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到了!到了!”
马车内,焦黎儿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的袁靖渊,再深吸一口气,弯腰将放在椅座下方的包袱绑在后背,再单手抱着另一只大包袱,另一手俐落的撩起帘子,跳下车,不忘站在马车旁,高高撩着帘子,让袁靖渊下车。
“你等着啊,姊去叫人。”
袁靖渊蹙眉,看着个儿小小的焦黎儿扬起那张晒得略黑的巴掌脸,咚咚咚的快跑到恢弘大气的大门敲了敲,随即,就有一名小厮开门,一见到她眼睛一亮。
袁靖渊面无表情的站在马车前,不意外的看着她眉开眼笑地跟那名陌生小厮有说有笑,自他有印象以来,她就具有这种轻易跟任何人打成一片的能力。
等不过片刻,便有一名两鬓斑白的总管快步出来迎接他,他有礼的颔首,不意外的看着再度被视为他丫鬟的焦黎儿被遗忘,只见她模模鼻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进入礼部尚书府第。
严老总管一脸恭敬的引着袁靖渊及焦黎儿一路穿过前院。
祈州袁家是本朝着名的名门世家,旁支族人不少,但仅有在京城的袁尚书位居高位,其他族人都没有什么大成就,偏偏朝堂上,亲属多寡也意味着权力多寡,以及这礼部尚书之位能不能坐得稳。
基于提拔旁人倒不如提拔自己族人更为同心的想法,袁尚书派人去各地旁支寻有无出色族人,这才找到袁靖渊,只要他接下来在一年后的试场上月兑颖而出,袁尚书就会将他留在京里好生栽培。对这事他这府中管家一清二楚,眼睛更利,光看袁靖渊这出众相貌就暗暗点头,虽然可能久居纯朴乡镇,往来的人也单纯,这气质看来也干净,但算得上是璞玉,待袁尚书将这璞玉好好雕琢,未来,绝对会成为袁尚书在朝堂上的左臂右膀。
一行人便在严老总管思绪翻飞中经过亭台楼阁错落的园林,进到内院的堂屋。
一入内,里面已或坐或站了不少人,男的着绫罗绸缎,女的珠翠环绕,再加上这堂屋大又宽敞,富丽堂皇,整个是金光闪闪,豪奢不已。
“老太太,老爷,夫人,堂少爷来了。”
严老总管退后一步,让众人看到一表人才的袁靖渊,但在看到他身后那皮肤黑的丫头竟然也跟着进来时,眉头微微一皱。
袁靖渊上前,拱手行礼,两鬓斑白的袁尚书袁泰均打量了下,先行寒暄几句,便要他认人了。
一名青衣丫鬟步上前来,放下手上的蒲团,即恭敬的退到门边,差点跟站着打量的焦黎儿撞在一起,丫鬟不悦的暗瞪她一眼。
但焦黎儿仍看着这一室的人及袁靖渊,袁尚书正介绍那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太,论起来,袁靖渊算是她的孙子辈,向她磕头请安是应当的。
焦黎儿也想起娘亲跟她所述的袁氏本家,如今辈分最大的就是这位袁老太太,她膝下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分别为长子、三少爷及大姑娘,已逝的老太爷纳有四位姨娘,共育有三个庶子、五个庶女。
而袁靖渊的父亲,人称袁秀才,也是她这童养媳的爹,虽说是分支所出,却是很勉强才沾上一点点关系的亲戚,要追根究底,可能要追本溯源好几辈才能清楚,再加上,爹爹是庶出,其父母天生福薄,先后因病离世,这分支就剩袁秀才这独苖,他在离雁平镇不远的小村落生活了三十几年,本家这边也不曾联络过,若非袁靖渊在恩科中举,一鸣惊人,恐怕此生也就被遗忘了。
听娘亲说,过去袁氏本家的祖上出过太傅及几位重臣,只可惜,一代代渐渐凋零,如今也就只有任礼部的袁尚书,与其他官员串成一气,算是朝堂上的一股小势力。
礼部尚书府中,人人都要敬重的老太太年近六十,身着一袭金线绣花卉绸缎袄裙,额头上戴着翠玉抹额,灰白发髻上插了镶金缀宝的簪子,整个人看来雍容华贵。
焦黎儿看着袁靖渊在蒲团跪下后,她才想起自己的身分。
“请让让,让让。”她边说边挤过一些女眷,跟在袁靖渊的身后跪下,他磕头,她也跟着弯腰磕头。
屋内不少人错愕的看着这一幕,但瞧着坐在高位的老太太及袁尚书夫妇都没有任何反应,便也识相的没开口。
但众人落在这对年轻男女的目光始终没移开,尤其是袁靖渊,一双桃花眼、悬胆鼻、唇形又好,此等相貌可不输女子,还好他有一双飞入鬓角的浓眉,让一张漂亮的脸添了点英气,他一袭崭新深蓝袍服,也让他更显俊逸。
然而目光再往后,落在那个前拿包袱、后背包袱的粗使丫头身上,表情就嫌弃多了,虽然也是一身看来崭新的素色裙装,但布料一看就粗多了。
袁靖渊磕头起身,丫鬟立即拿起那蒲团,焦黎儿连忙也抱着包袱起身。
接着,袁尚书带着袁靖渊认识家里成员,便让几房人都下去,仅留自家夫人及母亲,众人明白,这是要说些体己话,只是那名跟着来的陌生丫鬟怎么也没退出去?真是不懂眼色。
众人带着不屑退出堂屋,屋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焦黎儿看着袁靖渊在袁尚书的示意下,坐了下来,她习惯性的站到他身后,对着三名目光对着自己的袁家人讨好的一笑,心里却有点儿忐忑,想起她要陪着袁靖渊到尚书府前,她的娘——也是袁靖渊的亲娘可语重心长的说了,“虽然同是袁氏族人,但那是本家,我们是旁支,两方规矩又是南辕北辙,你若受了委屈,为了靖渊也得忍忍,可好?”
能不好吗?焦黎儿在心里叹口气,从进了尚书府至今,没有一个人当她是回事儿,再看这袁家最有分量的三人,袁老太太要说慈祥和谐,倒是没有,长得细眉薄唇,有点刻薄样。
袁尚书嘛,约莫四十多岁,相貌俊秀,可看来不苟言笑,脸部线条紧绷,也不太好相处,至于尚书夫人,样貌极美,大概是保养得宜,看来就三十出头,但也是斜着眼睨着自己。
相较她对三人的打量,老太太等三人早在她跟着袁靖渊进屋时,就打量过了,但除了袁老太太外,袁泰均夫妇都清楚她的身分,是一个自小被买来当袁靖渊童养媳的低贱丫头。
前去那仅百余人居住的村落的小厮,可将袁靖渊的一切打探得清楚,并钜细靡遗的禀报了,只是未让老太太知道。
现在一见,五官倒出色,尤其一双灵动的明眸极为动人,不过,总归是一个在太阳底下干活儿的乡下丫头,肤色略黑,刚刚站在这堂屋一干皮肤白皙的女眷中特别明显,让人不注意也难。
相对两方各自打量的神态,袁靖渊看来仍是从容不迫、温文如玉的姿态,当三位长辈礼貌性的问及家中父母近况后,袁老太太才不悦的针对起焦黎儿。
“这就是一路陪同你从雁平镇伺候过来的丫头?怎么不是小厮?你爹糊涂,你娘也糊涂?”她的脸上及口气都没有掩饰她的不满。
焦黎儿诧异的看着那老太太,怎么了?爹娘明明说了尚书府的人都知道她这个童养媳会一路陪过来的,怎么说自己是伺候的丫头?
她直觉的看向坐着的袁靖渊,就见到他仅是沉静的回视自己,一如这几年来,在他知道她不是“姊姊”,而是爹娘买来给他当媳妇儿的后,他看着自己的目光皆是如此,也不再喊她一声“姊姊”。
“禀祖母,黎儿并非伺候靖渊的丫头,而是尚未成礼的媳妇儿。”袁靖渊拱手回答,对于焦黎儿,他仍无法接受姊姊要成为自己妻子的事,因此这几年对她反而没有孩童时的亲密,不咸不淡,甚至生疏了,可是终究是家人,对袁老太太的糊涂一说,他自是不悦,然而,初来乍到,他也不能直接与长辈杠上,以免失礼。
袁泰均与夫人叶氏交换一下目光,这会儿,叶氏靠近一脸错愕的袁老太太,附耳再提了几句。
袁老太太诧异的愣了愣,接着大怒道:“买来的童养媳?这分支族人实在莫名其妙,竟如此草率决定儿子的终身大事?当真胡来!”她锐利的眼神在焦黎儿的身上来回,愈看愈不屑。
“母亲,他们尚未成礼,这事还有转圜余地,也算庆幸。”叶氏没有压低音量,就是说给焦黎儿听的。
焦黎儿小脸微低,难免难堪,这一家高门亲戚话中对她有多嫌弃她自然听得出来,还好,她来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会有此情形,这会儿还能厚着脸皮站在袁靖渊身边。
她父母双亡,是被伯父伯母卖给袁家当童养媳的,她长袁靖渊五岁,新娘亲杜氏十分干练,因抚养一家弟妹成长,才蹉跎婚事,也因持家能力让袁秀才欣赏,两人结为夫妻,而袁秀才个性老实质朴,凡事都听老婆的。
杜氏对她这名童养媳用心以待,视为己出,两人也性情相投,就像亲母女,平时,她亦以“娘亲”称之。
娘亲在她出门前也一再的叮咛,凡事让袁靖渊出头,她安静便好。
所以,即使现在她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还是双手握拳,头垂低闭嘴。
袁靖渊抿抿唇,再次开口,“爹娘为了要我能专心考试,早已决定待我高中才让我与黎儿正式成亲,对于此事让三位长辈担忧了,靖渊有愧,尚请三位长辈放宽心,待靖渊高中后再议。”这话其实隐含深意。
袁秀才在科举上屡试不中,不得不在家乡开个小私塾,与村花杜氏成亲,与本家根本不曾往来过,一直到袁靖渊十五岁中举,这才获得本家家主袁泰钧的赏识,带着焦黎儿前来本家接受家主指导,以便一年后赴试。
若能中三甲,袁尚书会在仕途上扶持一二,但若考差了,这里也就待不了了,届时,他们还会在乎他袁靖渊娶了谁吗?在这之前,他们也管不了他娶谁。
袁老太太与叶氏脸色微僵,自然也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
袁泰均倒是对他这一席话感到满意,朝堂上不是一昧安静容忍即可,该有的个性及棱角也要有,不然,就显得懦弱。
袁老太太可不开心,若不是自家两个小孙儿年纪尚小,儿子才不会为了培养朝中势力不得不提拔分支,她心里对这出自落魄分支的侄孙还是有些瞧不起的,因而口气还是硬了点,“靖渊,你爹就是个乡野秀才,你娘也只是村姑,但你能中举,可见有极大才华,在家事上不能糊涂,日后你在朝堂上有大好前途的……”
“母亲,靖渊跟黎儿风尘仆仆的来京也累了,先让他们去休息吧。”袁泰均做人圆滑,知道老母亲喜欢人家顺着她的意,这一说多,就怕失了人心,因而打断。
然而袁老太太更为不悦,也不理儿子的眼神,迳自决定的道:“靖渊,而今你要准备大考,身边不能有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我都得告诫你,在官场仕途这一块,我总是比你清楚,她不适合你。”
叶氏也是出身名门,她对焦黎儿一样瞧不上眼,瞧瞧那双手又粗又黑,身无首饰,根本上不了台面,便也没有出声缓颊。
焦黎儿脸色微变,让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直言她配不上袁靖渊,这还要忍下去吗?这老太太又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从小可是把屎把尿的照顾袁靖渊长大的,吃住都一手伺候,配不配哪是只见她一面,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能丢出来的?
她看不起自己没关系,但这是污辱爹娘的目光了吧!
她忍不住的走上前,正要开口,袁靖渊竟一步上前挡在她面前,她仰头瞪着他高大的身影,想也没想的伸手戳戳他的背,“姊要说话。”
即使已经压低声音,但她嗓门一向大,这四个字还是一字不漏的入了他人耳中。
“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他回头看她一眼,沉静黑眸有着一抹光一闪而过,含着只有她看得懂的警告。
“这丫头刚才自称什么?”袁老太太抢先质疑。
“黎儿虚长靖渊四岁,从小娘就说她是姊姊,要好好照顾我这个弟弟,她便喊习惯,这半年来已在改口,只是偶尔又会忘记。”袁靖渊连忙回答。
“改,一定得改!她又没有咱们袁家血统,怎能对着你自称‘姊’,没得让外人混淆了,以为我袁家就有这种粗俗上不得台面的丫头。”袁老太太马上不悦的道。
焦黎儿觉得这老太婆异常的讨厌自己,努力的在嫌弃自己,但两人初见,她又没得罪过她,为什么她会如此?
“靖渊会提醒黎儿的。”袁靖渊再次恭敬回答。
她抿抿唇,嘟囔着说:“黎儿会改的。”
但没有半个人理会她。
这说了好一会儿话,袁老太太也乏了,何况,看到袁靖渊这样的青年才俊,她心里有个想法,急着差人写信,当下就要严老总管带他到安排好的院落松涛院去。
叶氏也很精明,知道婆婆这一年为住在尚书府的外孙女的婚事正愁着呢,眼看她时不时的打量袁靖渊,心里有底,她是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既然靖渊与黎儿尚未成亲,两人就不适宜住在一起,是不是?老爷。”
袁泰均想的比妻子、老母亲还要多,虽然早就听去打探的下人回报,袁靖渊的外貌绝不输京城几大世家的公子哥儿,实际一见仍是惊讶了一下,他俊美无俦,温文儒雅,只还没经过繁华京城的历练,仍带着单纯,不过那双深邃黑眸有抹不懂掩饰的自负,可见也是有野心。
这样的人他要怎么雕怎么琢更为容易,日后,若能攀上一个家中有权势的千金贵女,对他更是有助力。
“夫人考虑的是,那就另外安排,咱们在京郊有个小院子,就让黎儿去那里住吧。”
他话语乍歇,其他人还没说话,焦黎儿已经急着出声了,“不成,不行啊,靖渊你跟他们说吧,爹娘可是殷殷叮嘱姊要……咳,我要随时照顾你,怎么能离你那么远?”
并非她厚颜无耻,硬要赖在尚书府,而是她觉得自己至少得尽一分心力,才算是对爹娘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