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继续的下。
天无一日晴,在连下了三日后,大家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溃、溃堤了,靠近徐家湾的堤防破了好大的洞,水……水都涌出来了……”太……太可怕了,怎会有那么多水,一下子淹没周遭的稻田,放眼望去一片汪洋水泽。
来报的巡城兵慌张失色,一身湿透了,身上的水往下滴。
“四个城门都堵上了?”只要水进不来,百姓的安危便无虑了。
“是的,大公子带人用沙袋堵得严严实实地,保证一滴水也进不了。”也曾参与其中的巡城兵自得不已。
“好,仔细地守着城头,若有城外的百姓前来求救就放下吊篮,将他们吊上来。”
他都没想到呢,他聪明绝顶的女儿便提出吊篮救援法,以防城外有难的百姓进不来。
“是!”他大声地应和。
“去吧,熬过这几天雨总会停的,等天儿放晴了,我给你们杀头猪加菜丨”慰劳他们守城的辛苦。
“谢谢大人的赏。”巡城兵欢欢喜喜的离开。
堤防溃堤后,水势迅速的升高,有如万马奔腾般向低洼处漫去,很快地,近河的田地全被河水淹盖,只有几棵长势较高的大树还冒在水面上,底下的田地和道路完全看不见了。
洪水凶猛,直冲县城而来,遇到了砖石堆砌的城墙就被冲散开来,水位一寸一寸的往上升,升到半墙高就变缓慢了,让人看了稍稍松了口气。
雨势不大,但还是淅沥哗啦的落着,眼看着一时半刻还停不了,风声渐歇,湿重的气味萦绕不去。
“水来了,水来了,好大的水……”
“呜……呜……我们会不会被淹死……”
“肯定是逃不掉的,我们都得死……”
“娘,我想娘,我不要死,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
齐府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还有人挑起事,悄悄散布洪水来的消息,并大肆的渲染,引起众人的恐慌,府里上下闹得炸锅了,每一个人心里想着的是该如何逃出去。
看到一屋子闹成一团,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收拾细软想逃,有人吓得腿软的瘫坐在地,帮不上忙的给人添堵。
清妍面容蒙上一层阴影的苏轻怜冷眼旁观,一股气不由得往上冒。
她不先急着清理这团乱,看他们能闹到什么程度,等到一名十五、六岁的洒扫丫头因推挤而跌在她鞋子前,她半声不吭地提起玲珑小鞋,往跌倒丫头的手背狠狠踩下。
凄厉的惨叫声止住了众人的慌乱,他们惊慌得四处张望,目光在落向全身冷凝的二少夫人身上便不动了,感觉她似乎比洪水更可怕。
“还闹吗?”
所有人噤声。
“想活命的就别再给我惹出事来,否则就将你们从城墙上扔下去,我是县太爷的千金,你们说我敢不敢?”想死不怕没鬼做,墙下的水深足以将人淹死。
“是的,二少夫人。”被震慑住的众人声如蚊蚋,回答的像没吃饭似的,几乎快听不见。
县官的女儿谁敢惹,还是最得宠的,傻子才去得罪她。
“很好,大家都听懂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们很怕,但谁不怕呢,洪水一来,谁也逃不掉,现在大水被挡在城墙外,你们要做的不是害怕,而是如何活下去。”苏轻怜鼓舞大家。
人死了就没了,还谈什么将来。
“二……二少夫人,我听你的。”一名厨房帮佣的小女儿大声的喊着,好像跟着二少夫人就没那么害怕了。
有一人出声,其它人也跟着表态。
“二少夫人,听你的,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二少夫人看起来好镇静,就是做大事的人。
“是的,二少夫人,我们都听从你的安排。”
苏轻怜动也没动地轻轻一睐目,全场静默无声。
“好,听我的分派,怕就人多一点聚在一起,下人们在偏厅,男的一边,女的一边,架炉升火煮汤烧菜,死也要当个饱死鬼,你们几个去把府里的主子请到正厅。”
婢仆在侧厅,主子在正厅,泾渭分明。
当齐府的大小主子被请来时,其实他们都有些六神无主、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脸上有着仓皇,面容憔悴,眼神不安的捉紧身边人的手。
方氏是一手捉着一个,浑身发颤的不敢放开,齐正云、齐无双被她捉得手疼,一看大厅人多就将她的手甩开。
周姨娘是跟儿子齐正英在一起,两人身后是他的一妻一妾田氏和方玉蝉,显然她们吓坏了,魂不附体。
金姨娘不离一双儿女左右,像母鸡护小鸡般。
走得慢的齐晓芙则红着眼眶,拉着陈姨娘,寸步不离。
“二嫂,我们会不会死?”
苏轻怜笑着抚模齐无双的头,“不会。”
“真的吗?”
“真的。”
“二嫂没骗我?”
“骗你有糖吃吗?”多活一世的她从未这般天真过。
齐无双摇头。
“那就对了,二嫂没骗你。来,我们吃饭了,吃饱了才好跑给洪水追,腿脚没力要怎么跑。”
人多了果然就不害怕了,看到认识的人就在身边,说说笑笑的,似乎就算死也不可怕了。
至少有人作伴,不是一人孤伶伶的死去。
吃到香软的白米饭,喝到热热的大骨汤,人的身子也变得暖和了,先前的惊慌、不安、恐惧一下子全不见了,感觉好温暖、好窝心,即使面对洪水猛兽也不惧不惊。
这是苏轻怜头一回受到众人发自内心的认同,二少夫人的冷静和沉着受到齐府下人一致推崇,觉得她处变不惊的气度很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官家千金,具有成为当家主母的资质。
“二嫂,他们很可怜。”
“哪里可怜了?”
“他们没饭吃又衣衫褴褛。”
“那无双想怎么做?”
齐无双偏头想了一下,“给他们饭吃。”
在大水封城的第五日,连日来的大雨终于停了,天边出现一道七彩霓虹,又过了三日洪水才退尽。
洪水一退,齐向远和齐正藤连忙出城运粮,不管路面有多么泥泞难走。因为他们知道,不趁着这个时候把米粮运回城,等城外的百姓吃光了手上的食粮,一饥饿便会行抢。
人一饿,暴动就起。
他们整整拉回二十车大米和白面,本来还有更多,但他们担心车队太过庞大,引人注意,因此少拉了十几车。
谁说买田置地不好,这些可全是苏轻怜的土地刨来的。
这位像花粟鼠有储粮习惯的齐二少夫人,当真储了不少粮食,她几座粮仓都是满的,猛然一开仓,真有丰衣足食的感觉,谁想得到外面流民成灾,食不果月复的躺在路边等死。
不过苏轻怜的当机立断也发挥了极大的效用,她让人冒雨抢收地里的作物,不眠不休地把一袋袋的粮食烘干,或是制成酱菜,增加了食物上的供应。
虽然几百顷土地只收成三成,那也是极可观的数目,在周遭几个县城都遭难的情况下,她手中的粮食就成了奇货可居,县里几十家大户的存粮加起来还不到她的五分之一。
这算扬眉吐气了吧,她回想丈夫以前的嘲笑,她就是地主婆怎样,老娘有粮,想吃就得看她脸色。
“婆婆,你小心烫,傍晚还会再发一次粥。”看到狼吞虎咽的老婆婆,齐无双用略带无措的笑脸提醒。
行善吗?
苏轻怜会用鄙夷的眼神睨上一眼,说:她在替她爹积功,地方官员要政绩做得好才能得到皇上的嘉奖,她趁着水患,一日施粥两回,百姓饿不死,她爹这县太爷自是好处多多,她这叫孝心。
这是真的,苏轻怜从来就不是有善心的人,她更怕麻烦,路有饿死骨与她何关?人又不是她杀,顶多看个两眼,念两句阿弥陀佛,照样走她的阳关道。人生何其短暂,哪有空闲悲秋伤春。
然而她可是苏家人,与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苏正通治理的县城出现暴乱、斗殴、瘟疫、尸横遍野,他上头的官员会在他年度考核批上个“优”吗?只怕是削官丢职,发配边疆的可能性高。
身为他的女儿,苏轻怜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父亲被流放三千里,连带着她娘、她哥哥,乃至于嫁到管府的姊姊受到牵连。
因此,当想跟着她出城瞧瞧田地受损情形的齐三小姐一提起助人,她二话不说的办了粥棚施粥,并且将府里勾心斗角的人全给拉出来,让她们瞧瞧别人是怎么过日子,她们身在齐府又有多好命。
她从不否认她的出发点是沽名钓誉,为她爹和齐府博得“乐于助人”的好名声。可谁知县官千金和齐府二少夫人的双重身分,竟成了抛砖引玉的效果,不少家有余粮的大户人家也纷纷搭建粥棚,不稀不稠的白粥一日两施,造福乡里。
真是意外的丰收,苏大人所管辖的县城是此次水患受损最轻的地方,死亡人数最少,流民的安顿最为妥当,一次民变也没发生,人人有饭吃,饿死的人一个也没有。
“二嫂,你人真好。”她以前都错怪二嫂了,娘总说二嫂的坏话,害她以为二嫂真的很坏。
是吧,是吧!多夸夸,很快地就晓得她有多邪恶了。“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是为人的根本,人若不知善而行恶事,枉为人。”
齐无双一脸佩服地望着故作谦逊的二嫂,“二嫂说得好有道理,可是娘为什么不喜欢你,还要我离你远一点?”
“自古以来婆媳是天生的死敌,没有为什么,就是合不来。等将来你嫁人了,千万不要相信婆婆把你当女儿看待的鬼话,因为你们争的是同一个男人,而婆婆永远是占上风的那个人。”孝道的大帽子一扣,一票媳妇死一地。
“为什么婆婆要跟媳妇争?”她想不通。
“因为天底下的男人都靠不住,儿子是自己生的,是身体落下的一块肉,婆婆理所当然的占为己有,视为所有,媳妇想来抢她的“肉”,就是敌人。”这就是女人可怕的占有欲。
不认为自己靠不住的男人在两人身后轻咳了一声,但是没人理会他,他自讨没趣地继续站着。
“是这样吗?”齐无双还是不懂。
苏轻怜笑着拍拍小泵的小肩膀,“二嫂说的绝对没错,你好好想想便能悟出真理。去吧,你去帮帮芙姐儿她们,她和蓉姐儿那一桶还剩下大半呢!”
这孩子太有爱心,每一次都把碗盛得快满出来,流民们都喜欢来找她盛,一桶粥很快就见底了。
齐府粥棚搭得不算小,一共抬出五大桶半人高的粥桶,有点小小恶趣味的苏轻怜特意把闹得最凶的金姨娘、周姨娘排成一组;妻妾绝对不和又怀有身孕的田氏与方玉蝉一组,主仆离心的方氏、陈姨娘一组,再来是两名性情回异的庶女。
她呢?当然挑软柿子,和最无害的齐无双一组。拐拐小傻子也挺有趣的,她说什么居然都相信。
“什么叫男人都不可尽信,这句话有争议。”他觉得好受伤,被妻子捅了一刀,他明明是天底下最讲诚信的人。
“去去去,别靠近,你身上是什么味呀,是掉到酱缸里了吗?”一股很重的臭酸味。
齐正藤自己闻了一下,还真是不好闻。“我刚到你位于东林村的庄子去搬粮食,你腌了好几缸酱菜,我不小心踩破了一缸。”
“现在知道地主婆的法力无边了吧!被粮食砸到头是什么感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习惯凡事预留后路。
“晕的。”他完全不晓得她私底下瞒了他许多事,当看到十几座满满的仓房时,他真有晕头转向的感觉。而她不只储粮,还储存各式各样的种子以及各类干货,种类之多,叫人眼花撩乱。
“我这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谁比她更会精打细算,看准了灾年就出手,万无一失。
拥有现代人思想的苏轻怜了解居安思危的道理,她知道天灾人祸无法避免,所以在四处买地的同时又兼盖庄子,把一年收成的粮食拿出三成储存起来,来年收了新米再汰换旧米,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出。
因为她的地越买越多,自然三成的粮食也越来越多,一座米仓放不下就盖第二座,第二座嫌小再盖一座,如此周而复始,她年年有新米,年年也不愁大灾难来临。
基于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的原则,所以她类似的农庄有几座,分别在东南西北不同的方位,以她为中心点是很近,但每座庄子的距离却非常远,一处闹灾不会影响另一处。
至于干货是她爱吃,反正一放可以放三、五年,她只要瞧见质量不差的就买,让夏笙收到库房。然后一不小心就买多了,简直媲美干货商人,品种之齐全叫人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