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好像谁拿了把尖刀,将她分割成一寸一寸的碎肉,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凌迟处死?
痛一阵一阵,眼前的黑暗渐渐出现光明,特特以为自己死了,只是,眼前的不是医院、不是奈何桥,而是……是一条她从没见过的道路?
小季慢慢地走在她身后,低声问:“你真的决定这么做?”
“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妈妈已经死了,这家店除你之外,谁还能接下来?”
“蔓姨的心血,你就这样白白给人?”小季说。
“不然呢?”她停下脚步,连日的奔波让她心力交瘁,母亲刚刚入瓮,她一身的白衣还没换下来。
宁宁恨透她了,她说:“如果不是你坚持我去考什么鬼指考,如果我陪妈妈去上海,妈妈就不会死。”
爸爸抛弃她们,宁宁怪在她头上,现在连妈妈的死,也算在她的帐上,她多冤啊!
“我可以跟你一起经营,像过去那样合作无间。”
“不了,我还是想开咖啡店,谢谢你,以后花店和那些老顾客就麻烦你,小季,过去几年、谢谢你,今天的事也谢谢你。”
“谢什么?蔓姨照顾了我那么多年,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你先回饭店,我想一个人走走。”
“你走吧,我在后面不吵你。”退后五步,是他一贯的体贴。
特特没有坚持,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变得更加沉重。
她始终觉得不对,始终觉得母亲的死因太诡异,怎么会……就这么死了?也许不该拒绝和杨慕生见面,至少她得弄凊楚,妈妈的出现会妨碍了谁?
拿起手机,点开通讯簿,她决定打电话给章育襄,她要见杨慕生一面。
此时奇怪的第六感出现,她觉得不安,迅速转身,却发现有个黑衣人高举棍棒站在小季身后,她扬声大叫想给小季示警,可是……来不及了,随着棍棒落下,小季的身子瘫软在地。
凶手与特特对上眼,她瞬间明白,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
飞快转身,她抛下小季,拼命往前跑。
她几乎能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眼角瞄见左方五十公尺处有一间超商,她想也不想,直接冲进超商里。
她躲到最边角的货物架旁,拿起手机,点出宁宁的LINE,飞快地打下几行字——
妈的死音不单唇,怀遗谋沙小季背打氲,有任跟宗我郑件存款不在毛怪肚子里仙回外婆加,我去找你
她打得很快,错字很多,但没有时间改,因为黑衣人已经进了超商,已经看见她,他大步向她走近,逃不掉了吗?
她转身跑掉,在转到另一个货物架时,迅速把手机往一堆洋芋片里塞,再跑两步,发现另一名黑衣男子站在前面,转身,她已被包抄……
两人狞笑走上前,低声道:“乖一点。”
下一秒,有把枪顶在她的腰际……
一阵怪异的气味漫上她的口鼻,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云里雾里,走路时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身体随着男人的牵引,一步步向前走,在坐进轿车时,后脑一个重重的敲击,她坠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两分稚气,有点像正在变声期的小男生。“没有被人看见吧?”
“放心,我们做得很隐密。”
“很好,把人解决之后,我会把后汇到你们的帐户里。”
“多谢。”
迷迷糊糊间,特特睁开眼睛,她被放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视线望去,看见一双男人的脚,不大,皮肤很白,脚踝处有块褐色、十元大小的斑点,大概有些紧张,他一面说话一面抖着脚。
“听说台湾那里还有一个,你们可以顺便解决吗?”
“男的女的?多大年纪?她的资料?”
“女生,十九岁,叫杨宁。戴苹,资料到手了吗?”
“再给我两天,我会弄到手。”是女人的声音。
“到时再把资料给我,不过……跨海作业的费用要高一点。”
“多少,你们尽避开。”
“两百万。”
“成交,我还是老话,不要留尾巴,事成之后,就不要联络了。”
“道上的规矩,我们懂。”
头很痛,特特缓缓闭上眼睛,不久,听见有人朝自己靠近。
她无法形容那种疼痛,像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进她的月复部。
特特猛然张眼,她看见绑走自己的男人正把刀子往前推。
一个激灵,她猛地转身,在地上接连滚几圈,刚入肉的刀子歪了角度,横过她的腰际。特特开始放声大叫,她的尖叫声让男人心慌,他没想到特特会突然醒来,更没想到,以为是没有人的林子,却听见有人在对话——
“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在那边!”
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
那男人举刀,还想再往她身上砍,没想到脚步声来得迅疾,有人扬声——
“看,那边有人!”
男人气急败坏,狠踹她一脚,大步跑开。
温热的血从月复部冒出来,她不敢停止尖叫,直到摇摇晃晃的人脸在眼前出现,她的声音转为微弱,低喊,“救我……”
她不能死,宁宁还小,她必须活着、必须回去……
疼痛再度侵袭她的知觉神经,这次……真的死了吧?
特特虚弱地张开眼睛,当视线接触到妈妈焦虑的脸庞时,泪水潸然。
呼……太好了,只是作恶梦,妈妈逃过一劫,而自己没有被绑被杀,那宁宁呢……她伸手,宁宁快步朝她走来。
“怎么了?姊姊,很痛吗?我去叫医生……”
没事,大家通通没事……谢谢天、谢谢地,她有满肚子说不出口的感激。
“没事。”特特摇头,转头看阿疆。
阿疆冷着脸,满心罪恶感。
是自己信誓旦旦说,把她们带来,就会平平安安把她们带回去,明知道那个信件档案里,阿姨就是在昨天出的车祸,他怎么可以疏忽大意?没事干么去公司啊,少赚一点会死吗?他不去,公司会倒吗?
他恨死自己!如果阿姨真的像日记里写的死于车祸,他敢发誓,这辈子特特都不会理他了。
他抢上前,把她冰凉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中。“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我错了。”
特特摇头,她不要听这个,她要听的是……
阿疆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说:“放心,我照你沙盘推演的做了,肇事者已经被抓到,章律师正在警局交涉,再过不久,你们母女三人死于车祸的消息,就会传出去。”
想起特特非要沙盘推演这个荒谬到近乎可笑的剧情时,他一脸不屑,嘲笑她太把那些信当成一回事。
没想到,居然真的用上了,所以他也该试着相信,相信这种无法用逻辑推论的事情?
缓缓吐气,特特点点头,缓慢说道:“阿疆,告诉章律师,我想见蒋默安。”
阿疆猛地张开双眼,这不在他们的沙盘推演里!
她说过,没有旧情复燃这回事,为什么突然想见蒋默安?
因为受伤,所以心软?因为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依靠,而他的疏忽,让她觉得蒋默安比自己更可靠?
“不行!”他大声说。
这一喊,让李蔓君和宁宁吓一大跳,她们都晓得蒋默安这个名字,可……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特特一直有和他联系?
母女满头雾水,盯着特特和阿疆瞧。
特特没有太多力气说话,疼痛抽走她的力量,如果可以,她宁愿立刻昏死过去,直接把事情交给阿疆处理,但不行,她不知道自己的梦有没有意义,可那个梦太逼真了。
“求你。”
“不要求我,我绝对不会同意!蒋默安带给你的伤害你都忘记了吗?你不介意被他一伤再伤?难不成,你还对他抱持着期待?杨特特,你不一定有蔓姨的好运气。”
阿疆气到口不择言,没想到蔓姨正站在自己身边。
特特好累,可她非要见蒋默安一面,她知道现在不是摊牌的时机点,她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服阿疆,因此她直接了当的说:“阿疆,你知道我有多固执,就算不是蒋默安,也不会是你,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却也让她气喘吁吁。
看她都已经这样子了,还非要把事情挑明说,阿疆气到快脑充血。
什么叫做“就算不是蒋默安,也不会是你”,那么多年的交情全是假的吗?他也没有非要她死心塌地爱上他啊,只是搭伙一起过日子,有这么困难吗?
她不是说他很安全可靠,她不是说在他身边很舒服,他也是啊,他不过就是贪图那么一点点的舒服,不想把她拱手相让,这样也不行?难道在她心里,他的存在感那么低?
谁要跟她当一辈子的兄弟?
他已经撂下狠话,非要把她娶到手了,她是撞坏脑袋吗?怎么会不记得?就算忘记,也该给他留面子啊,没看到蔓姨和宁宁都在,就这样直接拒绝,有没有想过他的自尊心。
这些都还不是他最在意的,他最气最气的是,即使已经是这种情况,她心里还是只有一个蒋默安。
蒋默安到底有多好啊,好到她连半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对不起、求你,”她强掌着眼皮与阿疆对峙,半点不肯退让。
绷地一声,心底那根线断了。
长久以来,不肯正视的事实像大火席卷,不管有没有准备,它都不留情面地狂烧。他不想接手她的意愿,可熊熊火势却赤果果地告知——不管他乐不乐意,事实都不会改变。
他气死了、气疯了,气得想要掀屋顶、气得暴跳如雷,他不断在空中挥舞拳头,不断地怒指着特特,可是,骂人的话却卡在喉咙。
他的怒气让宁宁噤若寒蝉,好几次她都以为他的拳头会揍上姊姊,要不是妈妈拉住她,她早就扑到姊姊身上,很狗血地大喊——“你要打就打我,不要伤害我姊……”
李蔓君是对的,在阿疆发疯了五分钟之后,在他的拳头落在墙面上之后,他恨恨转身,对着特特咬牙说:“我、不、要!”
猛地,他转身走出病房。
他这么生气,可以用甩门宣告自己的情绪,但在门即将近闭合前一刻,他很没出息地握住门把,轻轻关上。
超没用,特特都把他招惹成这样了,他还担心她受惊吓?!
李蔓君叹气,走到特特床边,她知道女儿放弃了什么,可……要怎么说呢?不管是小季或阿疆,两千多个日子的殷勒,他们始终无法排挤掉女儿心底的蒋默安,没有得到,哪来的放弃?
死心眼呐,可全天下人都可以对特特说教,独独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没有说服力。
她低声说:“先睡觉吧,阿疆嘴硬,等他想通了,就会去帮你把事情办妥。”
特特点点头,她知道的,这是阿疆的行为模式,他总是先愤怒生气、先发泄脾气,先把她想做的事先骂得一文不值,却是每一次……每一次都妥协于她的坚持。
宁宁看看妈妈、再看看姊姊,轻轻走到病房外,发现了背靠在墙面上,用手支撑额头的阿疆。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拉拉他的衣袖,笑得满脸甜蜜,说:“阿疆哥哥,不要生气,姊姊不爱你,我爱,我嫁给你好了,我比姊漂亮。”
她安慰人的手法很拙劣,但是阿疆被安慰到了,虽然很可悲,自己居然需要一个小女生的安慰。
揉揉她的头,阿疆用力点头。“对,你长得比你姊漂亮的多。”
“有安格斯牛,就不要介意吃不吃得到澳洲饲谷牛了,对吧!”
什么鬼比喻,阿疆无奈失笑。“好好照顾你姊,我马上回来。”
“阿疆哥哥要去哪里?”
“去帮你姊找蒋默安。”
他叹口气,迈开长腿往外走,宁宁看着他的背影,被妈妈料中了?
其实阿疆哥哥真的很不错,如果对手是蒋默安,她愿意投阿罗哥哥一票。
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飞快敲着电脑键盘,今天早上的会议开得乱七八糟,蒋默安不愿意多想,但他确定,这是有系统、有计划的破坏,不仅仅是个人行为。
他理解,自己被选中成为代理董事长,肯定跌破不少人眼镜,再怎么说,他跟在董事长身边不过短短六年时间,公司里的元老几十人,这种好康怎么都不该掉到他头上。
最近有谣言传出,说他已经和董事长约定,几年后要入赘杨家娶杨瑷为妻,所以才能得到这个位置,谣言渐渐发酵,有不少人相信,因此背后攻击自己的恶言恶语,像风吹似地猛传。
他连澄清的意原都没有,不过有意思的是,这段日子,杨瑷只要放假留在上海,就会经常到办公室找他,杨瑷的行为增加了谣言强度。
莫非谣言背后的推手是夫人?莫非她已经和公司某些人达成默契,想要抢夺公司的经营权?如果是的话……那就更有趣了。
一朵柔弱娇女敕的白莲花,一个跟在董事长身后,永远安静沉默的贤慧女人,怎么突然间野心勃发?
他当然不相信夫人想撮合自己和杨瑷,他认为,夫人很清楚自己有多骄傲,她相信自己会为这种事主动提出辞呈。
如果董事长不是他的恩人,如果不是董事长给了他发展空间,让他茁壮成长,或许他会为了自尊心操出辞呈,但现在是他回报董事长的时候,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他都不会退缩。
他必须找出破坏公司电脑程式,企图让公司内部行政一团混乱,有效率地组织公司元老,让他们炮口一致对上自己的人。
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钟,拿起手机,按下群组通话,大家已经在上面了。
“各位考虑得怎样?”蒋默安单刀直入,不说半句废话。
里面的成员,都是他这几年交的朋友,有台湾人、有上海人,也有老外。
他们之所以成为好友,是因为大家都离开家多,到这个不熟悉的大城市中打拼,他们相似的地方是有能力、肯付出,对于未来都有强烈的企图心。
这样的人,往往一拍即合。
蒋默安和董事长讨论过,他需要一个智库、一个专属的团队,董事长同意了,因此他一个个联络,希望他们跳槽。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现在这份工作缺乏挑战,阿默,我挺你,什么时候要我过去,我什么时候报到。”Joy说。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董事长回来,我们这个智库是不是要立刻解散?我可不喜欢老是换新工作。”Lucy问。
蒋默安回答,“不会,如果你们能够对公司做出贡献,等董事长回到岗位,我不认为你们会一直担任智库角色。”
蒋默安是有五分把握只说两分话的人,所以这几句……等同于承诺了。
“知道了,算我一份。”
“好,可我离职需要一个月,我慢点到队,有事随时传讯息给我,我可以做免费劳工。”
群组里的朋友纷纷表态,除了两个不愿意加入的之外,剩下的六个都跟了。
“什么时候报到?”Joy问。
“如果我说……现在?”
“哈,有这么急?知道了,我马上去跟老板拍桌子!”
正事谈完,他们开始打屁,这是他们这群宅男宅女们的最佳消遣。
蒋默安太忙,说了声抱歉,便退出群组谈话,脑袋又往电脑里面钻。
“董事长,李经理想见你。”裘秘书敲两下门,走进办公室报告。
李劲?蒋默安冷笑,还以为他能憋多久呢。“请他进来,别让任何人打扰。”
“是。”裘秘书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