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涯躺在空空荡荡的院落中,手脚大张。飘飘洒洒的大雪几乎将他整个人掩埋,他却浑若不觉,闭着眼,仿佛熟睡一般。
沈星河远远地看着。
他想起在云溟沧海,青崖少君便喜欢用这个姿势一点点把自己浸到海水中,然后嘴一开一合地讲话,便有泡泡在海水中升起。
“我快变成一条鱼了。”这是他最常说的话,“变成鱼我就从海里溜走,谁都别想找到我。”
现在,你果然从海里溜走了,什么人都找不到你,那么,为什么又要这样躺在雪中呢?
冰凉轻柔的雪让你想到了云溟沧海的海水,是吗?
“我要回云溟沧海了,和净雪一起。我已经得到了如意琉璃镜、彼岸花、天心明月,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如何让幻视之瞳流泪,但是我想那也不是什么难事,长老们的古籍中一定会有记载——你的秘密,还能藏得了多久呢?”
长久的沉默,沈星河等不到答案。
他转身欲走,雪地上的男子却忽然开口,声音倦怠而疲惫,像历经艰辛的长途跋涉,看不到终点,也回不到原点。
“我是青崖。”
“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承认了,又怎么样?一个没有灵力,没有帝旒珠的青崖,于你有用吗?于云溟沧海有用吗?”
沈星河慢慢地握紧拳头,转身,“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天涯长长地吸了口气,让无尽的雪花融在口中——从他的角度看去,巨大的冷杉仿佛白塔凌空,直指苍穹。
“你真的相信灵犀族是神界在人间的信使,是介于人神之间的圣族吗?”
沈星河愕然,继而恼怒起来,“灵犀族当然是圣族,我们在神的庇佑下得到至高无上的异能,拥有让世人顶礼膜拜的力量——你在怀疑什么?”
封天涯勾起唇角,英俊的面庞上一个讥诮至极的笑容,“一个隐遁在深远的海域中,每时每刻都要聆训神谕,清规戒律束手束脚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否则就是邪灵,被永沉黑暗世界——这就是你我的圣族?
你说云溟沧海澄碧祥和,我却觉得它死气沉沉,腐朽不堪,等级森严刑责苛刻之下,每个人都被剥夺了最本真的自由与快乐,只能靠狂热的信仰支撑生活——星河,你现在是至高无上的大司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是灵犀族人顶礼膜拜的对象,可是我问你,你会笑吗?你会哭吗?你还会夜里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吗?不是看它们的轨迹去殚精竭虑地推算运势的变化,而是把它们当成一闪一闪神奇漂亮的东西,去欣赏,去赞叹,像你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无聊事!”沈星河烦躁地一挥手,封天涯的话让他心底深埋的东西蠢蠢欲动,然而他又强力把它们压制下去——身为大司命,灵犀族现在的生死存亡就在手上,快乐、自由、哭或者笑,于他来说都是奢侈品。
“你就是为了你所谓的自由与快乐,而弃一族人于不顾?你生于斯长于斯的灵犀族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幽篁师傅算什么?我算什么?”
斑贵优雅的大司命终于怒不可遏地吼起来。
封天涯似乎被吓住了,愣了半晌,认认真真地摇头,“不,不是,虽然我不喜欢被束缚,被禁锢,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抛弃灵犀族。我知道我是少君,是未来的君上,我不是鱼,不能随心所欲地从海里溜走,我能做的是像个泥菩萨似的捧着帝旒珠坐到大殿里去,然后改变它。
但是,当我终于和幽篁师傅和你从缥缈峰下来、病入膏肓的渊修君上把帝旒珠放在我手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我们、他们错得有多离谱。
他笑得很奇怪,非喜非怒,“就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大,四年在缥缈峰上与天地为伴,我已经能够将自然的力量收归己用,风雷雨电、万物灵长——所以,在我的手一碰到帝旒珠,我便洞悉了它光芒晦暗的秘密。”
他忽然从雪地上坐起来,跷着腿,兴致勃勃地看着沈星河,“想不想知道是什么秘密?”
那样飞扬的笑容,那样狡黠的语气让沈星河原本稍微平缓的怒火又高炽起来。他冷冷一笑,“这个秘密不仅被渊修君上和幽篁师傅都推算出来,而且应验在上一任大司命巫祭身上,他将灾难带给灵犀一族,怎么青崖少君如此健忘?”
封天涯撇撇嘴,满脸不屑,“说了是秘密了,那么容易就被推算出来,我这个天帝之子岂不成了吃干饭的?”
沈星河微怔,“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封天涯得意地一笑,坐着往前挪了两步,看看左右没人,才压低声音道,“其实真正把灾难带给灵犀一族的不是巫祭,而是另有其人。”
“谁?”
他冲沈星河招招手,神神秘秘的样子仿佛周围真的有人在偷听。
沈星河不知他搞什么,眉头微蹙,然而还是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封天涯继续向他招手,一脸执着,沈星河吸了口气,压住怒火,俯子。
坐在雪地上的男子凑在他耳边,轻声吐出两个字:“青崖。”
沈星河悚然一惊,霍然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看他脸上狡黠神秘的笑容慢慢游离起来,透出苦痛的味道,然后人猛地向后一倒,又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
他听到他的声音沉下去,如坠了千斤秤砣,沉在冰河里,再也浮不起来,“灵犀族不是圣族,只是亘古初开时因着机缘巧合而拥有了异能的部族,这个部族的存在令神界如针芒在背,除不掉又留不得,便给安了个圣族的名字,流放于云溟沧海,并生生世世囚禁于此。帝旒珠与其说是灵犀族与神界沟通的至宝,不如说是神界监视灵犀族的眼睛,它要让这个部族在所谓的神谕中沉沦僵死,直至消亡。可惜,灵犀族中还是有那么多聪明智慧的人,他们看出了这一点,便被神谕以各种名义安以邪灵的名字,永沉云溟沧海下面的黑暗世界。
“本来,我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不仅怀疑神谕、挑衅神祇,还偏偏拥有了堪与神相比的力量,于是,神界将灭族之灾降给了灵犀一族。从我一碰到帝旒珠,我便知晓了这一切,我听到的神谕是要我自沉于黑暗世界,可是……”
他极轻浅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有无尽的厌弃和自嘲,“可是我不想,我不要生生世世浸没于那冰冷的黑暗中,所以我藏住了这个秘密,假装自己还没有力量驱动帝旒珠。你们看到我站在风口浪尖,和巫祭以及那些邪灵浴血奋战,便以为我勇敢,以为我是真正的王者,其实,我只是在害怕,害怕自己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他看着落雪的天空,忽然手呈喇叭状笼在嘴边,大声喊着:“青崖,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表——”
积压了太多情绪的声音直冲上天际,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阴霾中,飞雪便愈加凌乱,仿佛感受到了深沉的苦痛,在极力发泄着什么。
当震惊、激荡、悲悯、释然、忧伤一一从脸上闪过,沈星河终于也躺下来,和封天涯头顶头,向着相反的方向——两个大张手脚的人在雪地上,组成一个怪异的图腾。
沈星河用他惯常的声调平静地诉说:“不,你很勇敢,当你指着天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向天屈服。”
封天涯放开手——或者说,手掉了下来,因为筋疲力尽。
“你不是一直问我那天在圣殿中发生了什么吗?其实我早就醒了,将帝旒珠血封入体内的后果是,我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当巫祭闯进来的时候,我本想立时杀了他。可是我担心如此一来,幽篁师傅、你还有长老们就会知道我能够驱使帝旒珠,那么我便什么也瞒不住,迟早要被作为祭品沉于黑暗世界。所以,我装作无力反抗,被巫祭挟持着离开。
“当时幽篁师傅在整个云溟沧海遍设结界,巫祭本无法离开,是我偷偷破开一条通路,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不知道踏上了一条地狱之路。
“在我不动声色的控制下,他一步一步走向中洲,当我看到有船只经过时,我便杀了巫祭,登上了一条旅船,来到了高朔口中的这个神奇的世界。
“也许,从我走下缥缈峰的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我最终会去哪里,可是,当我站在中洲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知道我的终点就是这里。我再也回不去云溟沧海——如果我还有这堪与神相比的力量,我回去,就是给云溟沧海带来又一次灭顶之灾;如果我没有这堪与神相比的力量,那么,一个毫无力量的少君回到云溟沧海,还有什么意义?
“最后我用我强大的灵力从身体里取出帝旒珠舍弃了,一同舍弃的还有我的全部灵力,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除了自由便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我想忘掉过往的一切,自由自在,像风一样吹遍海角天涯,所以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封天涯。”
沈星河静静地听着,半晌无语。
雪弥漫了天地,他看不到天空,只看到无尽的阴霾,和飞雪模糊成一团,渐渐地幻化出一个影子——一个十岁的孩子,站在海与大陆的边缘,孤单,落寞却又坚定,决绝。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漫过了他的脚,打湿了他的腿,冰凉轻柔,如同现在的飞雪。
他终于转身踏上了陆地,却将一滴泪落在了海里。
“青崖少君,难为你了。”沈星河喃喃道,不知是对天空中的影子,还是对身旁的男子。
封天涯扯了一下唇角,“为什么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吗?”沈星河叹息着笑道,“难道要把你沉到黑暗世界去做祭品?如果那样,我第一个便会不答应啊。”
“星河……”
仿佛被什么撞在心上,一些话哽在喉咙中,就再也说不出来。
“别哭啊。”
“你想得美。”
两个人都默然,然后便不约而同地笑了——有多久没斗嘴了,那感觉还真让人怀念。
“星河……”
“嗯?”
“你真的喜欢宁净雪吗?”
“是。”
“那就别带她回云溟沧海。”
“为什么?”
“她只是个普通人,不属于云溟沧海。”
“其实,云溟沧海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现在的灵犀族久已不聆听神谕了,因为没有君上,没有帝旒珠,便没有了这个能力。但所有人都发现,这真的没什么不好。唯一的威胁就是黑暗之门洞开,邪灵肆虐,灵犀族在对邪灵的战争中筋疲力尽。现在,只要找到帝旒珠,关闭黑暗之门,云溟沧海会成为真正的人间乐土——青崖少君,你把帝旒珠丢在哪儿了?”
沈星河坐了起来,正色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封天涯也坐了起来,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要你在宁净雪和云溟沧海之中选一个,你选择哪个?”
“星河——天涯哥哥——”
宁净雪由远及近地跑来,猛地停在相对而坐的两人面前,手里捧着一样东西,急促地喘息,脸上是悲伤、无措、虚弱、哀怜,天塌下来的表情。
沈星河霍然站了起来,见她手中捧着一个水晶打磨的圆球,中间流淌着枣核形的黑色物质,像人的眼睛。
幻视之瞳!
“出了什么事?你拿着它干什么?”
宁净雪看看他,又看看也随之站立起来的封天涯,小巧的唇翕合了半天,才颤抖着手把幻视之瞳递到两人面前。
“我……我去找你,见它在桌子上,便一时好奇拿起来玩儿,我……我没想到……我看到里面有……有秦钺……”
“秦钺在哪儿?”封天涯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秦钺在哪儿?”
宁净雪抖得更厉害,“在……在未央山,在……魂断崖,在……彼岸花丛里!”
最后几个字她闭着眼睛喊出来,有妖异惨烈的景象在眼前炸开,她蓦然打了个寒战。
封天涯已放开她,疯了似的向外跑去。
“星河……星河……”她求救似的看着眼前的男子,那猝不及防的惨状突然出现在眼前,几乎令她崩溃,她渴望投入到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但是,沈星河如遭雷击的表情,眼中的神色近乎惊恐。
“你怎么……会看到秦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孩儿痴痴愣愣地摇头,“我就用手模了模它,它就……它就一下子变出了秦钺的脸,秦钺的脸,在一大片彼岸花里……”
她模仿着当时的动作,模索着幻视之瞳,忽然“哇”地大哭出声,“秦钺在一大片彼岸花里,星河,怎么办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沈星河无动于衷——或者说,失去了一切表情。他怔怔地从她手上接过幻视之瞳——那上面,一滴泪潸然滑落,映出一个女孩儿悲痛欲绝的容颜。
幻瞳之泪!
整个天空向他压下来,灭顶的黑暗到了底,忽然有白光爆炸开来,一片灼目的颜色。女孩儿在他身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他从小就知道,只有拥有帝旒珠力量的人才可以不借助守护星驱动幻视之瞳。
封天涯对着宁净雪大吼:沈星河救不了你!
封天涯问他:如果要你在宁净雪和云溟沧海之中选一个,你选择哪个。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像望着一个荒芜的世界。
难怪青崖与宁净雪之间有一种无法言传的情谊,原来是因为对她用了血封之术,他们之间血脉相连!
所以当青崖看到他和宁净雪在一起,脸色会出现那种近乎穷途末路的神情——他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他一手造就了这个结局!
封天涯:我把帝旒珠舍弃了。
他还在问他舍弃在哪里,现在他知道了,他把它舍弃在宁净雪身上!
“小镜子……”
“星河,怎么办啊……”
是啊,怎么办啊?他该怎么办啊?沈星河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眼中是无尽的悲悯。如果说,他过往的悲悯遥远淡漠,宛如高高在上的恩赐,现在,这悲悯真真实实地掉了下来,摔在地上,鲜血淋漓,带着刻骨伤痛。
幽篁师傅在水晶球中看到四样幻象:如意琉璃镜、彼岸花、幻瞳之泪、天心明月。
幽篁师傅对他说:找到这四样幻象就能见到青崖少君,就能找到帝旒珠。
现在他一一办到了,他终于如幽篁师傅所期待的那样,见到了青崖少君,也找到了帝旒珠。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幽篁师傅都不曾看懂的那四样幻象的真正含义——
镜、花、水、月!
封天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登上魂断崖的。他像一只发了狂的猛兽,嘶吼着撞开所有试图上前拦住他、或者和他打招呼的人。
然后,他就停在那一大片在月光中妖娆而舞的引魂之花面前。一具具冰冷空茫的尸体依然无声地躺在地上,瞪大眼睛空茫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像看一场没有尽头的宿命。
这场景曾经令他战栗作呕,他发誓再也不要踏足这片邪花盛开的雪地。可是,现在,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流萤浅淡的红色在眼前错乱,像弥漫开来的血。
他用一种疯狂的方式翻捡着这片雪地。邪魅的彼岸花被扯下枝头,枯萎成片片脓血;冰冷的尸体被踢在一旁,转眼就化成骷髅——如果说这里曾经是地狱,现在他所到之处就变成了修罗场,血腥赤果果地呈现出来。
忽然,他停下所有疯狂的动作,僵直地望着前方——那里,一个美丽的女子双手交叠在胸口静静地躺在地上,漆黑的长发如墨铺开,轻柔地托住一个圣洁如玉的身体,一朵鲜艳得几欲溅出血滴的引魂之花放肆地从她脐中钻出来,幽冷诡异地扭动着。
她无知无觉,无喜无怒,沉寂地躺着。唇轻轻抿着,一双曾经忧戚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夜空,连空茫也不曾投下,因为她早已看到了宿命的尽头。
封天涯就那么悚然地看着,一团团耀眼的白光在脑中接连炸裂,惊得他魂飞魄散。
在一片灼目的光芒中,他看到灭魂诡异恶毒的脸: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哪怕是死亡。
他听到夜修罗冰冷淡漠的声音:你既然轻易放了手,如今就别来问她在哪儿,因为太迟了。
太迟了!
仿佛一记炸雷响在耳边,封天涯突地蓦然惊醒过来。他疯狂地扑上前,绝望、哀伤、末日来临,便是知道了宁净雪要随沈星河回云溟沧海也没有这般崩溃的情绪。
“秦钺,秦钺……”
他一把抓住她身上的彼岸花,想扯下来,却又蓦然顿住——扯下彼岸花,秦钺就会变成他身后的累累白骨。
冰寒的空气在胸臆间如火燃烧,椎心之痛噬咬撕扯,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花。最终,他颤抖地放手,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女子搂进怀中,像搂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秦钺……”他轻声呼唤,仿佛她只是熟睡了一般,“我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求求你,看看我吧……”
他搂紧她,试图用身体盖住她每一寸的肌肤,掌下冰凉的温度一直传到心里,让他抑制不住地打颤。
“秦钺,冷不冷?这样还冷不冷?你生我的气了,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来得太晚了……不,不,当时我不该让你独自离开,我应该寸步不离地守护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仿佛她在倾听,尽避怀中的女子毫无反应。她的头被他扶着转过来,眼睛就仿佛是在看着他——但与望着天没什么不同,那一片幽冷空寂的眸子中依然投不下半点影子。
他近乎崩溃的情绪就一寸一寸漫浸到雪里,僵了、裂了、断了、碎了。
他俯身吻上她冰凉的唇,和着泪,“秦钺,我带你离开,就像你说的,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离开这里的一切人和事……”
她的唇曾经那样温暖甜蜜,羞涩地回应着他,可是现在,没有一点温度。
她就用那双幽冷空寂的眸子默默地看着他,如看天一般遥远。他的悔恨,他的爱恋,他的痛苦,他的痴然,她再也感觉不到了。
爱恨远离,灵魂永祭彼岸之花。
月色凄迷,魂断崖的血色、雪色都模糊成一片茫然。
封天涯抱着她,坐化成一尊雕像——当椎心之痛、噬魂之悔将灵魂撕扯得鲜血淋漓,极致的痛苦之后,生命便只剩了麻木。
他已无泪可流。
她求过他,用自尊和生命绝望地哀求,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用刻薄的言语将她向深渊中又推上一把。
于是,她终于绝望地放手,转身,离去。
他该听听她的心声,她的心分明在哭泣——在你放手的一刻,我已身堕地狱,无路可逃。
他该看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分明在颤抖——两个世界的门,倏然关闭,从此,再无交集。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做,甚至连转身也没有。
肖逝水说:有的时候,擦身而过就是咫尺天涯。
沈星河站在海与大陆的边缘。
十六年前青崖曾经站过的地方,面向相反的方向。
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漫过了他的脚,打湿了他的腿,冰凉轻柔,如同中洲的飞雪。
十六年前的青崖站在这里是什么心境呢?总之不会让他这样,疲惫,悲辛,像历经了几劫的爱恨情仇,沧桑得像个耄耋老人。
他踌躇满志而来,心灰意冷而去,水月镜花,万事终空。
“沈星河——”
愤怒凌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燃烧着万千情绪,却难掩其中的蓬勃与丰满,充满生机——她与他,终究是不同啊。
沈星河慢慢地吸了口气,转身,看着风尘仆仆的女孩儿怒气冲冲地从马上下来,几步冲到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过永远也不会把我丢掉,无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不会把我丢掉!可是到最后,你……你……”
她气愤难耐地挥着拳头,眼圈渐渐红起来——委屈,不甘,伤心,难过……
他至少也该给她一个听起来像苦衷的理由!
沈星河只是遥远地看着她——不是距离,而是眼神,他近在咫尺的眸子中,有万水千山的辽远。
“我说了,我不想带你回云溟沧海了,就是这样。小郡主又何苦追来?”
“不想也该有个理由!”
“不想……”沈星河仿佛在想着理由,目光从她脸上慢慢移开,眸子中的万水千山都弥漫成雾,“不想就是不喜欢了。”
语气轻柔茫然得好似一声叹息,听在宁净雪耳中却不啻一声惊雷。一张怒火喷薄的俏脸从红转白又转红,不知反复了几次,一口气在胸口起伏,她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男子,“不喜欢也要有理由!”
沈星河不知归于何处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狼狈,快得让宁净雪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沈星河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苦笑,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要什么理由?就像我曾经喜欢过你,那也没有理由。”
他看着她身后,烟尘滚滚而来,那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赶快回去吧,别再让家人担心,你看你父王派了军队来寻你。”
宁净雪回头看看,又转过身来,一腔怒火誓要将两人一同焚尽,“我不走,就不走!反正我现在成了绝杀目标,我就在这里等着夜修罗来杀我,我看你管不管我!”
“别胡闹!”沈星河厉喝,辽远深邃的目光剧烈波动,但他又极力地平静下来,“小郡主请自便,恕不奉陪!”
他当真转身大踏步地走了,毫不迟疑。
气得宁净雪错愕在原地,手脚冰凉。她气急败坏地哭喊着:“我现在就把我自己淹死,你有本事就别回头!”
沈星河在背对她的方向无奈地苦笑——有帝旒珠在你体内,海水岂能伤你分毫?
他不回头,宁净雪便往海水里跑,冰凉的海水漫过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口。她倒在水里,却被一个浪头推回岸边;她再跑到水里,再被推回岸边。
反反复复,除了浑身湿透的狼狈,她根本毫发无伤。
而沈星河,渐行渐远。
宁净雪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跌坐在水里,看着那个背影,撕心裂肺地哭。
远处的滚滚狼烟迅速移近,眨眼来至海岸,马蹄踏得水花飞溅。马上的人全都盔甲着身,长缨在手,仿佛战场列阵。
“郡主,请随我们回去。”
领头的将领,银盔银甲素罗袍,看着坐在水中的狼狈女孩儿,并未下马,语气紧迫,神情如临大敌。
宁净雪却像个撒泼的孩子,拍打着水面,“我不回去,不回去,你们都给我滚开!”
“郡主,请——”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戴着银盔的头颅就掉在水里,浓稠的血喷了出来,与溅起的水花溶在一处——而水中的头颅,还维持一个说话的表情。
宁净雪拍着水的手僵在半空,傻愣愣地看着,整个人瞬间被冰封。
“保护郡主!”
不知谁大喊一声,骑兵迅速变阵,想将宁净雪围在中间,却在变动的过程中人与马支离破碎,血与残缺的肢体四散横飞,如一场突然而至的雨砸在海里,迅速将海水染成红色,血腥味弥漫开来,直冲鼻端。
“啊——”
宁净雪终于反应过来,抱着头,凄厉而惨烈地尖叫。
一个巨大的力量扯她起身。她掉入一个人怀中,被带着迅速退出那片血淋淋的水域——那是去而复返的沈星河。
“星……河……”宁净雪如同身坠梦魇,她甚至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抓着身旁的男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别怕,有我在!”
沈星河揽紧她,简单的五个字,温和、坚定、力达千钧。
他护住怀中的女子,平静淡漠地望着前方。
前方,一队黑色的人马雁翅排开,漠然立定,像一场骤停的黑色风暴,等待着下一刻的蓦然席卷。
那些黑衣骑士每人手中都是一把带着长长铁索的弯刀,刀锋闪烁,血色横流。
人不说话,马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无边的冷凝肃杀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