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亦勋却叹息,深邃目光望向弟弟,缓声道:“我正是为了家族才做下这个决定。你念过那么多书,有没有听过功高震主?极盛之后,迎来的将是衰败。
“你怎知皇上对董家无分毫忌惮,怎知父亲在朝中盘根纠结的关系,没有碍到谁的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果你能说动父亲,就该劝他把兵权交回去,光荣退出朝堂,千万别生出异心,免得毁了祖父打下来的声名。”
他的话震撼董亦桥的心,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所以父亲已遭皇上忌惮?所以父亲的坚持,很可能替家族带来灾难?可是急流勇退,一辈子汲汲营营、追逐权力禄位的父亲怎么办得到?
然父亲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看着董亦勋,董亦桥如是想。大胜兀骨、凯旋归朝后,他想的不是朝廷封赏而是急流勇退,年纪轻轻、有大好前途的他,怎么舍得放下?
董亦桥无法不佩服他,无法不崇拜他,但自己怎能承认,一个他视为敌人的兄长,一个从小便让他鄙夷着长大的男人,让自己深深感到自卑?他下意识摇头。
董亦勋却错解他意思,说道:“我明白不容易,太多的亲戚被安插在父亲的军队里,若是这样交出去,对我们亲戚们有些难交代,可越是那样一支军队,越是会让皇上不安心呐,二弟怎么就没想过,你如此聪明才智,皇上为何迟迟不肯重用你?”
董亦桥猛然转头,回顶一句,“可皇上却重用你。”
“那是因为我在春猎时救了皇上一命。于皇上而言,我先是救命恩人、再是董昱的儿子。”他叹气道:“你是个胸有丘塾的,不要因为后院之事影响了你的判断力。”
董亦桥当然明白,那个“后院”指的是母亲,指的是他从小被教导到大的仇恨意识。轻轻一句,直指问题中心。
脸蓦地红了,他感觉自己像整个人被看透似的。
董亦勋道:“夜深了,回去吧,弟妹心里不舒服,你好好哄哄她,毕竟她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女人。”
董亦桥再次震惊。他知道茹燕有孕、知道幼琳大闹、知道他内宅不安?他……在他院子里安插人手?
不过,如果自己的妻妾一个接一个相继死去,他还没有半点防范心的话,也未免太离谱,母亲,是做得狠了。他略略正起心神,装出灿烂笑脸,无可无不可地回答,“妇人善妒、其心可诛,可大哥这是在让弟弟纵容弟妇呢。”
董亦勋勾起一抹清风似的微笑,回道:“弟妹做的,不过是母亲当年对我亲生娘亲做的事,对错要怎么论究?
“若是非要找出万恶根源,答案只有一个——男人的贪婪,男人贪婪地想将所有美好女子尽纳于怀中,却没想到自己怀间位置太小,女人必须尽全力拼搏厮杀,才能抢到一块立足地。如果女人不必动用心思,便有一大块原野供她们奔跑徜徉,她们又何须手段尽使、面露狰狞?”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与他相错,往园子的另一头走去。
静静望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董亦桥心潮一波波汹涌着。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为了家宅安宁,选择隐忍。这个时候,他对董亦勋的恨化成一张大笑脸,狠狠地嘲笑着自己的无知无能。
他怔忡,一丝苦涩笑意浮上嘴角。此生,他再无法同他争上下。
“怎样?味道还行?”杨素心满脸期待地看向郁以乔。
“什么行,根本就是完美,天底下除我家二娘,谁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郁以乔放下痪子,猛对她拍手鼓励。
“你啊,这张嘴沾了蜜。”纤纤细指戳上她的额头,杨素心展颜笑开。
郁以乔顺势赖进她怀里,圈起她的腰,姿态娇憨,“什么沾了蜜,二娘没看清楚,是蜜蜂在上头做了窝啦。”
杨素心一阵轻笑,搂着女儿轻轻摇晃。“都这么大了,还撒娇。”
“我再大,还是娘的小棉袄啊。”郁以乔抬起头细细审视她的二娘。不是老王卖瓜,她的三个娘是越长越年轻啦,许是远远离开那些争争斗斗的糟心事,许是生活畅意顺心,许是成就感给她们带来无比的自信,这些年,她们脸上没长出皱纹,还越来越亮丽光鲜。
上回她远远见到曹氏和她三个娘站在一起,就像阿姨和三个侄女,曹氏苍老得让她暗自庆幸,幸好母亲们早早抽身,那座侯府的确不是养人的地方。
郁以乔之所以会见到曹氏,是因一日曹氏很不要脸地上门,要求秦宛音将嫁妆给贡献出来,好替郁瀚达弄个官职。
杨素心见不得曹氏贪婪的嘴脸,气到说不出话,是柳盼采口才好,抓起曹氏的衣袖便一句句喊苦喊冤,说侯府放任她们自生自灭,若不是夫人拿嫁妆出来养活大家,她们一个个早就重新投胎了。
曹氏不信,硬要打开库房,秦宛音也不阻止,拿了钥匙让她进到库房里看个清楚,也由得曹氏在庄园搜个彻底,这才堵住她的嘴。
秦宛音设想得远,早在几年前侯府断了这边的生活供给后,就将九成嫁妆换成银子,剩下一些不值钱的锁在库房里,而那些银子一部分存在钱庄、一部分投资了包子店,这些年钱生钱,她们越来越富,银票田产越积越多,但生活却一如平常,不见半分奢侈。
不过最后曹氏还是挑走了几个花瓶和杯盏。这件事反应出来一个事实,文成侯府已经是个空壳子。从此她们更加小心翼翼,不露半分,免得招惹上郁家那群吸血水蛭。
“可不是嘛,你再大,还是咱们姐妹割舍不掉的心头肉,养你这个女儿,可比文成侯府养的一堆千金、少爷还有用。”杨素心替女儿顺了顺头发。
“二娘,说到文成侯府,我有个小道消息哦。”她正起身,拉起二娘的手,满脸笑意。
“说来听听。”女人天生热爱八卦,杨素心不自觉露出笑脸。
“记不记得那位董将军?刚凯旋回朝的那个。”
“董亦勋?他的名气大得很,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他的消息。”
“二娘,你听到些什么?”
“他是英雄、是皇上钟爱的臣子,前两天圣旨下,大肆封赏,宫里的太监长长排列成队,手里捧着各项稀奇珍宝,从皇宫走往将军府。前有宫廷侍卫开道,后有赏赐的十匹骏马,每匹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得不得了。
“听说皇上还封他为怡靖王,这下子可好了,儿子身位名头比父亲还大,王爷怎能住在小小的将军府?所以大家都在传,皇上肯定也赐下王府给怡靖王爷,日后定要分宅而居。
“而他是庶子,奉养母亲的责任不在他身上,虽然有几个孩子,但孩子的娘都不在了,几个稚龄孩子很容易拿捏的,所以大家都削尖了脑袋,想把女儿嫁给他。”
“二娘,你说的是前阵子的消息。”
“现在有更新的?”
“可不,别说封王给赏,早在他班师回朝那天,就有不知多少女人挤成一团,想要引得他的青睐,相府千金还使手段想引得他注意呢,肯定是有意思结下这门亲事。可惜后来传出他八字不好,虽然命贵福主,却是克妻之命,再加上长年征战沙场,戾气太重,女人嫁进王府定活不过三年,谣言传出后,不少贵门女子纷纷打消主意,可皇上一心想要替他赐婚,结果猜猜,皇上选中哪家姑娘?”
“哪一家?”
“郁家,文成侯府的大小姐郁以婷!”
“真的假的?”杨素心吃惊不已。现在文成侯府上下定是闹得鸡飞狗跳了吧。
“半点不假,二娘,你猜猜,那个骄傲任性的郁大小姐,到最后会不会乖乖嫁给董亦勋?”
“难说,曹氏是个再迷信不过的,又极其护短,若是董亦勋果真命中克妻,她怎舍得让女儿出嫁,可是如果皇上松口让侯爷复官,为三个儿子,为自己的肚子,说不准,她会牺牲女儿。”
听到这里,郁以乔忍不住叹气。
幸好她不是出生郁府,幸好三个娘看重她的幸福胜于一切,否则就算是锦衣玉食、骄惯长大,到最后也不过是沦为交易条件。
“二娘,你相信那种事吗?真有什么克妻命数?”
“我不信,但董亦勋的妻妾相继离世是事实,这证明一件事,将军府里的女人皆非善荏,而董亦勋死去的妻妾,手段远远输给敌手。”说这话时,杨素心眼底带着浓浓哀伤。
郁以乔明白,那年曹氏表面上热热闹闹将她们迎进门,背地里却挑拨离间,手、段用罄,让郁瀚达不再善待她们,而她们失去的何止是青春,还有生育能力,以及一世的企盼与希冀。
杨素心看见女儿脸上的表情,知道她心疼自己,抚了抚她光滑细致的脸庞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没什么好想的。不过,小乔,你要记得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希望,我们得不到的东西,你要努力替我们挣到。”
“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钱吗?名吗?我挣给您。”她故意装呆。
“别同娘说傻话,你会不晓得?我们要你幸福、快乐,要你平安顺利,要你找到一个知心的男人,一生一世只守护你一个。”
“那么二娘,你知道小乔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我想要好好侍奉三个娘,让你们无忧无虑生活着,想要你们有所依恃、不受人欺负,想要和你们住在一起,更想要你们找到好男人,开启人生第二次的幸福。”
她的话让杨素心吓瞠了双目。这是……多大逆不道、违背妇德的话?!即便她们都是所托非人,婚姻于自己是一生遗憾,但她们从没有过他想,能够养到一个好女儿,亲眼见证她的幸福,就是她们最大的满足了。
“二娘,我不是随口说说的,每次看见大娘和周叔叔在讨论帐目时,那种和谐温馨的气氛,我就希望那种气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闭嘴!”杨素心恼火道:“这种话千万别让你大娘听到,她不掀了你的皮才怪!”
见她满面怒容,郁以乔悄悄叹息。这个时代,女子从一而终是根深柢固的观念,很难改变啊。
“小姐,以翔少爷来了。”雁儿从外头蹦跳进门,她手上提着药材,对两人福了福,向杨素心说:“二夫人,以翔少爷听说您最近身体微恙,特地抓药过来让厨房给您熬了喝。”
郁以乔起身道:“二娘,我出去和以翔说说话儿。”
“嗯,记住……”
“知道,身边带个人,别孤男寡女招人言语。”以前,他们之间没有这个避讳,但自从知道康氏的心意后,她的三个娘就提防起这些琐碎来,虽然两边都没说破,但她们这边早绝了那份心思。
“和以翔聊完话,就跟大何叔说一声,让他套好车,咱们一起去接大姐她们。”
“好。”
今天秦宛音和柳盼采出门,一起去看新铺子。
人力仲介比之前郁以乔想像得好,周易传拨过来帮忙的小何叔很合用,再加上柳盼采在一旁看着,短短两个月,居然也谈成十几笔成功案例,介绍将近二十个人接下新活儿。
眼看手中的求职人数越来越多,秦宛音便想,反正周易传想把隔壁两间铺子买下来,将酒馆再扩个三两倍,不如趁今天谈买卖契约时,顺便到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一起买下来,让人力仲介正式挂牌开业。
郁以乔飞快跑到大厅,郁以翔坐在那里,已经有丫头上前奉茶。
“怎么有空过来?”她热络地上前同他说话,神情与过去无半分差异。
“今儿个休沐,来看看你,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有许多话要对小乔说。
“今儿个不行,我和二娘要一起进城接大娘和三娘。”
““食为天”的生意好像很不错?”
“是啊,等攒够银子,就替娘买一个大宅子,里头要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金璧辉煌的那种。”她的娘早该享福了,若不是忌惮着那一头……不行,得想个办法和那边月兑离关系,总不能让三个娘的一辈子,教那群肮脏人给耽误了去。
“你不过是说说罢了,真这么做的话,那群狼能不眼红发火?”
是啊,这个时代的女人想月兑离一段婚姻谈何容易。
郁以乔垂下肩膀,苦恼道:“唉,有钱却不能嚣张的感觉,还真差。”
郁以翔笑开,见她毫无芥蒂的模样,软了嗓音。“小乔。”
“嗯?”
“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你今天怪怪的哦。”她笑着望向他,只见他皱起眉头,有两分愧疚、两分腼腆,耳朵红红的,一脸的欲语还休。
“爹去世得早,娘一个人辛辛苦苦将我拉拔长大,我不能违逆娘的心意。”
“这是理所当然的,婶婶可是把这辈子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了。”
“所以你不介意?”他眼底绽放出光芒。
“介意什么?”她怎会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可此刻,她除了装傻别无他法。
“我保证,就算娶萧家小姐进门,我待你的心也一如从前,绝不会有分毫改变的。小乔,我会疼你、惜你,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他说得言真意切,如果她是完全在这个时代生长的女人,大概就要被这番言语所感动,可惜她不是。“以翔,你在说什么?你是我的堂哥、我是你的堂妹,你娶萧家小姐进门,我自然会敬她爱她,把嫂嫂当成姐姐一般好生对待。你怎扯出这番话,会让人误解的。”
他定眼看她,半晌,轻轻叹息,“你心底终究是有气的,对不?我理解,没有女人能够心甘情愿接受这些,但你真能放弃我们之间的情谊,把过去的一切抹除?我们之间不是一朝一夕,你当真舍得?”
郁以乔轻咬下唇。她本来不想把话说破,不想让两人都尴尬的,偏偏他锲而不舍,硬要追出个子丑寅卯,她别无他法。
“堂哥,相信我,我没有生气。你是独子、我是娘亲们唯一的女儿,没有手足的我们心底很寂寞,幸好有彼此相伴,亲亲热热地一起长大,我们互相照顾、分享心事,在我心底,你就是哥哥,任何人也取代不了的好哥哥。
“也许娘和婶婶曾经存着某些念头,但我一心一意当你是哥哥,而且你也明白我的娘亲们为什么会离开侯府,她们都是妻妾竞争之下的失败者,所以她们绝不会让我重蹈覆辙,就算我肯,她们也不会同意让我与旁人共侍一夫。
“娘收养我,我便负有使命,必须得到她们得不到的幸福。你无法违背婶婶的心意,我又怎能忤逆宠我疼我的母亲?何况,她们是一门心思为我着想的。
“所以,你继续当我的堂哥吧,让我们像以前那样相处。”
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勉强或虚伪,郁以翔不是蠢人,怎看不出来,她对他的感情很纯粹,只是兄妹,没有任何杂质。
“我明白了。”
“谢谢你,堂哥。”
郁以翔苦笑。过去要眶她喊一声堂哥,怎么都不成,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甘情愿喊自己堂哥。他轻摇头,告诉自己,这辈子,她只能是自己的堂妹。
“原来我们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母亲藏得可真紧啊!”
一句戏谑的笑声传来,两人心底猛地一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