,无论长相、机智都是同龄小厮里头最顶尖的。从七岁开始,他们就跟在柳平姬身边,除了学习洒扫应对、读书练武之外,还能通晓算数与粗略医术,经过五年时间的严格训练,两年前才得以开始侍候柳月家少主。

却说,今晚少主有约,先遣两人来到下榻的常万达家,众人见到柳月家少主身边的小厮居然这等气质样貌,全都暗自称奇。

“新儿,你说少主为什么只穿粗布衣裳,而且只有灰衫和蓝衫两个颜色?”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灰衫挂起来。

“你现在才好奇?我来服侍少主没多久就问过五总管了。”

诺儿一听,连忙追问缘由,只见新儿正经八百地回他:“听说,粗布灰衫和粗布蓝衫是少主穿起来最难看的衣裳,所以,他只穿这两种。”

“啊?少主为什么要穿最难看的衣裳?”诺儿大讶。

新儿理所当然地说着:“道理很简单,因为少主穿其它衣裳都太好看了,尤其是染色鲜艳的上等布料,他一打扮起来,真是掷果盈车、看杀卫玢。”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曾听五总管说,少主十七岁那年,也不知谁开始传的,都说扬州柳月家少主是璧人一般的美公子,搞得许多人想一窥他的庐山真面目。

结果,那年大年初一,少主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跟着家主到大街上的那间城隍庙进香,立刻引来整条街的人围观,庙里庙外挤得水泄不通,搞得官府派兵前来赶人,听说过没多久,街上就出现一批少主穿着锦衣华服的进香画像,幸好立刻就被家主给压了下来。

后来,也不知家主怎么处理的,反正之后就没人敢再传关于少主的事了。”诺儿说着摇起头来,难怪历史上会有美男子因为压力过大而早夭。

“少主个性本就低调内敛,向来不喜欢被人注意;那次之后,他干脆只选自己穿起来最难看的衣裳出门。你看他连帽子都没坠玉,因为玉佩最衬他的肤色,戴起来可好看了。”

诺儿看着箱子里的衣裳。少主怎会觉得自己穿起粗布灰衫和蓝衫就难看了?其实,他从没看过能把这两种衣服穿得如此好看之人,只是,谁能想得到柳月家少主为了这种原因,生在富商巨贾之家却只能穿着灰暗的粗布衣裳。

“少主回来了。”

谈话间,两人瞥见庭院另一头,柳穆清领着五总管往客房走来。新儿连忙示意诺儿噤声,免得又勾起少主不愉快的回忆。

“屋里都重新扫过了吗?”五儿还没进门就先问,见新儿、诺儿点头,才让柳穆清进屋歇息。

柳穆清才坐定,新儿就递上热手帕侍候擦手擦脸;诺儿端来茶碗,道:“这是咱们自己带的杭白菊。”

“听常二爷说,这间客房备有小厨房,找咱们的人弄点吃的。”五儿吩咐着,又对柳穆清说:“少主刚才吃得少,让人做碗粥好吗?”

柳穆清原想拒绝,但想到自从一年多前他饿昏那次,五儿对于他的饮食就盯得甚紧,看来压力不小,于是点头答应;又问:“六儿怎么还没回来?”

今天下午逮到那骗徒之后,真是一阵忙乱。

先是山西巡抚拉着他私下说话,说这两天定要带他去瞧瞧正在兴建的官窑,想来是要他柳月家拿点银两参股。

这也不是不行,毕竟柳月家与官府合作不是第一次。

之后,换成乔家老爷缠着他,说是已经在家设下晚宴,定要款待远道而来的柳穆清,常万达见他回绝,心知他不愿前去乔家,于是出面打圆场,改成常万达在常记酒楼设宴,由常万达与常老板作陪,让乔老爷与柳穆清一道吃顿饭,免得乔老爷太没面子。

席间,乔家老爷把握机会,提议要与柳月家一起开发新的茶路,他当即便说,要合作开发也行,但是得让常万达作主筹备。

毕竟,山西富商之中,他现在只信任常万达。乔老爷此人看来心地不坏也有诚意,可他连为自己女儿找亲事都会搞砸,办事手腕实在堪虑。

这顿饭,柳穆清吃得心不在焉,因他心中另有要事得做。

他想找凤宝宝私下谈话!

话说,逮到那假冒之人后,他就被缠上了,眼睁睁看着凤宝宝跟着吴子樵他们离开安禅寺,他连想喊住都没机会,

不过,他见到吴子樵离去前曾与常老板说话,看两人态度,肯定是极熟的旧识。柳穆清遂趁着用膳空档向常老板探问,没想到常老板只说吴子樵是故人之子,一概不提凤宝宝。

“真是说人人到,六总管回来了。”新儿指着外头柳穆清一听,连忙转头,果见六儿健步如飞走进屋内。“打听到了。凤家大小姐一行三人约莫一个月前抵达太谷,就住在常老板家里。听说吴子樵沈霖两人每天都到常记帮忙,凤家大小姐偶尔才去。”

六儿才说完,忙又补一句:“听说常记现在改由吴子樵管帐,而且,曾有人听见他喊常老板大师兄。”

柳穆清眼睛一亮!好啊,常老板口风真紧,明明都是凤家子弟,而且人就住在他家中,亲厚到都能管钱了,居然只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还有,那个珍珠雪梅糕摆明了就是凤宝宝所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今晚在常记设宴,怎么全没见到他们三个当中任何一人?

“走!咱们这就过去常老板家。”柳穆清放下茶碗,一下子站起身来。

所有人全都愣住,五儿六儿迅速对看一眼,还是五儿先发话:“少主,夜深了,这么晚跑去人家家里说要见个姑娘,恐怕不妥。况且我们与常老板今天才初识,不如等明天一早再登门拜访,或是写封请帖,约凤家大小姐面叙。”

“宝包与我是世交,何须如此费事。”况且也还没到就寝时分,哪里算得上是深夜了。

柳穆清说着就已往外走,五儿六儿连忙跟上,拼命在主子身后挤眉弄眼。

“怎么回事?”五儿张嘴,无声问着。

六儿蹙眉耸肩,也无声回他:“我怎么知道。”

柳穆清走出庭院,忽又回头叮嘱:“你们别跟了,我只是过去说几句话,去去就回。”

五儿六儿说什么都不肯,柳穆清脸色微变,罕见地流露出薄怒,要他二人不许再跟,并要六儿说出常老板住处位置。

五儿急得差点要哭,说他跟六儿只是远远跟着不碍事,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少主,只能眼睁睁看着柳穆清自己一人离开。

却说,柳穆清乘着夜风,一路快步疾行,心情十分轻松。想起一年多前闹得不欢而散,他偶尔总要想起昏迷前凤宝宝边哭边看着他的模样,以及,当晚凤宝宝与安和在他床边的谈话。

当时,他针灸过后睡意正盛,但还能勉强听见她们二人对话,凤宝宝说的一段话,让他印象深刻——

“仔细想想,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说得没错,我这么对他,确实是糊里糊涂。”

他难以忘怀凤宝宝当时难过受挫的语气,看来他的无心之言,确实让她大受打击,事后回想,他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他曾想过写信解释,偏偏安和在那之后不大搭理他,而且很快就被唤回北京,至今未曾回来扬州,信就算真写了也送不出去;因为,他后来才惊觉,自己压根儿不知道凤家在哪儿!

去年中秋,他心知肚明凤家不会再来,遂向父亲提议,不如由他亲自送礼过去,消弭两家误会,重修旧日情谊。没想到父亲一口回绝,说是不会再与凤家往来,也不想再见到凤伯伯。

柳穆清真想当场揭穿父亲的违心之论,但他当然是忍住了。

之后,他亲自跑了一趟北京探望重病的袓母,当然安和还是不大理会他,于是他自己想方设法打听了一些关于父亲的往事,想从中推敲出凤伯伯的来历。后来,确实是有一点收获,但是,仍然无助于他想赔罪的心意。

简单来说,一年多来,他完全找不出任何联络凤家的方法,凤伯伯一家就像平空消失似,彷佛从没出现过。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看到珍珠雪梅糕时,会如此震惊失态,更别提,当他发现安禅寺的厢房内,那个机智与骗徒周旋的少女,竟然就是他一直找不着的凤宝宝!

听见凤宝宝对他的评价、对他的维护,柳穆清既惊且喜,这下子,除了赔罪,他更想道谢。

幸好,今晚就能一并完事,往后他也无须如此挂怀,如此,岂不乐哉!

“常老板不在家,请公子明日再来吧。”

结果,柳穆清一人站在常家门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常老板家的守门老人硬是不让他进去。

“老人家,若常老板不在,帮我传话给府上客居的凤家大小姐,就说柳月家柳穆清登门求见。”柳穆清温言道,虽然心中略急。

那老人一听,立刻挥手让他离开。“这里没有姓凤的,公子你搞错了。”

“你问问吧,有个寄住的凤姑娘在你们府上。”

“大半夜要找姑娘,应该去北街的怡红楼,来这儿干嘛?”

柳穆清深感有理说不清。“老人家误会了,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来此想见寄住在此的凤姑娘。”

“这里不姓凤,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谁不讲理了!柳穆清额角发胀,他往大门旁边一看,围墙不算高,正打算跳上去飞檐走壁,就听见后头传来常老板的声音。

“柳公子怎么跑来这儿了?”

柳穆清一回头,见到常老板似有深意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在这短短时间内,吴子樵已经向他通风报信,看来,常老板已将他列为不受欢迎之流。

“常老板,我就开门见山说了,我要见凤家大小姐凤宝宝。”他眼神一肃,扫向常老板。

“柳公子,”常老板露出微笑,直截了当回话:“请恕常某爱莫能助,在下今晚听师弟吴子樵传话,原来家师已经交代所有徒弟,绝不可让柳公子靠近我家小师妹,因此,柳公子请回吧。”

凤伯伯居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柳穆清本以为此趟必定能见到凤宝宝,也必定能好好赔罪,解开凤宝宝心结,让两家重修旧好,现在看来,他想得太容易了。

“不让我见?这也是凤宝宝的意思?”柳穆清神情严肃,此时两人之间已无稍早餐叙时的和乐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

“柳公子,家师的叮嘱之中也包含了传话,请恕常某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常老板看着他,口气不疾不徐,可态度很笃定。

柳穆清恼了,一年多来的心愿在达成之前被摧毁殆尽,让他收起平日的耐性与内敛,目光闪现怒气,冷冷发话:“如果我硬要见呢?”

“柳公子何必为难常某。”常老板始终带着微笑,“况且,我两个师弟刚才已经带着小师妹离开了。”

柳穆清表情没变,只是淡定回问:“常老板,我才刚找上门,你就说凤家大小姐刚好离开了,试问,如果你是我,你会相信吗?”

常老板示意守门老人开门。“柳公子不妨自己进去里面瞧瞧,常某住处不大,看个几眼便知有没有人。”

柳穆清看着大门敞开后一目了然的常宅,又见常老板神色,心知凤宝宝确实不在屋内,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浮现凤宝宝之前几次在柳月家过中秋的情景,哥哥前哥哥后的,中气十足、活泼得过分,他承认有时感到些微不耐,可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只是想再次好好跟凤

宝宝说一会儿话,竟成了如此困难之事。

仲夏之夜,星光灿烂,太谷大街上透着一股静好的氛围,惟独常老板宅第大门前,有一年轻公子垂下眼帘,难掩失望神情,转头缓步离开。

常万达宅第客房。

“刚才咱们就该偷偷跟着,至少你该跟着,以你的身手,少主不会发现的。”五儿在屋里等了许久,开始坐立不安,最后索性站在门边,一直往庭院大门探看。

六儿听了立刻摇头。“若是以前,我还有把握不被发现,可是这一年多来,少主勤练武术比以往更其,前几日我陪他对打,发现他又有长足的进步,现在要打赢他已很困难,想要瞒着他跟在后头更是不可能了。”

说起这个,六儿就对少主颇为敬佩。他自幼陪着少主练功,刚开始几年,少主进步十分缓慢,对于招式变化往往需要更多时间才能融会贯通,曾有个急性子的武术师父误以为他偷懒没练习,恼怒之下重打他手心板十数下,少主的父亲发现之后勃然大怒,当天就将人给撵走,只是,那师父是家主柳平姬亲自礼聘而来,结果夫妻两人因此大吵一架,不过,此是后话。

多年之后,六儿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少主做任何事情都要长时间酝酿,好比养精蓄锐、蓄势待发的大鹰,初始看起来没动静,一旦准备妥当,双翅张开那瞬间就是气力万钧、石破天惊。这便是如今的柳穆清。

“如果少主跟凤家大小姐的两个师兄动起手来,胜算如何?”五儿问着。

六儿今天下午埋伏在安禅寺,看见那两人将假冒之人的随从一一撂倒,算是模熟了他们的功力。“吴子樵不是少主对手,沈霖武功之强不在我之下,少主对付沈霖可以智取,也未必没有胜算。只是,如果他们两人一起上,少主就只能应付一段时间;不过,正派习武之人,除非深仇大恨,否则不会以多击寡。”

“就怕这两人跟他们师父一样不分青红皂白……”

五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远处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窜升至半天际随即爆开,发出不算大的闷炸声——

刹那间,不仅五儿等四人跳了起来,其余约莫十余个柳月家的人马也全都冲到客房大门前。

这是柳月家的信号火药,只在情况危急时点燃,意在号召所有人集合。

“少主发的信号!”五儿脸色大变。

“在北街常老板宅第附近。”六儿态度严肃沉着,镇定发话:“少主只发射一枚,表示局势还在掌控之中,你们两个和新儿诺儿留守在这儿。”

他指挥两名武丁留下,续道:“其余人跟着我和五总管出发。切记,这里不是扬州,咱们小心行事,不可引起骚动。”

所有人听完,一起抱拳领命,由五儿六儿为首,黑夜中向常老板宅第方向移动,令人惊叹的是,约莫十人居然全没发出声响,彷佛寂夜中之魅影。

于此同时,北街有一人站在繁星夜幕下,两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正蹙眉凝思。须臾,尽避大街上平静无声,他却目光一闪,利落转过身来,看着由远而近的一行人,眼神转趋锐利。

“少主。”六儿领着众人,低声抱拳。

柳穆清看向他。“六总管,你可知凤家三人已经出城?”

六儿额角一跳、脸色微变,少主待他向来亲厚,从没以如此冷硬的语气质问他,又听到凤家三人出城的消息,一下子惭愧不已,低头答话:“是属下一时不察,请少主降罪。”

柳穆清没应声,转而看向众人,冷沉号令:“今晚找你们来,主要是为了找人。下午在安禅寺擒住骗子的那三人,相信你们当时也都看清楚了,他们原本客居常记酒楼常老板家中,但据说已经出城。

我们兵分四路,去城外最近的驿站与客栈打听,发现踪迹就发信号通报,若四路皆无所获,就表示他们还在城内,那就立刻回城等天亮再找。”

五儿听了心底发凉,大感不妙,少主发出紧急信号火药,居然只为了找出凤家大小姐!

“今晚少主在常记酒楼聚会时,我还曾看见吴子樵走进常老板宅第,若在那之后才出城,应是由离此最近的北城出去,不如我和少主一路从北城去追。”六儿提出建议。

五儿眉头一蹙,差点跳起来掐住身边的六儿。这时候不是应该拦着少主吗?怎么能够为了戴罪立功,就由着少主胡来!

“少主,此地不比扬州,咱们……”五儿正视柳穆清的表情之后,后半句话已不敢说出口。

因为,少主脸上流露出一股有点熟悉的神情,五儿一看就知道阻止不了。他暗叹一声,改口:“咱们须得小心行事。我看不宜回去常二爷家牵马,各自找附近的客栈借马就行了。”

“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各自出发。”柳穆清手一挥,迳自带着六儿与一名武丁往北城奔去。

一瞬间,柳月家的人分成四路各自迅速离开。

五儿领着另一支队伍往东城方向去,但他难以抑制心中兴起的异样。刚才少主的表情,跟他十五岁那年为了寻找不告而别的书法老师一样,简直没半点商晕余地,固执得吓人。

都说柳月家少主性情温和,好似一文弱书生,向来也没有家主夫妇雷厉风行的霸气魄力:但是,五儿自幼就是柳穆清的陪读,他心知少主脾性,一旦拗起来,绝对势在必得,无人能够劝阻。

那年,柳穆清自己带着一批人在扬州城到处找老师,简直要把城里翻过一遍;一无所获之后,又跑去央求父亲身边的第一号追踪高手,硬要对方带他出城去找。

结果,最后终于在杭州某一小客栈找到书法老师,原来对方收到家书,担忧家乡重病老父,才会匆匆跟家主夫妇道别后,等不及柳穆清回家就迅速离开。

当时,五儿原以为少主是要书法老师返回柳月家,没想到少主找到人后,珍重话别并送上银票一张,就与对方分道扬镳。

对少主来说,这个人一旦被他放在心里了,就得有始有终;要走可以,但是得与他道别之后,缘分才算了结。

当时,家主夫妇还笑说:“从前没看出来,原来咱们的儿子,居然是个死心眼的痴儿。”

如今情势,柳穆清是将凤家大小姐当成那书法师父一般,不找出来心底不痛快。只是五儿现下心中没个底,究竟主子找出凤宝宝后要做什么?他一直以为,少主并不看重凤家大小姐,以前不是还嫌麻烦吗?

那年每晚得去别庄陪着用膳,主子嘴上没说,可他和六儿都看得出来他不大情愿。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此刻看来,不见凤宝宝人影,少主势不罢休。

城外一间简陋客栈,有一紫衫少女提着油灯,来到隔壁厢房敲门。

门一下子敞开,是个黝黑青年,他见了来人,马上露出开心笑容。“师妹,怎么还不歇息?”

一身紫衫的凤宝宝扫了一眼屋内,不答反问:“九师兄不在?”

那语气十足冷硬,与平日的亲厚大不相同,可惜黝黑青年沈霖向来不杳细节,此时一听,直觉回答:“是啊,你也知道人有三急。”

凤宝宝其实是明知故问,她就是偷瞧见吴子樵往外走,才选在此时前来。没了吴子樵,要对付沈霖真是易如反掌,她道:“沈霖你说,到底为何吴子樵今晚定要带我出城?”

沈霖没想到她如此单刀直入,神色慌张起来,忙道:“不是说了吗,二师兄要来太谷跟大伙儿聚聚,所以我们三人先等在这儿接他。”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敢看我?”凤宝宝立刻反问:“二师兄根本没要来太谷,对吧?”

沈霖整晚神色诡异,说话时完全不敢直视她眼睛,分明心中有鬼:况且,只是接人而已,最迟明天就回城了,吴子樵和沈霖却偷偷模模藏着两包袱,其中肯定有诈!

“有、有啊,二师兄不是老说想看大师兄的酒楼吗……”沈霖搔着头,结结巴巴的,眼神飘移不定。

“你又撒谎。八师兄,你以前从没骗我。”凤宝宝也恼了,“没想到你跟吴子樵连成一气耍我,不理你们了,我要回城!”说完之后她立刻转身要走,沈霖急坏了,马上拉住她袖子。

“这吴子樵出的主意,你倒是把气出在我身上了!”他急得跳脚。

凤宝宝转过身问他:“好,我不生你气,但你得说实话,我们匆匆忙忙出城,到底为什么?”

“你以前不也喜欢随兴之所至,四处闯荡吗?”

吴子樵的声音忽然传来,凤宝宝和沈霖同时往旁边看。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凤宝宝恼怒质问:“你们两个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应当直说,怎能拿二师兄作借口来骗人?”

吴子樵听了,脸色一沉,扯了扯嘴角。“不是存心骗你,是出门前师父叮嘱过……”

“爹叮嘱什么了?”凤宝宝话才出口就明白了过来,“因为柳月家?”

吴子樵不说话,算是默认。沈霖忍不住插嘴:“师妹你自己知道就好,我们就当作去隔壁镇玩个几天,等柳月家那小子走了,我们再回来。”

柳月家那小子,指的当然就是柳穆清。

“我不要!为什么要躲柳月家的人?这说不通。”她大为光火,不单单生眼前两个师兄的气,更生她爹的气。

一年多前,是谁以她为借口出手打伤人?又是谁硬要撕破脸半夜就走?

有个这么任性妄为的亲爹,她认了,但至少此刻爹爹远在它方,凤宝宝不想再处处受到掣肘。

吴子樵见她说着就往楼下走,立刻追上前去,挡在她身前,沈霖也急忙跟上去。

凤宝宝恼了,质问他们:“这是做什么?你们又连成一气欺负人?”

吴子樵见她因生气而两颊泛起粉红,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昏黄油灯照映下,忽有娇嗔媚态,这让他一下子心跳加速,当下不由自主退开一步,闷闷回话:“师妹。一提起柳月家,你态度就不同了。”

“没这回事。我明明是让你们气的,你们好端端的为何骗人?”凤宝宝语气缓了下来,但腮帮子仍是气鼓鼓的,“既然今天跟柳月家的人见到面,就该坦荡荡的,何必要半夜偷溜?这未免太泄凤家面子。”

“师父不让你与柳月家的人见面,自是有他的一番苦心,师妹应当明白才是。”吴子樵仍是劝阻。师妹骂他骗子他认了,恼他有浅面子他也认了。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反正他不愿师妹与柳月家那小子重逢,那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拒师妹于千里之外、害师妹伤心落泪的富

家贵公子!

“爹真是的!当年的事都快过去两年了,我早就不当一回事,你们这样胡搞,反倒让我很没面子。”凤宝宝没好气。

“师妹,你可不能口是心非!”沈霖指着凤宝宝鼻子质问,却见她横他一眼,眼眸乌黑晶莹、灿亮动人,那张脸看来确实没有半点伤怀之意,这让沈霖也开心起来,叫道:“吴子樵你看,师妹比咱们原先想的还要有气度,这才是师父的好宝宝!”

凤宝宝听他说得逗趣,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眉眼舒展,看起来确实心情挺好。

吴子樵横沈霖一眼,早就知道这人不可靠,偏偏没其它帮手。

“走吧,趁城门还没关,咱们这就打道回府。”凤宝宝说着就想往楼下走。

“也不用急着此刻赶回去吧。”吴子樵说着,语气淡淡,透着无奈。

凤宝宝不理会他。“既然已知二师兄不来,我可不想象个傻子似的待在这客栈里。”

谈话间,她已走出客栈,头也不回一路往马厩走去。两人见状,只得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夜色中,凤宝宝利落地套上墨色披风,并拉起帽子,掩住一脸秀色,紧接着,身姿轻巧一转,翩然上马,双手用力一拉缰绳、轻蹬马肚,豪气爽俐喝地一声,登时将吴子樵与沈霖的坐骑抛在后头,一人单骑先驰奔出……

太谷城门外,另有一支三骑队伍,正往郊外前进。

为首的,正是一身粗布灰衫的柳穆清,他骑着由客栈借来的黑马,一路向北,那张英俊脸孔有些严肃,双目炯炯有神,直盯着前方黄土路,然而,思绪却已飘回今日下午的安禅寺厢房内。

他站在门外,清楚听见凤宝宝所言一字一句。她大着胆子捉弄骗徒,当然,事后他才知晓,原来乔家姑娘正躲在厢房后头,凤宝宝以身涉险、虚与委蛇跟那假冒之徒应对,是想让乔家姑娘死心。

如此看来,她倒是一副侠义心肠。

柳穆清早知凤宝宝比寻常姑娘胆子大些,却不知竟是如此非同小可的勇敢机智;那假冒之徒可不是善类,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一番话耍得对方团团转,想着,他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更让他惊讶的,却是凤宝宝口中所形容的他。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岁开始掌管多门生意,十八岁统领商队远赴外疆买货,以一已之力对抗山贼、保护部属,足智多谋、英勇不凡,可谓英雄出少年。还有,他二十岁就调度柳月家庞大人事,运筹帷幄、宵旰勤劳,忍人所不能忍,几事以大局为重,如此,才足以担当少主之名。”

这番话,真正让他心口发热。印象中,凤宝宝总是跟着安和一起玩闹,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将两人视作同一人,其至将凤宝宝视作安和的影子,这也是他对母亲说,没看清过凤宝宝长相的主因。

然而,当安禅寺厢房的大门打开之际,那个一身紫衫的女子站在厢房当中,浓眉大眼、五官鲜丽,说起话来神情活泼灵动,他几乎认不出眼前此人就是那个总跟在安和身边的凤宝宝。

一眼怦然。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唤住她,人就被吴子樵拉走了。

但,无妨,他定要将凤宝宝找出来,将憋在心里一年多想说的话,全都说个痛快。

“少主,前方有坐骑靠近,小心。”

六儿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倏地将柳穆清唤回神,他眉目一敛,果见远处正有三坐骑朝他们驰来,前方为首之人,远远瞧着身形较修长,显然是个女人。

柳穆清登时大喜,立即拉住缰绳,将手一扬,示意六儿他们也停住。

银月当空,繁星如织,在星月映照之下,远方坐骑逐渐靠近,似也察觉正有一行三人挡在路中央,于是放缓速度,任由马匹慢慢踱步,直踱至柳穆清三人之前。

仲夏之夜,城外黄土路上彷佛旖旎之境,一阵轻柔晚风拂来,正好将对方为首之人的墨色连衣帽给吹开。

刹那间,一头乌黑如锻秀发随之飞扬,在柳穆清面前,发丝如水墨瞬间往同一侧挥洒开来,优美如黑蝶展翅旋舞,直教人看傻了眼。

却见那人侧了一下头,轻轻甩动飘逸长发,又以纤手由前额向后拢了一下,一张甜如密的脸蛋恰巧整个露了出来,浓眉大眼、鼻粱高挺,一露面就漾起开朗笑容,大大方方地望向柳穆清。

“柳公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城?”

凤宝宝清朗嗓音响起,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贝齿在黑夜中显得更为白皙好看,透着月色,清楚可见墨色披风底下穿着与今天下午同样的紫色衣衫,那艳紫的衣领包覆在她修长颈项旁,衬得一张密色小脸更为明灿动人,两只眼睛波光流转,黑眸闪动之间,透着一股向前推升的强劲,可比夜浪拍岸。

直拍进柳穆清眼里。

六儿轻咳一声,暗示少主回神,虽然他的主子定住不动时像一尊玉雕人像,但此刻实在不宜幻化为璧人。

终于,柳穆清缓缓答话:“只是出城透透气,正要掉头回去歇息。你呢?”

此话一出,六儿心中打了一道闪电。

少主今晚太过反常,点燃信号火药、当众生闷气质问、一路策马狂追、好不容易追到人却只是发愣。现在更奇了,居然气定神闲撒起谎了。

“我与两位师兄出城办点事,正要回去。”凤宝宝应着,其实她没想到会在半途遇见柳穆清,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毕竟他们已经同在太谷,要偶遇也非难事。

“既是同路,不如你我一道回城。”柳穆清才刚说完,就听见有两人同时出声。

“不用了,路这么宽,何必挤一道?”

“师妹,大师兄正等着,咱们先行吧。”

沈霖和吴子樵几乎同时开口,凤宝宝不愿一再拂逆两位师兄,正欲回绝柳穆清,就见他再次开口。

“宝包,我有话跟你说。”柳穆清看着她,语气温和地提出要求,没将她后方两人的挑衅模样看在眼里。

凤宝宝听见“宝包”这声熟悉的呼唤,一下子怔住,思绪飞快翻转,但很快就平稳下来。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要两位师兄先行。

吴子樵狠狠瞪了柳穆清一眼。

半夜在城外偶遇,如此离谱之事,只有师妹会信以为真,她实在太不了解男人了。

这态势,分明是刻意追出城的,只是不知柳大公子意欲为何,据说此位仁兄以前不大搭理凤宝宝的呀!

“师兄,你们走在前面吧,我与柳公子说一会儿话,说完就跟上你们。”凤宝宝落落大方地说着。吴子樵看她神态轻松,想想也不可能此时就架着师妹离开,不如听她使唤、做足面子给她。

“你二人殿后吧。”柳穆清向六总管发话。

终于,吴子樵二人在前,六总管二人在后,距离都拉得远远的,好让二人说话。

只不过,两人并骑了一会儿,谁都没开口。凤宝宝侧着头看了一下柳穆清,却见对方居然也正看着她,一对上眼,同时感到十足尴尬,只得默默地,同时都将头给转开。

他们十来岁就相识,每年凤宝宝客居柳月家月余,还曾书信往返,却从没如此刻一般,两人静静共处。

“珍珠雪梅糕,”柳穆清打破沉默,一开□却谈起糕饼,“我一看见,就猜到是出自你之手。”

凤宝宝笑了一下。“原来常老板招待过你了。”

“听说他是你凤家大师兄。”柳穆清问。

“是啊,柳月家的消息可真灵通。”她爽朗回话。

“也不那么灵通。去年中秋我想给你家送礼,才发现不知该往哪儿送。”他看向她。

凤宝宝闻言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开口:“两年前的中秋,我爹太过唐突,我一直想跟你赔不是。”

“怎么也轮不到宝包道歉,此事因我而起,我才该向你赔罪。”柳穆清着实讶异,他想赔罪想了快两年,结果居然被凤宝宝给抢先了。

“怎么我们都急着赔不是。”她笑了起来,见柳穆清始终凝眉,遂又开口:“我知道你是指当年在别庄里与柳月家家主所言……”

“宝包……”他想解释,其实他纯粹是为了让母亲打消订亲念头,才会说话如此尖锐刺人,他心中并无伤她之意。

可柳穆清还没开口,就再次被凤宝宝抢先。

“都过去好久了,我早就心无芥蒂。”她笑看着他,“回想起来,只不过是两家孩子有些误会,我当时脸皮薄哭了,我爹帮着女儿出气,如此而已。要不,咱们都别挂在心上了,好吗?”

柳穆清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半句话。凤宝宝的笑脸看起来多么灿烂,看来完全如她自己所说,当年那场闹剧对她而言,根本早已心无芥蒂。

他忽感一阵难以言明的异样,但表面上仍是点头应了一声。“若是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

“对了,过几天常记酒楼会有我新设计的糕饼,届时若你还在太谷,记得来捧场。柳月家少主若看得上,想必也能让这儿的文人雅士青睐。那我先行了。”

凤宝宝朝他微笑,旋即两手一拉缰绳,迳自往前骑去,同时朗声呼唤两位师兄,“吴子樵沈霖等等!我已经与柳公子说完话,我要追上你们了!”

只听得她娇喝一声,坐骑已经超越两师兄扬长而去,后面两人急起直追,没多久,一行三骑已奔得老远。

柳穆清看着那道修长背影愈骑愈远,终于消失在眼前,忽然想起多年以来与凤宝宝相聚的几个画面,一时间,只觉得无法将以前的宝包跟刚才与他说话的女子视作同一人。

再见伊人,人事全非。

瞧她巧笑倩兮,一副云淡风轻的快意模样,他居然浮现一股极为杂乱之感,脑子简直像被乌云寒满,黑压压一片要从头顶冒出来了。

她率先赔了不是,她率先说了不在意,她率先要他别挂在心上,然后就将他抛在脑后,迳自驾马而去,真是好不潇洒自在。

可他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少主,再不赶路,恐怕城门要关了。”六儿提醒。

柳穆清压根没理会他的提醒,仍然满心回想着方才凤宝宝所言,倏地,整个人冷不防一震,直把身边的六儿吓一大跳。

“少主?”六儿轻唤。

只见柳穆清彷佛自沉睡中醒觉,表情像是忽然察觉了一桩惊讶且难言之事。

“少主?”究竟何事?

柳穆清恍若未闻,因为,他此刻始惊觉,今晚从一开始碰头,到两人谈完话,凤宝宝自始至终都称他柳公子,从头到尾没喊过他一声穆清哥哥!

难不成,她已心无芥蒂到将他看作陌生人了?

夏夜,轻风徐徐而来,黄土路旁虫鸣蛙叫不绝于耳,一唱一和好不热闹,然而,此一惬意仲夏情景之中,却有一英俊青年如玉石雕像般定在马上,凝眉不语,细看这张只应天上有的好看面容,神情竟似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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