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方微白,常万达宅第之客房院落。
一修长身影正打完一套拳法,灌了几口水,没歇息又取了长剑,利落地左右各甩出一道漂亮剑花,发出刷刷响亮两声,剑光闪动之际,持剑人旋开步伐,招式施展了开来,只见那身姿与长剑融为一体,凌空翻转、纵身挥剑,模样似打非打、似舞非舞,剑势总在轻盈之处倏地凌厉,复又飘柔如棉絮,令人捉模不定。
“少主的剑术愈来愈精妙,恐怕在柳月家年轻好手中已排上前三。”六儿向身边的五儿说着,却见后者一直维持着疑惑神情。
“六儿,少主昨夜回来时,看着心事重重的,怎么一觉醒来忽然心情转好、看起来充满自信?”五儿看着舞剑中的柳穆清,大感不解。
“少主这几年来历练得多了,遇事益发能处之泰然,即便心中沮丧,也能很快振作。”六儿毫不掩饰对这个年轻主子的敬佩。
柳月家少主每天得处理多少难题,这当中许多都是让人进退维谷之事,若没有无坚不摧的坚定意志,岂不大事小事都办不成了。
如今,愈大愈难的事,少主反而愈冷静淡定应对。
“可昨晚点燃信号一事,与他平日性情不符,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六儿看他一眼,悠悠道:“你难道不觉得,少主总算注意起跟柳月家没关系的事儿,还真是挺好的?”
所以他才担心啊。五儿正想继续说,却见少主居然在飞身起势之中倏地收剑,这一招出其不意又收得漂亮,连六儿都忍不住暗叫一声好。
柳穆清边喘气边将长剑递给站在一旁的新儿,又接过诺儿给的水壶,仰头猛灌几口之后,边往屋里疾走边发话:“我要换件衣裳。”
诺儿应了一声,随即小跑步跟上。
新儿眼睛转了一下,心忖,主子又要把粗布灰衫换成另一件粗布灰衫了,差别只在于一件汗湿了,一件干净的。其实这样挺好,不用每天费心去想该如何搭配打扮,反正穿来穿去都是那样。
五儿看着少主精神奕奕、光采动人的气色,更加确定主子不同于以往,像是有什么大事决心要办似的。
须臾,身穿粗布灰衫的柳穆清走了出来,艳阳一照,英俊脸孔彷佛透着光泽,一出来就领头往前走,身后跟着五儿六儿两大总管,以及新儿诺儿两名小厮。
“少主,您今早说好了要与常二爷一家用早膳;之后,巡抚大人会在郊外官窑等您;正午返回太谷城内,与巡抚大人用完午膳之后,下午与几个本地店家见面,他们都是柳月家参股的商号,晚上,乔老爷找您跟常二爷商议茶路一事。”
五儿跟在柳穆清身边,沿路禀报今日行程,总的来说,少主在太谷跟在扬州差不多,都是从早忙到晚。
柳穆清听着,脚下没停,只又交代:“今晚备妥文房四宝,我回来后将万达兄要的书法给写了。”
新儿连忙应声答应。
这趟客居常万达家,柳穆清本己备妥所费不赀的厚礼,谁知常万达坚持不收,只说若硬要送礼,他想要一套柳穆清亲笔书写的白居易池上篇行书。柳穆清本就精通书法绘画,平日向他求字求画者众,一概被他回绝;只是与常万达交情不同,且对方又提出不止一次,当下便即应允。
“不过,今晚谈完茶路一事,也不知多晚了。”五儿补上一句。
柳穆清笑道:“我们明天就得赶回扬州,今晚不写,岂不食言?”
“也可以回扬州再写,之后让人送过来不就行了。”五儿提议,却见柳穆清笑着挥了一下手,算是不采纳他的意见。
五儿早习惯主子个性,此刻见他不理也没再提,就只是跟在后头,与六儿一样打起全副精神。
柳月家少主于太谷的忙碌行程于焉展开。
半日忙转。
晌午,柳穆清在常万达及其大哥的陪同下,参观完城外兴建中的官窑,应允将派柳月家最出色的瓷器师傅来此传授独家技艺,山西巡抚见这年轻人如此给他面子,当即大乐,直说要在柳穆清返回扬州前宴请一餐。
“咱们回城内边吃边谈吧。”山西巡抚看向贵客,“听说南街的翠林圜推出新菜,有几样特别地道,只不知是否合柳公子口味。”
柳穆清微微一笑,温煦开口:“大人,请恕在下无礼。其实,我昨日初抵太谷就对常记酒楼的糕饼印象至深,一直盘算离开前定要再光顾,眼看着明天就得回扬州,不如今日中午大家一道前去,算是陪我一次,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当然都点头同意,只是常万达不免感到奇怿,柳穆清自昨日一见常记的糕饼就毫不掩饰其讶异,现在居然拉上一堆人还要再去?
五儿飞快与六儿交换眼色。本以为少主如此忙碌之下,肯定没时间再去找凤家大小姐,却没想到少主硬是在塞满的行程之中,将常记酒楼给排了进去。
况且,少主让山西巡抚在常记请他吃饭,简直可称作绝招。毕竟,听说那位常老板是凤家徒弟,若少主错过巡抚大人这顿,改为今晚或明天自行前去,恐怕会被挡在门外;但有巡抚大人在就不同了,常记非但不能挡人,还得恭迎贵客!谁说柳月家少主行事温吞无为?他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
五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着主子一行人转换场地,由巡抚大人带头,柳穆清在常老板、吴子樵、沈霖等三人注视下,大摇大摆走进常记酒楼,并且直抵三楼最大包厢。
却说,凤宝宝自昨夜与柳穆清在城外一别,以为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可中午就见常记酒楼一阵骚动,好几人挤在三楼楼梯间张望,其中包括送菜大婶以及大师兄找来听由她差遣的两个小丫头。
“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全挤上来?”她轻拍其中一个中年女厨工探问,对方转头看她一下,神情兴奋地指着最大包厢。
“昨天那位很俊的年轻公子又上门了,这次还是巡抚大人带来的,老板亲自招呼去了。”
“凤姑娘昨天没看见那位公子吧?唉呦!鼻梁挺眼珠子亮,长得可真是俊啊!还有,那张脸看上去好光滑,简直像是白玉雕像。”
“大家让个位置,凤姑娘你也来瞧瞧,放心吧这里不会被人看见的。”
有人将她拉往前,凤宝宝一下子站到最前面,才刚站定当即傻住。透过半掩的门扉,她已经清楚望见包厢里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正是柳穆清。
她愣了一下,直觉就想掉头走开,却见柳穆清似被人提醒,竟忽地抬头一看,无巧不巧就与她对上眼。
罢才是谁说站在这儿不会被发现的?凤宝宝大感尴尬,马上转身想离开,却是迟了半步,柳穆清已经站起身来,在偷窥众人的轻呼声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扇门扉给推开,朗声一喊:“凤姑娘!”
凤宝宝背对着,却发现众人同时将目光移往她身上。
“凤姑娘,且请留步。”
又喊了一声,凤宝宝着实担心他会再喊下去,连忙迅速转过身来,看着斜前方引起酒楼骚动之人,就见他眉眼上扬,一下子露出洁白牙齿,笑了。
“凤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柳穆清彷佛没看见众人的注视,当场提出要求。
凤宝宝心中其实慌张。一直以来,从没听过柳穆清如此喊她,而且,居然还当着众人面前笑了开来。
他不是一向比较喜欢含蓄微笑吗?怎么忽然笑得如此张扬?方才送菜大婶偷偷说了,要是这位俊俏公子冲着大婶她笑,她就要将一整车的青菜瓜果送他。
凤宝宝实在不敢想像柳穆清被菜叶给掩没的样子!
看来,伫在原地不是办法,只会引来更多看热闹之徒,她思绪一转,不再闪躲,大大方方在柳穆清注视之下,走进包厢里。
幸好,里面还站了四人,都是她曾在柳月家见过的。
“凤姑娘请坐,别拘束。”柳穆清迳自坐下,看着她在对面坐了下来。
“不知柳公子喊我何事?”凤宝宝开口喊他柳公子,却忽然想到,莫不是因着她喊柳公子,他才改口喊她凤姑娘?
倘若为真,简直就像在赌气;可是,横看竖看都觉得沉稳内敛的柳少主不会如此无聊才是。
“先喝茶吧。”柳穆清慢悠悠说着。方才结束了与巡抚大人的饭局,他便决定下午要在此接见柳月家商号的股东们,趁此之前,他还有半个时辰喝碗茶。厢房内,一阵安静。
凤宝宝没开口,却见柳穆清也不急着说话,倒是极好兴致地煮起茶来。
先是慢条斯理地将桌面上茶具一一摆好,再以一长勺子取出些许茶叶,缓缓放进瓷壶里,继而拿起一旁烧开了的小铜壶,稳稳将热水注入;第一回先倒光,第二回注入热水后,隔了一会儿,才为她斟满。
有多久没见他煮茶了?此时再看,竟比印象中还要优雅好看。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金萱茶。”柳穆清说着,见她流露一丝惊讶,他才微笑开口:“除了杭白菊、白毫乌龙,我偶尔也喝金萱。”
这是特意对她说明吗?凤宝宝被他瞧得好不自在,连忙拿起杯子欲饮。
“小心烫。”他提醒,语气比平常急些。
凤宝宝听了,连忙放缓动作,轻轻喝了一口。
柳穆清待她饮尽,才道:“你闻,杯里是否有一股女乃香?”
见他将空杯放在鼻前闻着,一派文人之清新雅趣,她内心有如微风吹过,于是也学着嗅了一下。
“咦!真的有股女乃味,香香的,真有意思。”她抬起头来,露出开朗笑容,却见对面之人,
那个向来八风吹不动的柳穆清,再次敞开笑容也就算了,居然一直盯着她。
“凤姑娘若是喜欢,我就留一罐在这儿。”说着,便示意五儿拿出茶罐。
“不用了,我平日很少喝茶,柳公子还是带回去喝吧。”凤宝宝拒绝。
柳穆清也没坚持,只是要五儿收回罐子,须臾又道:“我明晚就要起程返回扬州。”
凤宝宝点头,没出声。
“凤姑娘打算在此停留多久?”见她垂下眼眸不语,他轻问:“中秋?还是过年前?”
她原不想答话,却又觉得如此太过小家子气,遂道:“明年过年前都会在这儿。”
“山西人秋之后风更大,记得趁早准备御寒衣物。”他温煦叮嘱。
凤宝宝点头,又喝了一杯他斟满的金萱,只是她嘴唇就着杯缘,却始终微微低头,眼睛看着茶具,因为她察觉,柳穆清始终盯着她的脸打量。
虽然不知他在看什么,但总觉得不大自在……
“若缺什么,尽避写信或派人通知我。”见她又摇头,他微笑,“当然,凤伯伯想必都交代吴子樵打点好了。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还是得多加留意提防,若在山西遇上急事,务必连系常家二爷常万达,我已与他说好,你若有任何事,他都可帮着照料打点一切。”
凤宝宝仍只是点头,听他言词切切充满关心之意,正欲开口要他无需挂怀时,就听见一阵急促敲门声,以及门外吴子樵沈霖的呼唤。
“他们来得比我所想还慢。”柳穆清调侃,只是语气仍维持一贯平淡,并点头示意五儿开门。
沈霖本欲冲进来,却被站在后头的常老板给阻止。一阵忙乱,凤宝宝被沈霖吴子樵给带走,只留下常老关在包厢内。
“巡抚大人已离开,柳公子也请吧。”常老板直截了当开口,语气颇无奈,显然有点消受不起这位贵客。
五儿听他这么说,登即就要发作,柳穆清抬手制止。“你们四人先出去。”
直至包厢内只剩他二人,常老板才又道:“柳公子何必——”
“常老板,可否听我一席话?”柳穆清截断他的话,两眼直直注视着他,表情看来诚意十足。
常老板其实并不讨厌柳穆清,甚至在吴子樵说出当年闹剧之前,他还颇为欣赏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贵公子;此刻,见他说话如此客气,态度又是完全的坦然大度,实在很难让人翻脸下逐客令。
他暗叹一口气,坐到柳穆清对面。“柳公子,常某以为昨晚已将话都说清楚了,但你仍执意来此找我师妹,这不是为难我吗?”
柳穆清不答,却道:“常老板,你这常记酒楼,据说是向常万达的大哥租来,每月租金六十两,先不论当年装修所支银两是否借贷而来,单是每月全部支出加起来,已是不小的开销。”
“柳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论起作生意赚钱,常老板不敢小看眼前人,毕竟,富商之子论起生意经肯定非比寻常。
“且让我算给你听。”柳穆清正色道:“按常记这般三层楼并设有包厢的酒楼规格,聘请素质好一点的大掌柜每月工资至少五十两,不过,听说上个月改由吴子樵管帐,自己人可以算便宜些,但好歹也得给个三十两。
此外,素有名气的大厨,工资超过五十两,但是按目前常记的口味,大厨工资只能二十五两,不可再多;你最近半年为了推出糕饼,肯定多聘了一位师傅,瞧这手艺做工确实不俗,恐怕工资得要四十两。
另外,厨工和店小二的工资一人六两,常记共有五个厨工、四个店小二,就是五十四两,杂役工资五两,看来应有两人,也就是十两,每月食材进货,少说也得八十两。”
常老板愈听愈惊讶,只见柳穆清一口气念出一大串数目之后,眼珠子悠悠流转一下,已经作出小结论:“也就是说,常记酒楼只要开门作生意,每月就得花掉将近三百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但是目前看来,常记生意不大稳定,太谷城内精致酒楼不少,恐怕想要收支打平都是奢求,这也难怿你找吴子樵来帮忙。不过,吴子樵虽然聪明反应快,毕竟没做过生意,没这么快上手。
我知道凤伯伯手一挥就能给出大笔银两,可是,每年要师父拿钱出来填补生意亏损,实在不像常老板的作风……”
常老板摇摇头,哑然失笑。“算是常某服了你,说吧,柳月家少主如此费心盘算我这小酒楼生意,究竟意欲为何?”
柳穆清也笑了,但态度一迳维持温温淡淡的,丝毫不见得色。
他亲自为常老板、也就是凤宝宝的大师兄斟上一杯茶,然后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对方一下,见常老板只犹豫一下便笑着喝了,他才跟着饮尽,然后,沉稳放下手中杯子,缓缓开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板宅第。
一身粉底缀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边大书桌前洗画笔,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发起愣来。“姐姐在想什么呢?”
常老板找来的两名小丫头走进屋里,其中一人端碗冒热气的红豆汤,放在凤宝宝面前。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小时候的事。”凤宝宝将画笔搁在一旁,拿起汤匙自着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婶一直打听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关系。”
“厨房大姐也是。说要问你怎么认识的。”
凤宝宝摇头失笑。“她们也真是好奇,那只不过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长罢了,根本没什么好打听的,况且,他此刻应该已经离开太谷了吧。”
“他还会再来吗?”其中一人追问。
“我不知道。就算再来,也是很久以后了吧。”凤宝宝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务繁忙,此趟前来太谷,前后只停留三天两夜,真是来去匆匆。
一个小丫头拿起书桌上画纸,瞧了老半天。“姐姐画的是什么?是雨滴吗?”
“是,也不是。”凤宝宝笑了一下,迳自将画取来,凝视半晌,轻声说:“这是丁香花瓣,被风吹在半空中旋转,看起来就像下起一场花瓣雨……”
或许是今日月事导致身体不适,让平常开朗活泼的凤宝宝显得有些多愁善感,看着自己的画稿,思绪飘忽起来。
在她心中,一直有个如诗如画的幻境,是从十四岁那年秋天漫开。
幻境中,洁白丁香花瓣随风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飞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袭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视着她,目光柔软、笑意盈盈,继而,缓缓执起她的手,用那清朗声音对她吟诗。
西风凉,冷垂千结,一院丁香雪
她始终记着那年穆清哥哥念诗的情景,每一思及,心头便觉轻软如云、甜如渗蜜。
不过,那都已经是尘封的记忆了;再说,一切只是她自己痴心妄想而已。曾经,她多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也因此伤了两家感情;幸好,将近两年的游荡日子,冲淡了那种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板派人送回来的包裹?给姐姐的?”
小丫头的声音将凤宝宝唤回,她回过神来,见到守门老仆站在房门外,将一油纸包裹递进来。
“大师兄拿什么来了?”凤宝宝和气问着老仆。
对方却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常老板说是替一位柳公子转送的。”
柳公子?她认识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为何临去前托人拿东西给她?再者,大师兄何时开始被柳月家少主收买了?
居然还瞒着吴子樵他们帮着递包裹!真令人傻眼。见那两名小丫头一脸好奇地盯着,凤宝宝连忙将她们请了出去,自己关上房门、坐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将包裹打开。
她其实比那两个小丫头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么来了?
一打开,却见有一白色长颈小瓷瓶,以及一张对折纸条。
她先打开瓶子,马上闻到一股雅致香气,那气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来;至于那张纸,她吸了一口气。
外头写着“宝宝”二字,确实是柳穆清的字迹没错。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认得!
穆清哥哥自幼学习书法,初临墓颜真卿、赵孟俯、王羲之,后偏爱董其昌。几年前柳穆清写给她的信,其字迹便是月兑胎于董体;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润之中,透着几分清逸空灵、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仪、绝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远观而不可唐突、亵玩。
只是,凤宝宝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经说过,以前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都是因为柳安和才写的;那么,这张纸条,不就是他首次出于自愿写给她的?
想着,凤宝宝心底一阵骚动,展信时,手几乎要发抖。可打开看完后,却儍了,满腔期待瞬间消灭……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构
细抹于脸上
可抵晋强风
这什么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静下来,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离开太谷前,托她大师兄送来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纸条,虽说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发乎内心写给她的,但怎么看起来像是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间,回想起昨日在三楼包厢内,他紧盯着她脸的态势,凤宝宝忍不住对着镜子抚模自己脸频。
难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细打晕后,发觉她被山西强风吹干了脸皮,所以特地送上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会用,还设想周到地亲自写成口诀,务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会吧……
哪有人特意写这种纸条给姑娘家的?真没想到穆清哥哥竟会有如此无礼之举,这比沈霖送她骏马手绢更离谱。
原以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于关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结果竟是有感于她肤质太差。
凤宝宝鼓了一下腮帮子,她怎么觉得,柳月家少主出其不意的举动令人有些恼火?
扬州柳月家,寂静无声可比冷宫之少主院落。
有一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厮正站在书桌旁磨墨,一边侧着头好奇看主子作画。近来,少主每晚总会找时间做些闲事,好比写字、画画,还把好几年没看的诗经拿出来翻阅;而且少主做这些事时,偶尔还会露出浅笑。
仔细推敲,这都是山西之行后才有的改变。
“少主,您的信。”新儿走进来,见诺儿盯着画发愣,偷偷横他一眼。
柳穆清手上画笔正勾出一抹墨色长丝,只见他手腕微微转动,线条便柔软起来,彷佛飞扬于空中。
新儿手上拿着信,走近一看随即愣住。难怪诺儿会看呆。
少主平稳的手势正勾出一丝一丝线条,画的是一女子的秀发,画中女子已然完成,栗子脸蛋上有着浓眉大眼,嘴角微扬,这五官、这神情,不正是那位凤家大小姐!
新儿嘴巴微张,惊讶看着画作。
少主显然正在兴头上,画个没完。画中凤大小姐笑得好温柔,那一头长发好似被风吹起,清柔飘逸地扬于同一侧,画风十分写意,发丝线条好比波浪起伏,愈看愈像是要被吸进去似的。
而少主手上那支画笔,正不断卷动那发尾,笔尖卷了一下又一下,边卷边浅笑,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手。
新儿朝诺儿使眼色,两人无声偷笑,都是一脸兴味盎然。
真看不出来,少主平时如此沉稳内敛,每天一睁眼就忙转于公事,谁能料想得到,此刻他居然花费时间在这儿一丝一丝画那微微卷起的少女发梢。
原来少主喜欢女人的头发:不对,应该要说,原来少主喜欢凤家大小姐的头发……
只是,少主也画得太久了,就这么喜欢那发梢吗?
时间流逝,就在新儿诺儿几乎要打瞌睡时,听见主子开口了。
“有我的信?”柳穆清抬头,看见两人眯着眼没精打采,笑了一下,迳自拿走新儿手上的信,下巴微扬,“我看完信就要歇息,你们先去准备。”
两人一听,一个连忙跑去端热水,一个走进内房拿出干净衬衣,并将棉被松开,又点燃熏香。
柳穆清一一查看来信,泰半都是各地商号股东或是柳月家探子的回报,忽地,他眼睛一亮,从中抽出一封来自山西太谷、属名常记酒楼的信。
这不是常老板的笔迹,看来却又有熟悉感,他肯定见过,运笔爽俐又带着三分秀气,他飞快翻转脑海,一个模糊的印象浮现,登时惊喜!他想起来了,这是凤宝宝的字!
她居然写信给他!
这趟太谷之行,他们几次相遇气氛都不大好,柳穆清心知凤宝宝刻意提防他、疏远他,没想到,才回扬州不到五天,就收到了她的信。按时间算起来,不就他前脚一走,凤宝宝就寄信?_
柳穆清心中其喜,速速拆开信封,展开纸张一看,只有短短四行字,但是开头就让他傻眼。
这、这是在骂他?
离开太谷前,他将自己带去的玫瑰凝香露留下,当时满心觉得,就算凤宝宝不愿使用,也不至于碍眼,况且,山西风大,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被风吹,不消几天肯定伤脸。难道她没察觉自己两颊稍微有点儿泛红吗?他完全是为她着想,怎么会……
他整个人凝成一尊玉石雕像,两眼定在信纸上——
鲍子心绪太无聊
山西秋冬风再强
自有抵御保颜方
无须阁下费思量
柳穆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被指责为无聊之徒,而且对方还是凤宝宝!
常记酒楼一处偏僻包厢内,凤宝宝将画稿摊在桌上,旁边两小碟子上摆了几个样式新颖的糕饼。
这是大师兄找来的新厨师,依照她画稿做出的成品。
凤宝宝拿起其中一个白色糯饼细看,比掌心略小的饼,上头黏着几片艳紫色细长花瓣,她小心翼翼咬一口,糯饼口感软绵,带着些微糯米香气。
有趣的是,紫色花瓣咬下去居然有脆感,彷佛冰镇过的麦芽薄片,在齿间发出细细的断裂声,脆花瓣揉合在柔软糯饼之中,品尝起来显得格外富有奇趣。
她露出满意笑容,拿起手绢擦拭嘴角。
新厨师确实手艺超群,不但能将她所绘花样一一做出来,最难能可贵的是,居然还能如此令人齿颊留香!
难怪自从新厨师来了之后,酒楼生意愈来愈好。
真不知道大师兄从哪儿找来的厨师。
“姐姐,常万达常二爷说想见你。”
服侍她的小丫头将包厢门打开,探个脑袋问着。
凤宝宝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其实她从没与这位常二爷私下说过话,不过,由于常万达时常在此宴客,偶尔总有几次照面,也不能说全然陌生。况且,柳穆清临别前提及此人可信赖,想来,应是正派之人。
忽想起,前几天,常万达与朋友聚会,宴席中还拿出一幅行书供众人欣赏。
她当时正好经过瞧见,只看一眼便知是柳穆清的书法;看来,穆清哥哥与常万达的交情确实挺好。
据她所知,柳穆清向来只专注于自家生意,对于上门求字求画者一概回绝。
而他居然为常万达写了白居易的池上篇,果真是交情匪浅。
那次,常万达唤伴她,连大师兄也在旁帮腔,极力邀请她人内欣赏:凤宝宝站在那幅行书前,凝望柳穆清的字许久,满心想象他挥毫模样……
董体为底蕴之中添了一股令人赞叹的劲秀飘逸,可以猜测其人心境比之以往壮阔自在许多,或许是这两年他行事开始游刃有余,心情也潇洒了起来。
“原来凤姑娘在此作画,希望常某没有打断你的兴致。”常万达在两个小丫头引路下走进厢房,一进门就笑容可掏地说着。
“我只是品尝新糕饼而已,正好常二爷也可帮忙监赏一番。”凤宝宝请他入座,并要小丫头准备茶水。
常万达摆摆手回绝:“凤姑娘别忙,常某只是替人转交物品,马上就要离开。拿进来吧。”
最后一句是对门外小厮发话。
凤宝宝疑惑看着一名小厮入内,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这是……”
“凤姑娘何不自己打开来瞧瞧。”常万达笑道。
凤宝宝满心疑惑,却仍是打开盒子探看,这一看真是大感意外,木盒里居然摆满色彩不一的颜料,约莫二十种,几乎都是她在山西买不到的稀罕颜色,像是铜兰、翠绿、贝白、霞红、女敕紫、流金等等。
“常二爷,这怎么回事?”虽说看见这些颜料十分惊喜,却不明所以。
常万达拍了一下额头,赶忙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她。“差点忘了,还有这封信,你看过便明白。”
凤宝宝接过信,一见信封上的字,马上知道是何人所赠,她看向常万达。“这太贵重了……”
“凤姑娘,常某不会作画,若拿回家只能束之高阁,你若是爱物惜物之人,肯定不愿见这些颜料变回尘土吧?”常万达笑问。
丙然凤宝宝闻言便即沉默。
“凤姑娘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直接回信给赠礼之人吧。”常万达说完便即告辞。
凤宝宝将门掩上,呆呆看着木盒里的颜料好半晌。
穆清哥哥为何送此厚礼?对了,不知他信上说些什么!
她连忙展信,马上看见柳穆清那劲秀飘逸的字迹,真是见字如见人,清雅舒心。只见信上短短两行——
红橙青绿黄蓝紫,一应倶全
兄长拱手遥赔罪,盼卿消气
这是向她道歉?
她脑海中浮现一道修长飘逸的灰衫身影,温文有礼地对着她拱手致歉,那模样十足正经八百,却又有着出乎意料的可人……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话说,半个多月前,她一时冲动回信给柳穆清,本以为,按他淡定清冷的性情,肯定不会随之起舞,没想到,他不但有所回应,而且回的还是如此大礼。早知道就不写信了,害得柳穆清大大破费,真是良心不安。
要知道,此套颜料所费不赀。虽说柳月家是富商巨贾之家,但她曾听柳安和说过,家主给儿女的每月月例其实不多,柳穆清虽说手中打理不少生意,但据说好几家商行都是家主刻意抛出的赔钱货,即使苦心经营,仍然有赚有赔。
总的来说,盈余也不见得丰厚,让他如此花上大把银子,想想益发于心不忍,尤其,这位柳月家少主可是一直穿着粗布衣裳呢!
思索片刻,凤宝宝坐回桌前,提笔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