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映竹流露出的熟悉震惊了韩光义。“你认识罗桂杰?”
“谈不上认识,就见了一次面,说过几句话。”韩映竹把昨晚攀花桥上的事情说了一回。“说不定昨晚他找姐姐,就是为了跟她说提亲的事。”
“无耻之徒!”韩映梅气哭了,都快把手绢扭出个洞来。“他根本就是要陷我于不义,让我不得不嫁他。”
“昨晚要不是二丫机灵,今儿个你就等他掐着你名节有损的软肋过来胁亲了,你怎么就不懂得保护自个儿呢?”还好他差了小女儿跟上,否则这事怎么善终?韩光义看向若有所思的韩映竹,这丫头用人谨慎,看人也有一套功夫,便问她意见。
“二丫,你觉得罗桂杰这人怎么样?”
韩映竹看了眼父亲,又瞄了眼忿忿不平的韩映梅,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倒不觉得此人有你们猜想的这般糟糕。”反而矛盾得让人觉得很奇怪。
“喔?”韩光义有了兴趣,半个身子都转向小女儿了。“二丫说来听听。”
“此人若真奸诈无比,大可用我赴约攀花桥一事大作文章,就看父亲要保大姑娘还
是小泵娘,父亲别无选择,只能答应这门亲事,把姐姐嫁给他。”韩映竹见韩映梅欲出言骇斥,便抬起手来要她稍安勿躁。“不是父亲偏心,也不是我胡说,一旦父亲回绝这门亲事,保下了姐姐,却黄了我的名声,姐姐日后也别想许个好人家了,别忘了未出阁前我们姐妹俩是绵在一块儿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韩映梅这时才知道怕,以为赴约的不是她,还暗暗松了口气。
“他能买下父亲谈了半年还谈不下来的地,证明他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就算他是个草包,身边一定有军师为他谋划,没道理想不出这层稳赢不输的办法,可是他没有,甚至没有向父亲透露半点口风,说他昨夜见过我。”韩映竹敛下双眸,语气冷静。“我昨晚态度不算友善,他没有为难我,只是不断打听姐姐这几年过得好不好,那卖捏面人的小女娃得了串糖葫芦,还特地跑到桥上只为了感谢他,这人要是不好相处,怎么会得孩子喜欢?”
“就这点你就说他好?映竹,你不会挟怨报复吧?”韩映梅横过去一眼,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理由。
“姐姐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吗?怎么会说我挟怨报复呢?”韩映竹淡然地回了句,噎得韩映梅说不出话来。
“我听过这人,风评并不好。”韩光义把外头流传罗桂杰的话,说了一遍给女儿们听,比她们方才站在窗外所闻的只字片语仔细多了,也恐怖多了。
“天呀,道人丧心病狂!爹,你要是答应这门亲事,无疑是逼女儿去死呀!”韩映梅都快吓哭了,天晓得罗桂杰身上背了几条人命。
韩映竹见姐姐一惊一乍的,摇了摇头。“传言不能尽信。俗话说,相由心生,他目光清澈,面无戾气,看起来挺正直的,倘若真像传言所说,他何必费劲过来提亲,直接把人掳走不就好了?过个一天一夜,即使无聘无媒,你也只能是他的妻。”
“姓罗的给你多少钱?让你回来说他的好话?”韩映梅瞪着她看,最终气不过地推了她一把。“既然他有你说的那么好,不如你去嫁呀!我让给你!”
“丫头!有事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映竹可是你妹妹。”韩光义心疼地把小女儿护到身后。
“谁稀罕这个妹妹,如果不是她,我娘也不会死!”韩映梅见到父亲护着她,头一热,话就不经脑了。
韩光义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又没说错。”韩映梅嘴硬不改,指着韩映竹,把她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要生她,我娘也不会难产过世!爹更不应该保小不保大!你害我没有娘疼,又处处偏袒韩映竹,净说我不如她,平常我都忍下来了,这时候她一直说服你把我嫁给一名贼人,还容不得我说她不好?”
“你娘走的时候你才足岁,根本不记事,是哪个该死的下人跟你嚼舌根的?”韩光义痛心地看着韩映梅,不敢相信她居然说出这种诛心的话。“当年你娘难产,我跟产婆说保大不保小,是你娘坚持把二丫生下来,她是你娘用命换来的,你不好好爱护她,还处处挤兑她,反过来要二丫包容你,你还有脸拿你娘来说嘴!”
“谁要她包容了?你怎么不说她是心虚、是愧疚呀?”韩映梅背过身,没有底气地反驳。
“你这丫头——”韩光义还想教训她两句,却让韩映竹拦了下来。
“这事以后我们再慢慢说,现在重要的是爹对罗公子有什么看法,是要拒,还是要查?”她处处礼让韩映梅一步,从来都不是为了讨她喜欢,而今知道韩映梅不待见自己的原因恐怕一辈子都消强不了,她又何必浪费时间、浪费唇舌?
“拒!当然要拒!”韩映梅转过身,像忘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一般,拉着韩光义的手就开始央求。“爹,我不要嫁给他……我……我……我喜欢的是城西的林举人!”
韩光义闻言,一阵昏眩。“丫头,你是姑娘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还知不知羞呀?”
“这关系着我的终身大事,我就算难开口,也得开这个口呀!”韩映梅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我这辈子就喜欢林举人一个,从他夺得城里诗魁开始,女儿的心就在他身上了。爹,我只喜欢他,我只想嫁给他!”
韩光义受不住刺激,退了半步,韩映竹赶忙伸手扶住他。“爹,坐着说吧。”
她的额角也有些发疼,城里举办诗会不过上个月的事,她道辈子也太短了吧?顶多知道对方是圆是扁,什么个性都还模不清楚就交了心,还说出什么非君不嫁的鬼话,在她看来,韩映梅不过是迷恋罢了。
“丫头,韩家虽然已经传家百年,可依旧是商贾身分,一般读书人看不上的,你早早收了这份心吧。”韩光义一瞬间像老了五岁,都怪他不好,把女儿宠上了天。
“爹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连县太爷都要敬你几分,难道县太爷就不是读书人了?”韩映梅收拾好眼泪,走到韩光义跟前,又跪了下去。
“林举人家境清寒,凑不出盘缠让他进京赶考,我们雪中送炭,他岂有看不上我们家的道理?我与映竹是女儿家,不能考取宝名光宗耀祖,我嫁给林举人,他日中了进士,不也是我们家的光彩?”
韩映竹别过头去,不敢相信这种天真的话出自她胞姐的口,她究竟把这世道想得多美好,所有人都要绕着她打转?
“丫头,你可有想过,挟恩下嫁,夫家会真心待你吗?”更别说以后中了进士是要当官的,他女儿什么料子他不清楚吗?她只摆得起官夫人的架子,撑不起官夫人的场子,早晚会出问题的。
“如果他真读懂圣贤书,自然会真心待我。”韩映梅自信满满,似乎她的条件不容林举人拒绝般。“爹,如果你真的疼女儿,就该让我嫁给我自己喜欢的人,不管那姓罗的多有钱、多有势力,我都看不上眼。”
“映竹,这事你怎么看?”韩光义左思右想,得不出个好结论来,只好求肋小女儿,听听她的意见。
韩映竹愣了下,这不是拿她当活箭靶吗?她百般无奈,又不能不回话。
“婚姻之事当由父亲作主,若父亲觉得林举人不错,就差人去探探口风,最好也问一下邻人对林举人的看法。至于罗公子这里,女儿认为还是先探个底,免得最后两头空。”她已经尽量不偏颇,最后花落谁家,就看天意了。
“你说的有道理,就按照你说的办吧。”韩光义头疼得很,真怕大女儿出阁没几天就让夫家休回来。“我已经请人找了教养嬷嬷回来教你规矩,以前你不爱学,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都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你自己得积极点,别让人看笑话。”
“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韩映梅露出笑容,羞怯的模样宛如春天待绽的花朵。
“不过爹爹也要替女儿想办法说服林举人……”
看她愉悦又期盼的模样,韩映竹不自觉地想起昨晚攀花桥上痴痴询问韩映梅近况的那个人。
牛郎与织女的结局,究竟是在一起,还是算分开呢?
林举人对此门亲事并不热衷,全是听从母亲的指示点头,韩光义很担心女儿嫁过去受到丈夫冷落,完全没有韩映梅的欣喜。
反观罗桂杰与桂主事的关系在一连串明察暗访下确认是同一人,不管是哪个身分,都不沾花酒,一律对外称心里有人,这让韩光义偏向他多一些。
韩映竹在这事上不表意见,只说无论嫁谁,该操办的事,她绝对不会落下一件。
韩光义最后还是拗不过女儿,三个月后,韩映梅如愿下嫁林举人。
两家贫富悬殊,为了顾及林家想法,婚事不能过于铺张,可又不能削了韩家脸面,所以准备起来格外困难,加上韩家又没有女主人,韩光义差点急白了头发,唯一庆幸的是韩映梅待嫁女儿心,有情饮水饱,对于婚事一切从简,没有太多的不满与意见。
迎娶当晚的婚宴,办在韩家名下的某处别馆中,订席的人是县太爷。
美其名说要为林举人贺喜,勉励他成家立业,尽早考取进士,荣耀乡里,实际上是韩光义不舍女儿嫁入林家,场地却摆不满三桌酒席,才听从小女儿的建议,私下向县太爷请托才安排到别馆里设宴。
韩映竹则因为经营香料铺子,手上不少客源都是贵太太,从中知道不少秘辛,像是谁与谁是亲戚却面和心不和,便代替父亲张罗喜宴席次、菜色、酒水,接待前来贺喜的女眷亲属,一点都不得闲。
“小姐,大事不好了!”如冬突然凑到了韩映竹身边,神情慌张。
“怎么了?瞧你吓的。”韩映竹正在试菜,确定味道可以,才让奴仆端出去,谁知道筷子还没下去,如冬就冲进来喳呼了。
“小姐,罗、罗公子来了。”
“罗公子?”韩映竹愣了下。“你说罗桂杰?”
如冬拚命点头,额上都滴汗了。“他一来就说要拜会老爷与新郎官,华叔觉得不对劲,要我过来跟你说一声,万一有事,还得小姐主持大局。”
“我还想这人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原来藏了这暗招。”韩映竹皱眉。
这人是狗急跳墙,不管不顾了吗?
在父亲跟他明说已经替韩映梅订下了林家的亲事,他一语不发,任由父亲解释安抚,末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离开,当下她还以为这人很有风度,没想到他还留有后手。
现在韩、林两家的亲戚都在这里,万一把事情闹大,以后大家都别做人了。
不知为何,韩映竹有说不出的失望与气恼。他没有把攀花桥的事情拿出来作文章,即便到最后父亲已经表明花落谁家,他都没有试图以此为饵,扭转局面,韩映梅错失他,她还为他心疼了一把,谁知道居然选在大喜之日来个玉石俱焚,三败皆伤。
只能说他藏得太好,看不出来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对他失了戒心。
“我去看一下,这里交给你处理。”她把一叠单子交给如冬。
“这是今晚的菜色,在我回来之前,你得注意出菜的间隔,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靠近西厢、摆着红花的那几桌客人不能碰到蝈蟹,切记别让人混着上了。”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席次名单是她看着韩映竹拟下的,她大概知道情形。“小姐也要小心,我怕罗公子来者不善,要是拿攀花桥的事情出来咬你一口就不好了。”
“我知道。”韩映竹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华叔命如冬来找她,只因为她是韩家的主子,主子就是要拿主意的,万一父亲脚步被拖住,韩家确实只剩她能主持大局。
但愿父亲能说服罗桂杰别在这时候滋事,她可不想看见恶俗抢亲的戏码。
罗桂杰一进别馆,原本吵闹劝酒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走进来的那股气势,无端地让人害怕。
坐在主桌的韩光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罗桂杰一身华丽锦绸,墨竹长衫,对襟飞花刺绣瑰丽,扎起的头发扣着造价不菲的银镶玛瑙祥云束冠,腰间白玉碧带垂挂三十六颗南海珍珠,贵气逼人,也不再收敛眉宇间的霸气,一扫上门说亲时的朴实模样,还原外头传言的罗家头子。
“林、韩两家大喜,我罗桂杰前来恭贺,不知东道主是否欢迎?”他嘴角微扬,笑意不及眼底,还带着些许傲视的味道。
罗桂杰进城已有半年之久,见过他的人不少,但知道他身分的人寥寥无几,一听他就是手段狠戾、脚踩多条冤魂的绿林头子,宾客的筷子都快拿不稳了,深怕下一秒就出事,眼神都不敢离开他。
“自然欢迎。”韩光义站了起来,眼角余光左右巡视了一回,主桌附近都已坐满宾客,只剩边边角角还有零星空位,他怎么好意思把人领过去,不是摆明了削罗桂杰的面子吗?这下更难善了。
“阿华,替罗公子在我旁边加个位子。”
主桌的人脸都绿了,面对这来者不善又恶名在外的人,他们怎么吃得下?
“啊!是。”一直站在后面服侍韩光义的韩华见状,招来如冬,要她去请韩映竹,听到主子吩咐,一抬头便对上罗桂杰深幽难测的目光,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于失态,连忙搬来张椅子,还铺上软垫送了过来。
“罗公子,请上座。”韩光义亲自前迎,悄悄地拍了林举人两下肩膀,暗示他多担待。
罗桂杰没有忽略这细节,张扬地朝韩光义一笑。“怎么好意思呢?”
接着往他的方向踏步而去。
韩光义先是愣了下,让罗桂杰这无亲无戚的人坐主桌,无非是想藉此卖他一个人情,安安分分地吃完喜酒就离开,可看他不同以往的表现,他不禁心虚了起来,反省这招是否走得太险,主桌上可是坐着县太爷和亲家。
不会一场喜宴下来,亲家变冤家吧?
可惜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韩光义此刻是骑虎难下。“罗公子不必客气,你能出席,是为小女亲事锦上添花。请入座。”
“多谢韩老爷。”罗桂杰掀袍,大方地坐到韩光义身边,左侧正巧就是林举人。
他连看也没看林举人一眼,待韩华布上干净的酒杯与碗筷之后,迳自添了一杯酒,垂阵苦笑,再抬起头时,又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罗桂杰。
旁人没有注意到,站在屏风后面的韩映竹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抹苦笑倒显得他的轻狂有些刻意为之。
还以为他是来找碴的,没想到这傻子居然是来为自己找不痛快的,不请自来喝心上人的喜酒,该不会是想用这种自残的方式逼自个儿放手吧?
“开席后才姗姗前来,断了各位兴致,罗某在此自罚三杯。”他闷头豪饮三杯酒,根本不管席上的人有何反应。
韩光义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忽略席上宾客尴尬又不解的神色,陪笑招呼。“各位用菜、用菜。这都是小女精心准备的,大家别客气。”
大伙儿跟着笑了笑,举起筷子,目光还是止不住地往罗桂杰身上飘,包括韩光义。
就见他笑了笑,再次斟了一杯酒,转身对向林举人。“恭喜林兄喜得如花美眷,罗某诚心祝贺林兄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字字咬得用力,目光灼灼像要鏊穿新郎官红袍。
林举人也不是傻子,感受不出他森然的敌意,在林、韩两家说亲的期间,他曾耳闻罗桂杰多次出入韩家府邸,恐怕是求亲未果,挟怨报复来着。
“多谢罗公子,能得韩老爷及韩家大小姐青睐,实为在下所幸……不,应该改口为岳父了。”林举人举杯回敬,笑笑地暗捅了罗桂杰一刀。
“林兄确实幸运,还望来日高中,切莫富贵荣华迷了眼,抛弃原配发妻。”罗桂杰神色锐利地扫了林举人一眼,仰头饮尽杯中酒,末了还将杯口对向他,挑了挑眉。
韩光义心里着急,却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只好硬着头皮搭上罗桂杰的肩膀,圆场说:“罗公子与韩家交好,知道我要嫁女儿,前前后后也帮忙铺张了不少事,就怕哪里不周到,只是罗公子说话直爽,贤婿别往心里去。”
“岳父这么说是折煞小婿了。”林举人站起来朝韩光义一揖,席面多加了一张椅子,难免挤了些,作揖的时候就撞上了罗桂杰,溅出了他新斟的酒水。“对不住,罗公子,在下并非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