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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銀夫糟糠夫(下) 第3章(2)

董亦勛卻嘆息,深邃目光望向弟弟,緩聲道︰「我正是為了家族才做下這個決定。你念過那麼多書,有沒有听過功高震主?極盛之後,迎來的將是衰敗。

「你怎知皇上對董家無分毫忌憚,怎知父親在朝中盤根糾結的關系,沒有礙到誰的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果你能說動父親,就該勸他把兵權交回去,光榮退出朝堂,千萬別生出異心,免得毀了祖父打下來的聲名。」

他的話震撼董亦橋的心,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所以父親已遭皇上忌憚?所以父親的堅持,很可能替家族帶來災難?可是急流勇退,一輩子汲汲營營、追逐權力祿位的父親怎麼辦得到?

然父親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看著董亦勛,董亦橋如是想。大勝兀骨、凱旋歸朝後,他想的不是朝廷封賞而是急流勇退,年紀輕輕、有大好前途的他,怎麼舍得放下?

董亦橋無法不佩服他,無法不崇拜他,但自己怎能承認,一個他視為敵人的兄長,一個從小便讓他鄙夷著長大的男人,讓自己深深感到自卑?他下意識搖頭。

董亦勛卻錯解他意思,說道︰「我明白不容易,太多的親戚被安插在父親的軍隊里,若是這樣交出去,對我們親戚們有些難交代,可越是那樣一支軍隊,越是會讓皇上不安心吶,二弟怎麼就沒想過,你如此聰明才智,皇上為何遲遲不肯重用你?」

董亦橋猛然轉頭,回頂一句,「可皇上卻重用你。」

「那是因為我在春獵時救了皇上一命。于皇上而言,我先是救命恩人、再是董昱的兒子。」他嘆氣道︰「你是個胸有丘塾的,不要因為後院之事影響了你的判斷力。」

董亦橋當然明白,那個「後院」指的是母親,指的是他從小被教導到大的仇恨意識。輕輕一句,直指問題中心。

臉驀地紅了,他感覺自己像整個人被看透似的。

董亦勛道︰「夜深了,回去吧,弟妹心里不舒服,你好好哄哄她,畢竟她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的女人。」

董亦橋再次震驚。他知道茹燕有孕、知道幼琳大鬧、知道他內宅不安?他……在他院子里安插人手?

不過,如果自己的妻妾一個接一個相繼死去,他還沒有半點防範心的話,也未免太離譜,母親,是做得狠了。他略略正起心神,裝出燦爛笑臉,無可無不可地回答,「婦人善妒、其心可誅,可大哥這是在讓弟弟縱容弟婦呢。」

董亦勛勾起一抹清風似的微笑,回道︰「弟妹做的,不過是母親當年對我親生娘親做的事,對錯要怎麼論究?

「若是非要找出萬惡根源,答案只有一個——男人的貪婪,男人貪婪地想將所有美好女子盡納于懷中,卻沒想到自己懷間位置太小,女人必須盡全力拼搏廝殺,才能搶到一塊立足地。如果女人不必動用心思,便有一大塊原野供她們奔跑徜徉,她們又何須手段盡使、面露猙獰?」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與他相錯,往園子的另一頭走去。

靜靜望著他逐漸模糊的背影,董亦橋心潮一波波洶涌著。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只是為了家宅安寧,選擇隱忍。這個時候,他對董亦勛的恨化成一張大笑臉,狠狠地嘲笑著自己的無知無能。

他怔忡,一絲苦澀笑意浮上嘴角。此生,他再無法同他爭上下。

「怎樣?味道還行?」楊素心滿臉期待地看向郁以喬。

「什麼行,根本就是完美,天底下除我家二娘,誰能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郁以喬放下瘓子,猛對她拍手鼓勵。

「你啊,這張嘴沾了蜜。」縴縴細指戳上她的額頭,楊素心展顏笑開。

郁以喬順勢賴進她懷里,圈起她的腰,姿態嬌憨,「什麼沾了蜜,二娘沒看清楚,是蜜蜂在上頭做了窩啦。」

楊素心一陣輕笑,摟著女兒輕輕搖晃。「都這麼大了,還撒嬌。」

「我再大,還是娘的小棉襖啊。」郁以喬抬起頭細細審視她的二娘。不是老王賣瓜,她的三個娘是越長越年輕啦,許是遠遠離開那些爭爭斗斗的糟心事,許是生活暢意順心,許是成就感給她們帶來無比的自信,這些年,她們臉上沒長出皺紋,還越來越亮麗光鮮。

上回她遠遠見到曹氏和她三個娘站在一起,就像阿姨和三個佷女,曹氏蒼老得讓她暗自慶幸,幸好母親們早早抽身,那座侯府的確不是養人的地方。

郁以喬之所以會見到曹氏,是因一日曹氏很不要臉地上門,要求秦宛音將嫁妝給貢獻出來,好替郁瀚達弄個官職。

楊素心見不得曹氏貪婪的嘴臉,氣到說不出話,是柳盼采口才好,抓起曹氏的衣袖便一句句喊苦喊冤,說侯府放任她們自生自滅,若不是夫人拿嫁妝出來養活大家,她們一個個早就重新投胎了。

曹氏不信,硬要打開庫房,秦宛音也不阻止,拿了鑰匙讓她進到庫房里看個清楚,也由得曹氏在莊園搜個徹底,這才堵住她的嘴。

秦宛音設想得遠,早在幾年前侯府斷了這邊的生活供給後,就將九成嫁妝換成銀子,剩下一些不值錢的鎖在庫房里,而那些銀子一部分存在錢莊、一部分投資了包子店,這些年錢生錢,她們越來越富,銀票田產越積越多,但生活卻一如平常,不見半分奢侈。

不過最後曹氏還是挑走了幾個花瓶和杯盞。這件事反應出來一個事實,文成侯府已經是個空殼子。從此她們更加小心翼翼,不露半分,免得招惹上郁家那群吸血水蛭。

「可不是嘛,你再大,還是咱們姐妹割舍不掉的心頭肉,養你這個女兒,可比文成侯府養的一堆千金、少爺還有用。」楊素心替女兒順了順頭發。

「二娘,說到文成侯府,我有個小道消息哦。」她正起身,拉起二娘的手,滿臉笑意。

「說來听听。」女人天生熱愛八卦,楊素心不自覺露出笑臉。

「記不記得那位董將軍?剛凱旋回朝的那個。」

「董亦勛?他的名氣大得很,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他的消息。」

「二娘,你听到些什麼?」

「他是英雄、是皇上鐘愛的臣子,前兩天聖旨下,大肆封賞,宮里的太監長長排列成隊,手里捧著各項稀奇珍寶,從皇宮走往將軍府。前有宮廷侍衛開道,後有賞賜的十匹駿馬,每匹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氣得不得了。

「听說皇上還封他為怡靖王,這下子可好了,兒子身位名頭比父親還大,王爺怎能住在小小的將軍府?所以大家都在傳,皇上肯定也賜下王府給怡靖王爺,日後定要分宅而居。

「而他是庶子,奉養母親的責任不在他身上,雖然有幾個孩子,但孩子的娘都不在了,幾個稚齡孩子很容易拿捏的,所以大家都削尖了腦袋,想把女兒嫁給他。」

「二娘,你說的是前陣子的消息。」

「現在有更新的?」

「可不,別說封王給賞,早在他班師回朝那天,就有不知多少女人擠成一團,想要引得他的青睞,相府千金還使手段想引得他注意呢,肯定是有意思結下這門親事。可惜後來傳出他八字不好,雖然命貴福主,卻是克妻之命,再加上長年征戰沙場,戾氣太重,女人嫁進王府定活不過三年,謠言傳出後,不少貴門女子紛紛打消主意,可皇上一心想要替他賜婚,結果猜猜,皇上選中哪家姑娘?」

「哪一家?」

「郁家,文成侯府的大小姐郁以婷!」

「真的假的?」楊素心吃驚不已。現在文成侯府上下定是鬧得雞飛狗跳了吧。

「半點不假,二娘,你猜猜,那個驕傲任性的郁大小姐,到最後會不會乖乖嫁給董亦勛?」

「難說,曹氏是個再迷信不過的,又極其護短,若是董亦勛果真命中克妻,她怎舍得讓女兒出嫁,可是如果皇上松口讓侯爺復官,為三個兒子,為自己的肚子,說不準,她會犧牲女兒。」

听到這里,郁以喬忍不住嘆氣。

幸好她不是出生郁府,幸好三個娘看重她的幸福勝于一切,否則就算是錦衣玉食、驕慣長大,到最後也不過是淪為交易條件。

「二娘,你相信那種事嗎?真有什麼克妻命數?」

「我不信,但董亦勛的妻妾相繼離世是事實,這證明一件事,將軍府里的女人皆非善荏,而董亦勛死去的妻妾,手段遠遠輸給敵手。」說這話時,楊素心眼底帶著濃濃哀傷。

郁以喬明白,那年曹氏表面上熱熱鬧鬧將她們迎進門,背地里卻挑撥離間,手、段用罄,讓郁瀚達不再善待她們,而她們失去的何止是青春,還有生育能力,以及一世的企盼與希冀。

楊素心看見女兒臉上的表情,知道她心疼自己,撫了撫她光滑細致的臉龐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沒什麼好想的。不過,小喬,你要記得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希望,我們得不到的東西,你要努力替我們掙到。」

「娘有什麼是得不到的?錢嗎?名嗎?我掙給您。」她故意裝呆。

「別同娘說傻話,你會不曉得?我們要你幸福、快樂,要你平安順利,要你找到一個知心的男人,一生一世只守護你一個。」

「那麼二娘,你知道小喬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我想要好好侍奉三個娘,讓你們無憂無慮生活著,想要你們有所依恃、不受人欺負,想要和你們住在一起,更想要你們找到好男人,開啟人生第二次的幸福。」

她的話讓楊素心嚇瞠了雙目。這是……多大逆不道、違背婦德的話?!即便她們都是所托非人,婚姻于自己是一生遺憾,但她們從沒有過他想,能夠養到一個好女兒,親眼見證她的幸福,就是她們最大的滿足了。

「二娘,我不是隨口說說的,每次看見大娘和周叔叔在討論帳目時,那種和諧溫馨的氣氛,我就希望那種氣氛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閉嘴!」楊素心惱火道︰「這種話千萬別讓你大娘听到,她不掀了你的皮才怪!」

見她滿面怒容,郁以喬悄悄嘆息。這個時代,女子從一而終是根深柢固的觀念,很難改變啊。

「小姐,以翔少爺來了。」雁兒從外頭蹦跳進門,她手上提著藥材,對兩人福了福,向楊素心說︰「二夫人,以翔少爺听說您最近身體微恙,特地抓藥過來讓廚房給您熬了喝。」

郁以喬起身道︰「二娘,我出去和以翔說說話兒。」

「嗯,記住……」

「知道,身邊帶個人,別孤男寡女招人言語。」以前,他們之間沒有這個避諱,但自從知道康氏的心意後,她的三個娘就提防起這些瑣碎來,雖然兩邊都沒說破,但她們這邊早絕了那份心思。

「和以翔聊完話,就跟大何叔說一聲,讓他套好車,咱們一起去接大姐她們。」

「好。」

今天秦宛音和柳盼采出門,一起去看新鋪子。

人力仲介比之前郁以喬想像得好,周易傳撥過來幫忙的小何叔很合用,再加上柳盼采在一旁看著,短短兩個月,居然也談成十幾筆成功案例,介紹將近二十個人接下新活兒。

眼看手中的求職人數越來越多,秦宛音便想,反正周易傳想把隔壁兩間鋪子買下來,將酒館再擴個三兩倍,不如趁今天談買賣契約時,順便到附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鋪子,一起買下來,讓人力仲介正式掛牌開業。

郁以喬飛快跑到大廳,郁以翔坐在那里,已經有丫頭上前奉茶。

「怎麼有空過來?」她熱絡地上前同他說話,神情與過去無半分差異。

「今兒個休沐,來看看你,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有許多話要對小喬說。

「今兒個不行,我和二娘要一起進城接大娘和三娘。」

「「食為天」的生意好像很不錯?」

「是啊,等攢夠銀子,就替娘買一個大宅子,里頭要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金璧輝煌的那種。」她的娘早該享福了,若不是忌憚著那一頭……不行,得想個辦法和那邊月兌離關系,總不能讓三個娘的一輩子,教那群骯髒人給耽誤了去。

「你不過是說說罷了,真這麼做的話,那群狼能不眼紅發火?」

是啊,這個時代的女人想月兌離一段婚姻談何容易。

郁以喬垂下肩膀,苦惱道︰「唉,有錢卻不能囂張的感覺,還真差。」

郁以翔笑開,見她毫無芥蒂的模樣,軟了嗓音。「小喬。」

「嗯?」

「對不住。」

「對不住什麼?你今天怪怪的哦。」她笑著望向他,只見他皺起眉頭,有兩分愧疚、兩分靦腆,耳朵紅紅的,一臉的欲語還休。

「爹去世得早,娘一個人辛辛苦苦將我拉拔長大,我不能違逆娘的心意。」

「這是理所當然的,嬸嬸可是把這輩子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了。」

「所以你不介意?」他眼底綻放出光芒。

「介意什麼?」她怎會不明白他想說些什麼,可此刻,她除了裝傻別無他法。

「我保證,就算娶蕭家小姐進門,我待你的心也一如從前,絕不會有分毫改變的。小喬,我會疼你、惜你,好好照顧你一輩子。」

他說得言真意切,如果她是完全在這個時代生長的女人,大概就要被這番言語所感動,可惜她不是。「以翔,你在說什麼?你是我的堂哥、我是你的堂妹,你娶蕭家小姐進門,我自然會敬她愛她,把嫂嫂當成姐姐一般好生對待。你怎扯出這番話,會讓人誤解的。」

他定眼看她,半晌,輕輕嘆息,「你心底終究是有氣的,對不?我理解,沒有女人能夠心甘情願接受這些,但你真能放棄我們之間的情誼,把過去的一切抹除?我們之間不是一朝一夕,你當真舍得?」

郁以喬輕咬下唇。她本來不想把話說破,不想讓兩人都尷尬的,偏偏他鍥而不舍,硬要追出個子丑寅卯,她別無他法。

「堂哥,相信我,我沒有生氣。你是獨子、我是娘親們唯一的女兒,沒有手足的我們心底很寂寞,幸好有彼此相伴,親親熱熱地一起長大,我們互相照顧、分享心事,在我心底,你就是哥哥,任何人也取代不了的好哥哥。

「也許娘和嬸嬸曾經存著某些念頭,但我一心一意當你是哥哥,而且你也明白我的娘親們為什麼會離開侯府,她們都是妻妾競爭之下的失敗者,所以她們絕不會讓我重蹈覆轍,就算我肯,她們也不會同意讓我與旁人共侍一夫。

「娘收養我,我便負有使命,必須得到她們得不到的幸福。你無法違背嬸嬸的心意,我又怎能忤逆寵我疼我的母親?何況,她們是一門心思為我著想的。

「所以,你繼續當我的堂哥吧,讓我們像以前那樣相處。」

她的笑容里沒有一絲勉強或虛偽,郁以翔不是蠢人,怎看不出來,她對他的感情很純粹,只是兄妹,沒有任何雜質。

「我明白了。」

「謝謝你,堂哥。」

郁以翔苦笑。過去要眶她喊一聲堂哥,怎麼都不成,卻是在這種情況下,她甘情願喊自己堂哥。他輕搖頭,告訴自己,這輩子,她只能是自己的堂妹。

「原來我們有個這麼漂亮的妹妹,母親藏得可真緊啊!」

一句戲謔的笑聲傳來,兩人心底猛地一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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