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心头重担,沈蓉清的笑容多了起来,不必再费心苦思下一步路,连带着皮肤都比以前水亮透光,惹得陆长兴爱不释手,一回家就把她当成小猫小狈往怀里揣,蹭了蹭之后,又往书房里钻。
为了带她回沈家祖宅,陆长兴可说一天当两天用,马不停蹄,只有吃饭时才能放松半个时辰,沈蓉清有些过意不去,总会主动替他按跷舒缓、泡茶磨墨、加衣添食,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绣花、练字或习画,有时累了,她就搁下针线、毛笔看看他。
苞在陆长兴身边一段时间了,从总是防他、猜忌他,到最后不得不依赖他,这段心路历程十分微妙,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好好看他。
埋首书案后方的陆长兴,并无初次见面时给人的威胁感,那股像无形风刃、吹得旁人连骨头都隐隐作疼的压力已经消散无踪,钻研卷宗的严谨神色,仿佛他是个再正经不过的人,什么歪脑筋都没有。
沈蓉清抚上她脖间的疤痕,轻轻地笑了下,如果不动歪脑筋,那他就不是陆长兴了,这男人太多面,一时片刻想把他看清楚,真的不是件简单的事。
“笑什么?”陆长兴听见她的笑声,嘴角不自觉上扬,头也没抬地问了句。
“在想我出去晃了两圈,是不是每个姑娘的脖子上都有疤了?”沈蓉清打趣地说。小翠替她采办了些小玩意儿回来让她解闷,还说外头多了好几摊卖颈饰的小贩,全是随她这波大流。
可惜她这波大流现在不戴颈饰了,陆长兴说这道疤好看,不许她遮起来,每天都要看看、模模这道疤,有几回早晨醒来,发现他的唇就贴在这道疤上,睡得她腰酸背疼的,怎么说都没用,还让他占尽了便宜。
“谁像你这么狠心?好像自个儿不是肉做的。”陆长兴责怪地睨了她一眼,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拿她没办法似的,笑容里满是宠溺。
“就算她们有勇气拿刀子划个十七、八道,她们都不是你。”
沈蓉清怔了一下,心跳声响到耳际,她飞快地撇过头,不敢与他对视。“茶凉了,我给你重沏一杯。”
“不用了。”陆长兴淡淡地驳了句。“我是故意搁凉的,我怕烫。”
沈蓉清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起他喝茶的习惯,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端着茶不喝,叩着杯盖转来转去是因为茶水太烫?”
“不然呢?”他挑眉。“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你要算计谁。”
陆长兴眯起眼,二话不说搁下卷宗,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抬起她的下颚,居高酿下地凝视。“再说一遍。”
沈蓉清抿唇,哪敢再说一遍。
“死到临头还敢挑衅本大人?”陆长兴嗤笑了一声,愠怒地低下头,含住她紧抿的双唇,开始逗弄,又觉得不够过瘾,单膝跪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中,一手罩住她全身最柔软的地方,放肆挑逗。
“唔——”沈蓉清怕他在书房逞兽欲,抡拳捶打他,不痛不痒的,反而逗乐了陆长兴。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子,屈于弱势仍不忘抵抗。”陆长兴改握住她的小拳头,看着她绯红的脸蛋,心情大好,在她屈起的指节上落下一吻。
“你又胡来?不怕骆雨、骆冰撞见吗?”他没皮没脸,可她要脸要皮!沈蓉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此刻嘴唇红艳艳、眼阵水灵灵的,怎么看都像在撒娇。
陆长兴心猿意马,又要覆上,就听她咬牙怒喊。
“陆——长——兴——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他人前人后不一样就算了,怎么眨个眼、转个身都能换个人?他到底有几张皮呀?
“好好好,别气,气坏了身子也是我着急。”陆长兴连忙举手讨饶,瞧她气呼呼的,好想在她脸颊上啃一口。才刚倾身靠近,沈蓉清就瞪过来了,他有些不甘。“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喊我的名字,什么时候在床笫间也叫一叫我?”
“我不理你了!”沈蓉清臊红了脸,难得发起大小姐脾气,起身就要走。
“别别别,我说笑的,别当真。”陆长兴马上把人揽进怀里,死死抱住不让她离开。“好了,别气了,听我说,明天你让孙嬷嬷整理下,后天我带你回乡。”
沈蓉清双眼一亮。“你事情都处理好了?”
“能派下去的都派下去了,接下来要去巡视分舵,每年雨季都有几个分舵容易做大水,得去看看防灾预备得如何。我先带你回乡,再沿途巡视回来,算算时间,三哥的信也差不多要到大哥手上了。”陆长兴低头,蹭了蹭她耳鬓。
“蓉清,替我沏杯新茶来。”
“你不是怕烫吗?”沈蓉清侧过头看他。
“你含凉了喂我也是一种喝茶的方法。”陆长兴无辜地瞅着她。
沈蓉清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堂堂一名漕运使提这要求像什么样子?”
“在你面前,我不想端漕运使的样子,太累人了,这里是我休息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听起来怪可怜的。
“那你端这个是什么样子呀?”她口气软了下来,多了点撒娇,少了点怨怪。
“各种陆长兴的样子。”他在她颊边亲了下,满足的神色像饿了好几天,终于吃上一口热饭似的。他闭着眼睛,靠在她的肩匕呢喃。
“只有你才瞧得见,这世上能容纳我喜怒哀乐的人,就只有你了。”
想起他的遭遇,沈蓉清心里一阵酸,拍了拍他的手背,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
陆长兴在她面前才能无所忌惮,她又何尝不是,不管她到什么地方,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的,她的人生中,没有人比陆长兴更亲密。
滴水穿石,何况是陆长兴这股开天辟地的洪流,就算她内心迟疑未消,也无法阻挡自己为他评然心动,骨子里早就认定了这个庇护她、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
她现在,只想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
灰瓦白墙竹篱笆,菜圃瓜棚,几只鸡鸭,门口两条狗儿,一黑一黄,正趴在屋檐底下,懒懒地晒着阳光。
沈蓉清艰难地迈着脚步,推开最外围那扇篱笆门,颤巍巍地朝正门前进,为了走到这里,她花了四年多的时间,其中辛苦,不提也罢。
“汪汪汪——”黄狗率先发现了她,站了起来,垂尾激吠,黑犬立刻跟进,甚至有扑上来撕咬的倾向。
“来福!旺财!”沈蓉清红着眼眶喊出狗儿的名字,一听到她的声音,两条凶恶的大狗顿时乖得像绵羊,绕到她的身边,趴坐在地上,拚命摇尾巴。
“好乖,没想到你们还记得我。”
她蹲下来模了模来福跟旺财的头,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陆长兴这才靠近,原本乖顺下来的狗儿又放声狂吼。“来福,旺财,不可以——”
“外面是谁呀?”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没多久,大门也跟着打开。
“小、小清?!”
沈蓉清困难地点了点头,在陆长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喊着:“大嫂。”
“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可知我们有多担心你?”
沈家大嫂又喜又怒,泪水交织,一时克制不住情绪,大步冲到沈蓉清面前,掮打她的手臂,哭着痛骂她。
“你这死没良心的!一点消息都不往家里带,害我们成天提心吊胆,听到有人贩卖奴仆女眷,你大哥就一个一个跑去看,听到有无名女尸,你大哥更是一刻也不敢拖延,不管天色多晚、路有多远,他马上就奔出去,深怕他唯一的妹妹客死他乡无人收殓,你知道你大哥为你急白了多少头发吗?”
“大嫂……对不起……对不起……”沈蓉清低着头,想到大哥痛心离去的背影,眼泪是一颗一颗地掉。
“别骂她了,她这几年也不好过。”陆长兴将她护到身后,心疼极了。
沈家大嫂这才打量起陆长兴。“你是?”
“我是蓉清的丈夫。”
沈家大嫂变了脸色,可惜陆长兴挡着,她看不见沈蓉清。“难怪你大哥从京里回来气成这样,没有父兄为你打点亲事,怎么就糊里糊涂把自己嫁掉了?”
陆长兴脸色冷了下来,看起来怪吓人的,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可还不知道对方底细,沈家大嫂也不好意思再数落什么。
“都进来吧。”沈家大嫂把他们领进屋,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前几天三叔来信,说公爹的事平反了,还了我们沈门一个清白,那时候三叔说要到京里拚一把材料生意,其实是你们回来带他的吧?”
沈蓉清点了点头,不敢再瞒。
“这事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你大哥展信后就是笑不出来,你二哥、四哥在书房跟他磨了好几天。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也知道你大哥的个性,问多了他不开心,难得你回来,不如直接进书房跟你几个哥哥了解状况。”
“大哥不开心吗?”沈蓉清惴惴看了眼陆长兴,还以为洗月兑了父亲的冤屈,能让大哥谅解的,怎么事情好像不似她所想的那般。
“去问问就知道。你也别想多了,说不定他只是气未消,哪有儿子乐见父亲被冤枉的?”又不是他。
“只能如此了。”沈蓉清点点头,向沈家大嫂打了声招呼后,就带着陆长兴往书房走去,一颗心是越走越沉,顿生不祥之感。
沈容烨负手站在书房窗前,在他惯用的书案上,摊着沈容堰由京城捎回的信,前因后果,写满了八张信纸,还要他体谅沈蓉清,别过分责备她。
辟复原职,即日进京?沈容烨望着窗外白云,冷冷地笑了声。
“大哥,圣旨已下,我们若再逗留,故作不知,拖累京里的堰弟不说,连父亲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名誉都会受到影响。当务之急,该以大局为重,其他的事,我们再关起门来慢慢算帐不就行了吗?”行二的沈容柏苦口婆心地劝着沈容烨,这几天他好话说尽,大哥就是不点头,到底是什么事让他生了这么久的气?
“大哥,小清费尽心思证明父亲的清白,面对这样的结果,难道你不开心吗?”沈容铨也使尽浑身解数,试着说服沈容烨。
“父亲追封太子太傅,我们兄弟四人官复原职,若不是父亲受了极大的委屈,光凭我们四人是自行辞官离京,断不可能有这些恩典。”
“铨弟说得有道理。”沈容柏立马附和。
“当年父亲要我们退一步海阔天空,是担心我们螳臂挡车,斗不过曹永祥而把命都赔进去,沈家族长又将我们一支除族,万一出事,不会保护我们的妻儿,这才忍辱负重活了下来。父亲是迫不得已才将尊严舍弃,如今朝廷还了父亲公道,为什么我们还要躲在角落,不敢面对世人?”
“谁说我不敢面对世人?”沈容烨转过头来,双目赤红地看着两个弟弟。“我不敢面对的是我自己,我这个无能的沈容烨!”
“大哥,你怎么这么说?难道就因为是小清平反”
“你知道小清用了什么手段吗?”沈容烨逼近二弟,仿佛正承受椎心挖骨之痛,表情狰狞。
“你可曾想过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扳倒首辅、为父兄正名?她离家出走,直至半年之前,你们可曾听过朝中有何风浪是扑向曹永祥的?”
“我……”沈容柏及沈容铨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我在外打听消息,听到京城有个跟小清很像的女子,出尽了风头,没有跟你们细细说明就赶路上京,是因为我不敢跟你们说那名女子是漕运使陆长兴的姨娘!”沈容烨痛心地闭起眼。
“我不想污了小清的名誉,若那人不是小清最好,就算那人真是她,只要我悄悄把她带回来,轻轻地把这一页揭过去,她还是以前的沈蓉清,纯如白纸。”
“你是……你是说小清她……”沈容柏像被鹦鹉叨了舌头,连句子都讲不全。
“没错,她先是进了集玉阁,成为瘦马,最后被秦王世子当作礼物,送给了漕运使。”
沈容烨深吸一口气,胸口还是疼得紧。他咬牙苦撑,悲痛地说:“就算不是陆长兴,还有其他男人等着欺凌你们妹妹,甚至有可能她连姨娘都不是,只是个毫无价值的玩物。这就是她的手段!这就是她的办法!她用血肉换来的,你们说父亲在天之灵会开心吗?”
“小清怎么这么傻!”沈容铨心如刀割,想到沈蓉清居然犠牲至此,情绪一度无处宣泄,只能狠狠地槌墙出气。
沈容柏闭目不语,瘫坐在椅子上,痛苦万分。
“父亲追封,是皇上恩典不错,可是要我官复原职,我实在坐不上那个位置,一想到那是我妹妹卖身换来的,我就想吐!”
“住口!”陆长兴踹门而入,愤恨地盯着沈容烨。“你说够了没有?”
“陆大人?”沈容烨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沈容柏与沈容铨也转过身来,不过他们率先注意到的,是在陆长兴庇护之下,不断掉泪的沈蓉清。
“小清!”沈容柏心疼地喊了一声,赶忙迎上去,想好好看看他受苦的妹妹。
沈蓉清看到二哥接近,花容惨白,抗拒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像受到惊吓似地摇头,眼泪掉得又急又凶,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了。
“小清?”沈容柏着急地想接近她,沈容铨也是,却把沈蓉清逼得节节退后,撞进了陆长兴的怀里。
“你还好吗?”他觉得不对劲,低下头来看,她像三魂去了七魄,不由得一惊。
“蓉清,你看着我!别哭,先看着我。”
叫了好久,沈蓉清才从浑沌中醒过来,怔怔地望着陆长兴,还有他身后,满脸担忧的二哥跟四哥。
没有大哥……以往疼爱她的大哥,已经视她为耻辱,即便父仇得报,也无法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缝。
一想到那是我妹妹卖身换来的,我就想吐!
原来大哥是这么看她的!
沈蓉清瞪大了眼,连带着沈容柏与沈容铨看她的眼神,仿佛都有几分鄙视的味道,她已经回不来了,回不了这个家了!
她承受不住,转身就跑,洒下几颗温热的泪珠,烫了陆长兴的手背。
他瞪向站在窗边、双手握拳的沈容烨,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冲上前揍他几拳。他话说得大声,怎么不想想沈蓉清背后的苦?若是有人支持她,她何必出此下策?她才是最难过的人,结果她的哥哥居然又当胸给她一刀!
“你最好一辈子都别后悔今天说过的话!”他挥袍离去,快步追上沈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