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室内昏暗,宣明幽幽醒来,浑身是汗,粘得难受。
“来人……”一开口,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她苦笑。假如她说话的语调始终如此,便不会有人私下说她娘娘腔,不够威严了。
等了许久,等不到人来伺候,宣明起身,正要再唤,忽然看见床边坐着一人,定睛瞧去,她惊讶了。
“太傅!”确信自己没看错,她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落地灯架上红光点点,照亮了玉海涛阴郁的脸庞,他的腿上迭满了奏折,几乎淹没了他的座位。在宣明望向他的同时,他将手上那份折子丢向龙床。
啪的一声,宣明的欢喜之情被飞掷而来的奏折打退,折子不偏不倚的落到她手边。
“自己瞧瞧,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宣明一整年未遭他责骂,见到他面色冷峻,她竟有种怀念的感觉,暗暗窃喜,翻开折子,看了两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怎么会……没人告诉我西北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旱灾。”
“你多少天没上朝了?”
听着他冰冷的语气,看着他那秋后算帐的态度,宣明惶恐。
“我……病了。”从小到大,见惯了他训斥晚辈时动口又动手的场面,虽然她贵为太子,又是女孩,他因此手下留情,哪怕她犯了错,也不会受皮肉之苦,但他有的是不伤她皮肉的惩罚方式,足以教她后悔莫及。
“我离开一年,你就病了一整年?”
“我……如果你不离开,就不会这样……”宣明立即泪眼朦胧,并不晓得自己的眼泪对玉海涛有影响。
玉海涛的视线飞快的从她身上离开,不让她的示弱影响自己,奈何向来冷硬的心肠对上她装可怜的模样,便不再坚固。
他霍然起身,腿上的奏折掉了一地。
“太傅?”宣明有点怕,他的沉默使她不安。
她的反应也令他失望,明知是错,不知悔改,任性的错到底,她的所作所为己触及他包容的底线。
“你要走了吗?”眼前的玉海涛似乎对她失望透了,不愿意理睬她了,宣明紧张的掀开被子,跳下床,追上去。“太傅……别走!”
她赤脚追到他身后,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想象小时候每一次撒娇那样拥住他,而他转身拍开她的手。
那力道很轻,却让宣明很惊心,仰望他蹙起的眉头,她开始为了让这个男人失望而恐惧不已。
“太傅,你又要离开吗?”
以前做错事,总有他在后方补救,现在他一次次抽身而去,吓坏了宣明。
这次他若撒手不管,谁来处理她制造的烂摊子?
她不能没有玉海涛,从身到心,她的天地是以他为中心而建成的,他离开了她,她活不下去。
“我不走。”男人的低语声略带一丝疲倦。
宣明纠结得一团乱的心,因为他的话,令她平缓了下来。
“这个月内,我会成亲。”他接着说。
她松下平缓的心又因为他的话而再度纠结,大惊失色,“什么成亲?和谁成亲?”
他的时间己过度消耗在国家大事之上,连与她相处的时间都不断减少,又哪来的工夫娶妻?
难道这次离京,他发生了什么艳遇?
“太傅?”宣明焦急,欲再追问,“太傅……”
玉海涛摆月兑她的纠缠,兀自走开,越来越远。
“来人!”宣明想叫人拦住他,然而直到他离开,都无人敢接近,反倒是跑出寝宫的她被人拦住了。
“陛下。”
“金兰?”仔细一瞧,拦路的竟是让她赶到玉家的侍女,宣明错愕不己。“怎么是你?”
“国师大人将奴婢换回宫了。”
宣明头昏脑胀,差点站不稳,放眼张望,附近的宫人换了一半新面孔。
她浑身发冷,可以预见玉海涛不费吹灰之力,将她花了一年心血提拔起来的人手除个精光。
她与笼中鸟雀有何分别?
她娶妻,他离去;她的爱慕,他不接受……每一次他走,她无法挽留;每一次他想做的事,她都无法阻止。
这一次,要眼睁睁的看他成亲吗?
他怎么可能喜欢上哪个女子?他哪有时间去疼爱别的女子?
宣明连魂魄也冰凉了,全身力气消失殆尽,跌坐地上。
“陛下,请快起来,地上凉。”金兰见宣明跌坐在地,双足未穿鞋袜,赶紧搀扶起她。
凉……有比她的心更凉吗?宣明惨笑,无力再去追一个她永远追不到的人,又不甘心失去她奉为信仰的存在,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冷静,正视金兰。“他……国师说他要成亲,你在玉家待了那么久,听说过这事吗?”
金兰不敢抬头,犹豫了一下,回道:“国师大人是临时决定的,人选这两天才定下……”
宣明慢慢的走回寝宫,脚步虚浮,半路顿住,转身又问:“他要娶谁?”
“……是丞相家的大小姐。”
“那不是个寡妇吗?”宣明尖叫,她晓得此人,京城有名的才女,丈夫去世后,一直安于家中,玉海涛怎么可能勾搭上如此出名的贞节烈妇?
突然,灵光一闪,她醒悟过来,玉海涛所谓的成亲,恐怕和千羽嫁给她一样,只是个幌子。
“他离开一年,哪有可能和京城里的女人谈情说爱?”宣明走进房中,跪坐地上,明白了他成亲的理由。
为了让她死心……她掩面,哀痛的心扭曲了她的容颜。他没有爱上别人,可是她若不死心,他难道要一年娶一个女人来回绝她?
“玉家上下怎么说?莫非他们同意这门亲事?”宣明镇定下来,开始思考着,要如何破坏玉海涛的亲事?
“丞相家和玉家门当户对,国师大人的年纪又不小了,哪怕是娶个风尘女子,只要能传宗接代,玉家的长辈们是不会反对的……”金兰说出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
宣明咬了咬牙,思绪辗转,突然想到什么,逞强似的笑了。
没等宣明想好怎么破坏玉海涛的亲事,另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在她生病,不顾朝政期间,西北因为灾情严重,官府又脤灾无力,终于使得贫苦百姓们大举叛乱。
消息传来时,朝野震惊。
宣明不得不拖着仍未痊愈的病体上朝,看着议论纷纷的朝臣,她心思一动,立即下令,派玉海涛出面解决此事。
“此事关系重大,交由国师全权处理。”宣明暗暗夸奖自己机灵,把玉海涛遣出京城,她再好好的计划,让他成不了亲,实在是一举两得。
皇命一出,一半朝臣附和着,盼望玉海涛接下烂摊子,另一半忠于玉海涛,无奈找不出更完美的人选,只能沉默。
满朝文武在侧,玉海涛凝望高关龙椅的年轻帝王,宣明退缩似的别开眼,许久之后,她听见玉海涛接下命令的回答。
“臣遵命。”
宣明的脑子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邪念,玉海涛心中有数,只是灾情与暴动不容轻忽,明知道他一走,她就会捣蛋,他仍得服从。
数日之后,玉海涛才刚离开京城,宣明马上拿着调查到的线索,安排丞相家的大小姐与出嫁前曾有过一段特殊交情的穷书生巧遇。
再过数月,等到玉海涛重回京城,本该与他成亲的女子己准备嫁给他人。
“据说是陛下叫人从中牵线,促成此事……丞相大人十分不满。”
玉海涛坐在书房内,麻木的听着幕僚们轮番控诉宣明的各种不义之举。
他无奈又无话,替她难堪的行为感到难为情,他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孩子?
他不过离开一年,整个国家就陷入重重危机当中,最近东海一带也出现了异动,恐怕他还得亲自去处理一番。
“数日后,我得前往东海。”打断幕僚的抱怨,玉海涛说出自己的安排。
“国师大人此时离开恐怕不好。”
房中几个幕僚研究了当今局势,对玉海涛未来的动向有了争议。
宣明将朝廷搞得一团乱,再少了玉海涛坐镇,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不过东海一带的混乱不容小觑,而玉海涛只有一个,偏偏许多事非他不可。
“事有轻重缓急,朝廷上的事务依然由你们代我把关。”玉海涛决意己定。
他给幕僚们订了新的规矩,随便宜明胡闹,万事等他安定四方,回来后再解决,到时候,陪着宣明惹是生非的跳梁小丑,他会一个个去清算。
至于宣明……她的依恋与爱慕,他不能接受,哪怕她是这世间最令他牵挂的人,在他牢固的信念与原则当中,身为晚辈的她,他绝对不能染指。
四月春光明媚,宫里处处花红柳绿,如画般美丽。
玉海涛入宫,向宣明说明他即将前往东海。
“当地王侯之间起了纷争,又向来不服朝廷管制,与其等着动荡爆发,不如我先出马……”
宣明听了他的说明,知道留不住,依依不舍的说:“太傅才回京不久,又要走。”
时隔一年有余,只在朝堂之上见面的两人,不曾私下相会,破坏了他的亲事,宣明也怕和他见面,遭他责备。
“总会回来解决终身大事,陛下专心国政便可,毋需烦恼下臣的私事。”
宣明听他话中有话,头皮发麻,深怕他追究她从中作梗,害他失了娇妻。
突然,她希望他离开,然后等她羽翼丰满,有能力控制他的时候,他再回来,比起求之不得,一相情愿的单相思,不如让自己拥有更多力量,随心所欲,补满内心所有的空洞缝隙。
虽然与他分离,让她难以割拾,但是总比眼睁睁的看着他与人成亲,自己无力阻止要好得多……宣明一番思索,打消了挽留他的念头。
她恢复理性,“太傅独身至今,不是过得挺好的,没有妻妾又何妨?”
“年纪大了,总要成家。”
“……我的年纪也大了。”她幽幽说道,黑亮的眸子紧盯着他。
“年纪大了要更明理些,自己想想,若没了帝位,你还能做什么?”他故作严肃的回道。
宣明愣住,她一直认为自己不当皇帝,玉海涛也会保护她,可是这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不能肯定玉海涛是不是厌弃她了?
难道她不再当皇帝,他会彻底抽身,弃她不顾?
宣明心慌,冲动的问:“莫非太傅己经找到其他人来取代我?”
“新旧更替是自然的,别仗着有我撑腰就胡作非为,总有一天你要离开我的羽翼……”
习惯了他教训|人的语气,听着他近似威胁的话语,她的心已不会酸楚。
她凝视着玉海涛漠然的英俊容颜,想碰触他的脸,又不敢碰触。
他会爱上一个人吗?有可能会说甜言蜜语哄人开心吗?
她摇头而笑,自己喜欢的男人,自己很了解,她想要的一些东西,他永远给不了自己。可是她不会改变心意,即使对他有所不满,爱恋他的心不会因此动摇。
“我明白了,太傅。”朝玉海涛温柔一笑,宣明狂躁的心慢慢平静。
她终于醒悟过来,等待与恳求,对玉海涛不具任何效果,假如他心里只有社稷江山,她就必须牢牢将皇权握在手中,再用权力去占有他。
她想看着他,哪怕他连个笑容都吝惜给她,她想和他说话,哪怕他冷言冷语只会批评她,被他厌恶也不要紧,只要拥有他,别的一切她不管了。
玉海涛审视宣明若有所思的脸,不必言语刺探,从她眼角眉间的细微变化,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思。
这个几乎算是被他一手拉拔大的女孩儿,对他没那么容易死心,他知道她并不完美,不过仍然想给她挑一个完美的郎君,会关心她、照顾她、爱护她,一切以她为先、以她为重,而他不是这样一个懂得疼惜她的男人。
“陛下……”玉海涛忍不住模模宣明的头,分别在即,他难得袒露,心底的柔情。“臣不会害你,听话,好吗?”
宣明诧异的瞪圆了眼睛,他哄骗小孩的语调真少听见,只是她已非稚儿,听他的话,只会害她失去他。
“好的,太傅。”她言不由衷的笑说,乘势握住他的手。
玉海涛不动声色,慢慢的抽回了手,可是他一瞬间的迟疑,仍让宣明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在意。
她甚至觉得在这一瞬间,在玉海涛的心里,也许她比江山社稷更重要,而她所求的,不过是无尽延续这一刻罢了。
时间在分离中,一点点拉开了心的距离。
柄土动荡之事频频发生,因为皇帝的无能,国师到处征战。
一年又一年,玉海涛辛劳奔波,以一人之力仍是力有未逮,始终无法让天下彻底安定。
期间,更教人惊讶的是,皇帝多次公然打压与国师同一阵营的官员。
人们明显的察觉到宣明有意和玉家作对,铲除玉海涛的势力,而玉海涛不曾反击,甚至在宣明十八岁时,交还政权。
他的退让,使得曾经以为他觊觎皇权的人震惊,却没让皇帝安心,君臣不和的传言,在玉海涛为国征战的三年中,愈传愈烈。
“陛下,药。”蓉华走进寝宫,唤了几声,没听到宣明回应。
年轻的皇帝伫立在屏风前,陷入沉思。
蓉华有些疑惑,玉海涛频频离京这三年,宣明变得益发古怪了。
总是心不在焉的帝王仿佛叛逆的少年,喜怒无常,本能的和玉海涛留下的部属作对,又不肯施行一些对玉海涛本身有危害的策略。
“你不是请旨出宫,怎么还未离开?”宣明回头,伸手接过碗,一口饮下温热的汤药。
她身体的生长日渐成熟,同时需要使用药物和更多的装饰掩盖女性的特征。
虽然蓉华讨她欢心,但她也不敢完全信任对方,很多时候仍需要一个知情者在身边,所以她把金兰留下,在许多私密的事情上,她实在少不了金兰。
至于金兰会向玉海涛告密的缺点,宣明不在乎了,她会竭力使自己强大,不再倚靠玉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