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陆随不解地问。
“曹永祥的罪证。”陆长兴轻描淡写,其他三人却变了脸色。
“还记得当年皇上回宫登基,第一个高呼皇上大统的沈阁老吗?我要替他平反冤屈,你明早就送过去,开始活动关系,我保证这对你也有利。”
“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知道陆长兴是来请托的,陆扬尾骨立刻翘上天。
“跟你说话了吗?”陆长兴瞪了过去,像看无知小儿般瞥着陆扬,气势完全没落一分,还稳稳占居上方。
“你有本事跟吏部通气?有本事找朝中大臣连表上书?这里没有品阶的就只有你了。还有,我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是来交易的。”
“交易?你有什么能交易的?”邹氏见他怒斥自个儿儿子,火气也窜了上来。
陆长兴定定看着她,直到她承受不起,眼神开始游移才说话。“当然有,你们一直想要的世子之位。”
“笑话,你以为世子之位是你的囊中物吗?说什么交易?”陆扬啐了一口。父亲已经跟外祖父还有舅舅通好气,世子身分只能封在他身上。
“我要争,早就是我的了。”陆长兴双手交握,后躺在椅背上,笑容满是自信。“你可知道,为何你迟迟无法立为世子吗?”
“你又知道了?”陆扬嗤笑地回视他。
陆长兴不想理他,直接对陆随说:“你可曾想过皇上要什么结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陆随漫天抓不着头绪。
“今天请封世子,你爱挑哪个儿子,嫡出、庶出,都是你的事,言官说两句又能决定什么?真正作决定的是坐龙椅的那个人。”陆长兴摇了摇头,看着陆随的眼神带了些怜悯。“亏你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连他的意思都揣测不出来,还能被册封为南国公,皇上当真是念旧情的人,可是也只到你这里。”
“你是说……皇上不让我立扬儿?”陆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陆扬更是直接站起来,指着陆长兴大骂。“就知道你贼心不死,你以为说两句话,父亲就会改请立你吗?”
“你错了,皇上更不想立我。”陆长兴摊手,跟脑筋不灵光的人讲话就是累。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以漕运使的身分袭爵南国公,陆府不出三代必被肃清,漕帮也会提早易主。”
“你这话兜得我都晕了。”陆随怎么想都不明白。“你仔细说,慢慢说。”
“当年皇上怎么登基的,你们都清楚,现在皇上最怕的,就是清君侧的事情重演,他不想皇子们有样学样,所以你们这些将军出身又拜相封侯的,就是他头一步肃清的对象,南国公爵位五代而斩,但是皇上等不了五代,言官在这时候提出立嫡立贤的条件,正好把这事拖住了。”他在木匣子上敲呀敲,敲到这三人脸都绿了。
“皇上现在就困在君无戏言这四个字上,不能明白表态他属意你请立陆扬,而且要世袭递降,除非你主动奏请,让皇上能顺坡而下,不然这事肯定无解,到最后,皇上说不定会安一个名目,直接把南国公的名号废了。”
“怎么会……这、这不可能。”陆随不信,却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邹氏跟陆扬也慌了,着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武将是把刀,他拿得起你,就不晓得未来的储君拿不拿得起了,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熔了他吗?”陆长兴轻轻地笑了声,仿佛预见了南国公府的未来。
陆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你呢?皇上为何容不下你?”
“皇上没有容不下我,他容不下的是漕帮握在平民百姓的手中。你信不信,再过十年,朝廷肯定会安插个人手来分食漕运使的权限,然后慢慢收编漕帮。”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瞧瞧,陆随跟陆扬就是最好的例子。陆长兴笑得更开了。
“想不透是吗?你以为没有当年外公顶着朝堂压力为你们运送粮草物资,战争六年就打得完吗?一旦发生内乱,谁得到漕运使的支持,谁就有了赢面,皇上岂会不怕?要是我承了南国公的位置,右手刀左手盾,大梁王朝换谁说话?”
哐啷一声,陆随错手打破了杯子,但他无心去理,目光不移地盯着陆长兴。“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
“瞧你们几个转来转去,挺好玩的。”他这人不兴以德以怨,要不是为了沈蓉清,他宁可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别端那张脸给我看,我没对不起你,这些脑子想想就明白的事,你们花了两年还参不透我才觉得奇怪呢。”
他看陆扬满脸不服,遂冷笑道:“论策的时候不是很会说吗?连眼前的情势都分辨不出来,未免可笑。”
“你——”陆扬本就是好挑拨的火种,马上烧得烈烈的。“你少得意,照你说的,你也没多少好日子过了。”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只知道躲在父亲的背后求祖荫吗?”他早就想好退路了,不然他费心磨什么船坞?不过说给这心智没长全的孩子听实在浪费功夫。
“从我外公开始就明白朝廷早晚收编漕帮,所以我外公才不让我改姓于,把漕帮交给一个外姓人,多少能安皇上的心,再按部就班外放权力,说不定皇上看在我识相乖巧又忠心的分上,还会善待我的后人呢。”
“你……”没想到他这么豁达,陆随一时间说不出话。
“差不多就这样,其余福祸,你们自个儿参详。”陆长兴拍了拍木匣子。
“反正过了这事,你们爱称自己是正妻、长子什么的,都与我无关,日后朝堂相见,维持个基本的样子就行。我也不怕你不呈或是转呈给曹永祥,这份证据我不只送你这里,看你要独善其身,还是与曹永祥同流合污,决定权在你,只是你们要承得起我之后的手段。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欠人家,会还的。”
“瞧你这话说的,好歹都是一家子,以后有机会多提点一下陆扬,他年纪尚轻,涉过的水不深。”不管妻子多不喜欢陆长兴,经过这番谈话,说什么都得把他拴下来,不然等他两眼一闭,家里的人又犯糊涂,届时谁来提点呢?
“我没这么大的福气,有你们这样的家人。”陆长兴扬唇,揶揄一笑。
“当年漕帮为皇上运送军资,不是外公选择投靠明君,而是母亲担心你的安危才请托外公,为了护你一人周全,母亲赌上漕帮数万人的性命,可我母亲死后,你们谁为她上过香?今儿个要不是有沈阁老一案,你们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陆随心头像压了大石,重重沉沉的,更有一丝悔恨,年轻时以貌取人,没有待于氏好一些。而邹氏跟陆扬就算不满陆长兴傲慢的态度,也找不到反击的点。
“还有件事,我得事先跟你们说明白,你们之前处心积虑想压我一头,我可以忽略不管,但要是欺负到我身后的人,想摆什么长辈的款,身败名裂还是最普通的下场。”
陆长兴看了邹氏一眼,朝她笑了笑,阴森且寒冷。
“如果记不住,我不介意帮你们长长记性。先走了,失陪。”
他不想在这里多待,话说完,东西扔着就离开。
陆随看着大儿子大步潇洒的背影,语重心长地问了句。“扬儿,你在外论策,旁人是如何形容你大哥,你可知道?”
陆扬不想承认这个大哥,却也不能不回父亲的话。“他想法深、手段损,睚皆必报,但见识广,重然诺,目光高远,就算态度不冷不热,想结交他的人还是很多,很给他面子。”
“你可曾羡慕过他?”陆随得不到儿子回应,又催了句:“说话!”
“曾。”陆扬咬牙,带着耻辱应了下来。
“我知道你拉不下脸,不过我希望你能多跟你大哥来往,他对你没好脸色,但你对他好,他肯定会记在心上,关键时刻拉你一把,就够你受用一生。”
陆随走下主座,捧起陆长兴留下的木匣。这是大儿子唯一托他的事,办得好了,对他全家都有利。他拍了拍木匣,语气深且重。
“等这事尘埃落定,我们就回祖宅,给于氏上炷香吧,这是我们欠她的。”
“陆长兴随便说说你就信吗?”邹氏不悦地撇过头去。
“如果你随便说说也能说服我,我就废了于氏,如果你说服不了我,我就废了你!”陆随已经许久不与妻子动怒,瞧她把陆扬教得一点气度都没有,心窝就一把火在烧。
“瞧你把我南国公的名声败成什么样,跟死者计较不休,成何体统?我还听你这无知妇人的话,实在可笑!长兴说得对,我要立嫡立庶,言官根本管不着,若皇上猜忌武将,不如我请立朝儿,主动替皇上分忧!”
陆朝,邹氏陪嫁丫鬟所出,是陆随的庶出三子。
“你敢!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为你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改立陆朝,是要我们母子俩去死吗?”邹氏大哭大闹,哭得陆随头都疼了。
“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我若活着,还能替你卖把老脸,我若两脚一伸,这朝中谁能帮你?”陆随直接对儿子说。他想法虽没有陆长兴沈,但也是个一点就通的孩子——只要能放下对陆长兴的成见。
陆扬背脊一凉,万一出了事,他还真找不到可以帮他的人,甚至方才陆长兴的身影还一闪而过,若他真的需要协助,最后说不定会托上陆长兴……
“孩儿知道了。”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陆扬此时开了窍,或许身段一时间放不下,也已不像之前仇恨陆长兴。
朝堂一夕间风云变色,飞沙走石,曹永祥由高台摔落,收监等候判刑。
在言官弹劾曹永祥诬陷沈阁老当天,陆长兴命人抬了五千两到静心寺,见住持眉开眼笑、亲自点数的当下,立刻命人綑起,抬了出去,一路上吸引目光无数。
住持一开始还以为曹永祥会来保他,对衙役说话高高在上,仿佛看蝼蚁一般,反手就能捏死,却在见到曹永祥获罪收押,下场不比他好看多少后,用了几下刑,就什么都招了——
饼去他开放寺庙让上京赶考的学子暂居,放榜之后,开始替曹永祥游走卖官一事,并嫁祸沈阁老。他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全是因为朝堂将兴建佛寺替皇太后祈福,曹永祥承诺让他接掌住持,他一时鬼迷心窍才铸下大错,最终杖一百,眨为奴籍。
曹永祥又因强占良田,收受贿赂而罪加一等,夺官、抄家、杖刑后三月流放,其子被判充军,良田全数归还于民。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此时又传出一个消息,陆长兴的姨娘竟就是沈阁老唯一的女儿。
案亲蒙难,女儿沦落风尘,一代名臣身后,令人不胜唏嘘,感叹不到半日,集玉阁阁主又说出沈五小姐是为了找寻证据,为父洗月兑污名才自荐集玉阁,成为供人取乐的瘦马,陆长兴辗转知道真相,心生怜惜,故才爱护不已,为求心上人日夜安稳,甚至不惜低声下气,求助水火不容的生父南国公。
南国公请封次子为世子,自愿接受降袭,又让人巧妙地套进了这件事情来。
原本悲苦的故事衍生出一则佳话,末了竟是让人最津津乐道的一段,还改编成话本——恶斗权奸曹永祥。沈蓉清为掩饰颈伤而配戴的颈饰更成了京城仕女的新爱好。
重臣言官接连上书弹劾曹永祥的这段期间,陆长兴并未着墨此事,反而专心处理船坞的案子,近期又入了雨季,虽然去年评估出来的危堤都已事先修缮妥当,可最怕的莫过于意外这种东西。
陆长兴最后没有搅和进曹永祥的事,却依然忙得脚不沾地,连新型漕串的草围都在这时候堆到他案前来。
忙归忙,他还是没把沈蓉清忘了,早饭、晚膳一定要一块儿吃,每天都要盯着她喝下一碗苦苦的黑药汁,然后自个儿吃了仙楂片或蜜饯去吻她,耳鬓厮磨了一番,才甘愿去处理公务。
有天,陆长兴提早回来,那天下着霪霪细雨,天气微凉。他要孙嬷嬷替她换身簇新的衣服,梳个高贵漂亮的发髻,在孙嬷嬷要替她上妆前,把人拉了起来。
“带你去个地方。”他搂着她的腰,在她颊边香了一下。“还是别搽胭脂水粉的好。”
沈蓉清没有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这不是他头一回玩这种把戏,问他也不说,干脆就跟他一块儿疯了。
结果陆长兴把她带到大厅右侧小门的珠帘后方,笑着跟她说:“就是这儿。”
“这儿?!”沈蓉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等着就是。”陆长兴笑着捏了把她的脸蛋,一副包君满意的模样。
饼没多久,宣旨太监来了,虽然来的是陆府,不过找的人是她三哥。
“沈容堰跪下接旨。”宣旨太监不重不轻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中,解开圣旨外的锦线,照字朗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沈阁老念秋……”
沈阁老沈冤得雪,追谥太子太傅,原府发还;沈容烨、沈容柏、沈容堰、沈容铨官复原职,即日上任。
沈蓉清跪在帘后,仔细地听着圣旨的内容,她期盼了四年有余的事,终在她面前开花结果,即便圣旨不是对她宣读,在宣旨太监高呼“钦此”之后,仍与帘外的沈容堰同样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谢主隆恩……”沈蓉清磕头在地,久久不起,沈容堰接下圣旨,奉上茶水费,亲自送走了宣旨太监,她还是维持原样,动也不动。
陆长兴心疼死了,把她扶了起来,看她哭得满脸泪水,眼睛红通通的不像话,以指月复抹去她的泪水,眼神痛惜,语气却是戏龙。“不让你上妆,就是怕你哭花了一张脸吓人。”
“呜哇——”沈蓉清哭得更大声,这下真慌了陆长兴的手脚。
他何曾见过沈蓉清大哭?第一次屈辱承欢的时候没有,唐琳羞辱她的时候没有,沈容烨来找她的时候更没有。
“别哭……你别哭了!”陆长兴没安慰过女人,还是痛哭的女人,只见过妇人哄小孩,只好依样画葫芦,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乖,不哭不哭……要哭也别哭得这么用力。”
“呜啊——”沈蓉清揪着他的衣服,埋进他的胸膛,哭得更用力了。
陆长兴只能把她搂得更紧,在她耳边细语安抚得更勒。
哭声稍歇,沈蓉清吸着鼻子,不住抽噎,陆长兴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半。他扶着她的肩,退开一步,看她哭得肿肿的双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蓉清,好点了吗?”陆长兴轻喃着她的名字,又逼出了她的眼泪。
“怎么又哭了?不是该笑才对吗?我把你的名字找回来了,什么沈清、什么芙渠都能丢了,你是沈蓉清,只能是沈蓉清。”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眼睛都哭到瞧不见了。陆长兴只能把她再按回怀里。
“罢了,反正就这一回,你就哭吧,把这几年的委屈都哭出来。”他很无奈,生平第一次拿某人没办法。
“我手边的事情快结束了,再等我几天,我带你回乡,去见你大哥、二哥、四哥,还有嫂嫂跟侄子、侄女们,再把你父母的牌位迎回沈家宗祠供奉。”
沈蓉清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闭起眼,微笑地应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