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个月过去,院子里的菜尚未收成,带进来的早吃光了,这些日子,他们光靠豆芽菜撑日子,舌头都快造反了。
但赫连湛倒是乐津津地,只要有豆芽上桌,就能扒上两碗饭。
幸好鸭蛋量没有搣少,就算餐桌上不见大鱼大肉,蛋却是没断过。
罢进来那会儿米粮带得够,目前不至于匮乏,但照这情况继续下去,恐怕再不久米缸就得见底了。
这个月他们很安分,不敲门、不生事,乖乖过日子,除了种菜养鸡鸭,闲来无事赫连湛和木青瞳就读读诚王用来夹银票的话本子。
雅儿可乐着呢,带来的几十匹布木青瞳全交给她发落,想做啥就做啥,让她的女红得到充分成长的机会。
她给王爷和小姐各做了一身衣服,上头那个刺绣繁复到让人心知肚明,她这是闲到发慌,得找事来打发时间。
总这样闲着也不成,眼看木青瞳每天都窝在床上看书,偏那话本子又无趣得很,她总看到睡着,睡醒又看,之后再睡、又醒……
赫连湛担心她把身子给睡坏了,便逼着她和雅儿学武功。
几套拳打下来,两人脸色好转,身子骨也不再懒洋洋的,最大的功效是生活正常了,失眼状况点少。
眼看天气越来越暖和,院子里的大树一夜之间抽了芽,短短几日便长出一方浓萌,他们把椅子搬到树下,天气还没热到需要乘凉的地步,只不过微风徐徐,吹得人心情很好。
一壶清茶、一碟小点心,在粮食将尽的时候,还这么奢侈是罪恶的,但赫连湛坚持有花堪折直须折,有福可享尽早享,免得日后徒増悔意。
因此他们仍然一天三餐,仍然用面粉做点心,仍然无视茶叶罐几乎要见底,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半点不为明天着想。
两个月下来,三人相处融洽,不只木青瞳,便是雅儿也对赫连湛改变看法。
他是很棒的男人,能和他当朋友交心,确实是件令人幸福的事。
“青瞳,进京之前你都在做些什么?”
“种地。”她搬了家,若不是意外遇见世子爷,或许她的小茶馆已经开起来了。
“种什么?”
“我种的最好的就是茶叶,垦了一两亩田。”
“种得好,为什么不多种一点?”
因为不乐意,不乐意和木王府打交道,不乐意碰到曾经熟悉的人,不乐意认识不该认识的人,没想到……进到木王府之后,才晓得他很早就死了,她有说不出失落,那天,她把自己埋在棉被里痛哭失声。
“因为没有销路人脉。”她轻轻把话带过。
赫连湛指指自己,笑道:“现在有了,出去后,我给你几百亩地种茶、制茶,需要什么说一声,有爷呢。”
他自信满满的话听得人心头畅快,木青瞳冲着他猛笑,“才几百亩地?您可是堂堂信王爷,既然开口,至少要几千亩地吧。”
“种地很累的。”
士农工商,虽说农排在前头,可说穿了,天底下有几个穿绫罗绸缎的看得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不怕,想到种出来的菜粮茶果能喂饱那么多张嘴巴,挺有成就感的。”
“成就感?”
他还真想不出种粮能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曾经看她对着一株刚育成的小苗盯上大半天,那个目光……专注得令他嫉妒。
那时他老想着,如果她能用相同的目光看自己,不知道有多好。
“是啊,就跟爷砍人头似的,旁人看起来血腥可怕,但想到有众多百姓因为爷的作为不必流离颠沛,那股成就感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却能支持爷乐意不断做同样的事。”
见她侃侃而谈,赫连湛大笑,轻声问:“真这么喜欢种地?”
“民以食为天,能吃饱喝足是再幸福不过的事。”
认真思索,他点头回答:“天底下百姓都是这么想的吧,只要吃饱喝足,口袋里还有几个闲钱,可以做些想做的事,人生便得以满足。”
“当饥荒不再是问题,当皇帝臣官把民生乐利做为施政的重要课题,百姓就算生活清苦,也觉得只要努力就会有希望,哪还会动乱造反?”
“所有在上位者都该来听听你这篇话。”
“听听有什么用,有道是忠言逆耳,不管是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闻名天下知的臣官,还是高坐龙椅的帝君,想的都是自己的权与利。
“可说到底也不能怨怪他们,这就是人性,人不自私、天诛地灭,辛苦多年终于达到目标,自然是哪里有好的便往哪儿奔去。”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说的那样。”至少他四哥就不是。
“这倒是,也有爱国爱民、为仁为义的,不过那些不是……”
“不是人吗?”赫连湛截下她的话。
不是音通人,这种人为数稀少,但话到嘴边,她给吞下去,换上另一句,“不是普通人,是圣人。”
“我当你在夸奖我了。”
闻言,木青瞳大笑。“王爷自我感觉真良好。”
他听不懂自我感觉是什么,但能够意会。
一个冲动,他转头望着她,说:“我认识的人里还有一个,也是忧国忧民,为天下百姓付出再多也无怨无悔的。”
“哦,说说,那位圣人姓啥名啥?”
目光一闪,带着微微的期待,他问:“你想听他的故事吗?”
“好啊。”反正闲着也闲着,连苍蝇都没得抓,听听故事也行。
盯着她的表情,带着几分恶趣味,赫连湛缓声说道:“他的名字叫做萧峰,他原是一个孤儿,被平民收养……”
木青瞳没发现,自己的表情远远比他的故事更精彩。
她先是一愣,然后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嘴巴,好像从里头吐出来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条蛇。
他说着、观察着,然后证实自己的猜想。
前世,他逼问小花,这些故事是从哪里看来的?
他的身子不好,能做的事情很少,看书是他的主要兴趣,兵书读得最多,传奇小说也看不少,说他是博览群书也不过分,可他找遍书肆都找不到她说的这些书,他只能猜想,这些故事全是她编的。
小花打死不承认,硬说是自己看来的。
可眼下她震惊的表情表达得清清楚楚,故事就是她编的,天底下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听过天龙八部。
赫连湛很满意,上辈子的疑问得到解答。
至于木青瞳,她当然讶异,她并没有细听他的故事,她的脑袋正在飞速运转。
他怎么晓得天龙八部的故事?因为他是老乡?因为他也经历过穿越?还是说……古代真有这个故事,金庸大大只是将故事改编了?
直到故事告个段落,她抬起眼睛、刻意望向远方,但眼角余光却瞄着他不放。
她幽幽说着,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说话似的。“爱迪生、三生三世十里桃花、iPhone、比尔盖兹、金正恩……”
在说出一串莫名其妙的话,确定他满头雾水之后,呼……木青瞳悄悄吐气,很好,穿越不是烂大街的事儿,在这里碰到老乡的机率比地球撞月球还低。
“你在说什么?”
“没有,我只是有点奇怪。”她找话掩饰。
“奇怪什么?”
“这么精彩的故事要是写成小说传奇或话本子,肯定有不少人买,可市场上似乎没见过这样的书?”她说得小心翼翼。
赫连湛勾勾眉,想试探他?他不介意公布答案啊,只要她敢,他便不迂回绕圈。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只不过有一点更奇怪。”
“哪一点?”
“青瞳从大理来到京城,不过短短几天就嫁进信王府,之后一直在安乐轩禁足,怎么会晓得市面上没卖这书?”
被将一军!木青瞳倒抽口气,自己想当然耳的问题,成了人家手上的把柄。
他勾勾嘴角,继综勾引她的疑心。“青瞳好像很喜欢我的故事?要不要再听几个?”
赫连湛睡着了,两手在月复间交叉,身子平躺,呼吸沉稳,规矩得很。
同床异梦两个多月,她敢保证,赫连湛绝对是个Gay。
要不那么久了,两人夜夜躺在一张床上,他怎没侵犯她的意图?
不是她自夸,穆小花的皮相和女强人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如果她是男的,就算不能动手,一天也得意婬上好几次。
他连意动都没有,可见得……安全无虞。
就是凭着这点确定,她才能睡得自在安然,不必顶着熊猫眼,渡过宗人府岁月。
可是,今天她睡不着。
不晓得是不是天龙八部对她而言太刺激?夜里,木青瞳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明已经推翻穿越人的可能性,满脑子还是想着赫连湛的来历。
他不知道iPhoneS,却晓得天龙八部,会不会是一八零零年的清朝人?不对,那时侯金庸还没有出生。
会不会他是住在偏乡地区,没见识过世界文明的成员?
就这样,她辗转反侧,过了大半夜。
她并不知道,赫连湛虽然闭眼装睡,脑袋却和她一样清醒。
每天每夜心爱的女人就在身边,哪个男人的不会悄悄升起?为了不吓着她,他得运行内力几个周天,才能硬把给压制下去。
她熟睡都这样了,她不睡……谁知道他憋得多辛苦。
幸好迷迷糊糊中,她终于睡着。
赫连湛缓缓舒口气,放松自己的姿势,侧过身,悄悄地、贪婪地,看着她的眉眼鼻唇,开始进行他每夜的甜蜜之旅。
木青瞳是睡着了,但梦里全是上辈子的事。
不是二十一世纪,是木裴轩和穆小花的时代。
木裴轩不会说甜言蜜语,却有着慎密的观察力,往往碰上麻烦了,她未开口,他已经抢在前头帮她解决。
一次两次无数次,独立自主的穆小花被他培养出依赖性。
她不是非要爱情的那种女性,却因为他而被爱情羁绊,她以为爱情不会影响自己太深,她相信爱情不会占住女人的大部分人生,殊不知离了他,她懂得何谓万念俱灰。
她去了玉龙雪山,她错过秋分,但还是想找到一米阳光,她傻气地相信,或许上天会带给她奇迹,或许爱情走到这里依旧不是绝境。
相信吗?她真的找到阳光了,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体上,把她的心、她的灵魂都蒸融了,她在阳光底下大声唱歌、用力跳舞。
茶也清呦,水也清呦,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
她用尽最大的力气旋转,她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第一次她感觉自己不是三十五岁的女强人,而是十五岁的穆小花,在这个时代重生,为着寻找恋人……
她唱得月兑力,瘫倒在枯黄的草地上。
太阳落下,天气越来越冷,热热的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渐渐冻起,眼泪成了最后一分温度。
是于大山找到她,那个小屁孩指着她骂不停,一句接一句,然后,她看见泪水从他眼里流下来,他比她知道的更喜欢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全管事的。
趿了鞋子冲出屋子,她看见全管事跪在阿娘跟前,哽咽道:“七爷快死了,求夫人让穆姑娘去见七爷一面。”
阿娘不允啊,阿娘放狠话。“如果你踏出这个门,就不再是我的女儿。”
她心急火燎的,哪还听得见阿娘的话,她抓起全管事的手往外冲。
她来到木裴轩面前,看见他发青的脸,他听见自己的呼唤,花好大的力气才睁开双眼。他笑了,说:“你活着……活着……很好,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他的遗言只有一句,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知道呀,连穿越到没有网路的时代,这么痛苦的遭遇,她都没有“死一死、努力死回去”的念头,在玉龙雪山上,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学康米久美姬跳下山崖,她当然会好好活着。
不活着,怎么能够想他、念他,回味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刻。
所以她活下来了,也在那天,她知道他放弃她的理由。
“木裴轩,张开眼,给我好好活着……是你说活着就好,是你说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她的呓语惊醒了赫连湛,他猛然坐起身,认真倾听。他听清楚了,听明白了,听得好仔细……
顿时,心沸腾起来。
她记得前世?记得木裴轩?记得两人的过往?
像是谁往他胸口浅进烧融的铁汁,让他全身每寸肌肤都滚腾……
他也记得……
他记得自己闭上眼,她趴在自己胸口大声叹哭,不断重复相同的话,他要求她活着,她也祈求他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不必拥有爱情,不必成为恋人夫妻,只要活着,只要远方捎来消息,知道她安然便好……
不知道哪里来的大手,狠狠掐住他的喉管,他无法呼吸喘息。
这一刻,他又听见心碎的声音,就像那天穆嫣告诉他的秘密,他听着,心碎了、心烧掉了,穆姨的眼泪生生地淹死他的爱情……
吸气、吐气,再吸气吐气,他不能着急、不能扰醒床上的木青瞳,他握紧拳头,运行内功,试图镇定心神。
直到呼吸心跳惝复正常运转,他才拉过棉被,轻轻盖在木青瞳身上,轻手轻脚下床。
他走到院子里,坐在树底下,远眺繁星,思念大理的月亮。
那时候,穆姨搬到城里经营商铺,小花禁不住他苦苦哀求,经常留宿庄子。
他们肩并肩,一壶茶、一盘瓜子,喝着、说着也笑着,他说:“天圆地方,世道无常。”
她却说:“错,地是圆的,天无界,世界是从一场大爆炸起的头。”
她老爱胡言乱语,可他偏偏爱她的胡言乱语。
他说:“当皇帝太累心,又要斩贪官又要治理四方,忙得像头驴子似的,像父王这般多聪明,偏居一方,安享太平繁荣。”
她却说:“皇帝一边提拔人才治理四方,一边把人才给养含养肥,再刀起刀落,换上一批新人,既得新官的感念崇拜,又落得一个为民怒斩贪官的好名声,再理直气壮地把贪银收进国庠里,天底下的好处全叫皇帝占尽了。这么好的事,还累心?”
“合着你是把官员都当成猪,养膘了才好杀?”
他们说着乱七八槽的话,整个晚上笑声不断。
木裴轩的人生,注定无法得到大成就,无法风光,无法随心所欲,他像困在牢笼里的金丝雀,可是每当和穆小花在一起,他发现,原来低调平凡也能得到幸福。
太好了,她记得那一世,记得木裴轩和穆小花的爱情……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值得庆幸的事吗?
他想起弥留之际,她在他耳畔说的话。
她说:“我去玉龙雪山,我找到一米阳光了,所以我知道,我们的爱情还有续曲,现在绝对不是结局。”
她企图鼓舞他的求生意志。
她成功了,他坚持着想要活下去,但魂魄离体,他无能为力。
所以……她没说错,他们的爱情还有续曲,死亡不是爱情的结局。
赫连湛再也控制不住满腔欢喜,抓起放在墙角的竹扫帚,把它当成长枪,舞得虎虎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