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涯躺在空空蕩蕩的院落中,手腳大張。飄飄灑灑的大雪幾乎將他整個人掩埋,他卻渾若不覺,閉著眼,仿佛熟睡一般。
沈星河遠遠地看著。
他想起在雲溟滄海,青崖少君便喜歡用這個姿勢一點點把自己浸到海水中,然後嘴一開一合地講話,便有泡泡在海水中升起。
「我快變成一條魚了。」這是他最常說的話,「變成魚我就從海里溜走,誰都別想找到我。」
現在,你果然從海里溜走了,什麼人都找不到你,那麼,為什麼又要這樣躺在雪中呢?
冰涼輕柔的雪讓你想到了雲溟滄海的海水,是嗎?
「我要回雲溟滄海了,和淨雪一起。我已經得到了如意琉璃鏡、彼岸花、天心明月,雖然現在還不知道如何讓幻視之瞳流淚,但是我想那也不是什麼難事,長老們的古籍中一定會有記載——你的秘密,還能藏得了多久呢?」
長久的沉默,沈星河等不到答案。
他轉身欲走,雪地上的男子卻忽然開口,聲音倦怠而疲憊,像歷經艱辛的長途跋涉,看不到終點,也回不到原點。
「我是青崖。」
「你終于肯承認了嗎?」
「承認了,又怎麼樣?一個沒有靈力,沒有帝旒珠的青崖,于你有用嗎?于雲溟滄海有用嗎?」
沈星河慢慢地握緊拳頭,轉身,「到底……發生了什麼?」
封天涯長長地吸了口氣,讓無盡的雪花融在口中——從他的角度看去,巨大的冷杉仿佛白塔凌空,直指蒼穹。
「你真的相信靈犀族是神界在人間的信使,是介于人神之間的聖族嗎?」
沈星河愕然,繼而惱怒起來,「靈犀族當然是聖族,我們在神的庇佑下得到至高無上的異能,擁有讓世人頂禮膜拜的力量——你在懷疑什麼?」
封天涯勾起唇角,英俊的面龐上一個譏誚至極的笑容,「一個隱遁在深遠的海域中,每時每刻都要聆訓神諭,清規戒律束手束腳容不得半點行差踏錯,否則就是邪靈,被永沉黑暗世界——這就是你我的聖族?
你說雲溟滄海澄碧祥和,我卻覺得它死氣沉沉,腐朽不堪,等級森嚴刑責苛刻之下,每個人都被剝奪了最本真的自由與快樂,只能靠狂熱的信仰支撐生活——星河,你現在是至高無上的大司命,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你是靈犀族人頂禮膜拜的對象,可是我問你,你會笑嗎?你會哭嗎?你還會夜里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嗎?不是看它們的軌跡去殫精竭慮地推算運勢的變化,而是把它們當成一閃一閃神奇漂亮的東西,去欣賞,去贊嘆,像你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無聊事!」沈星河煩躁地一揮手,封天涯的話讓他心底深埋的東西蠢蠢欲動,然而他又強力把它們壓制下去——身為大司命,靈犀族現在的生死存亡就在手上,快樂、自由、哭或者笑,于他來說都是奢侈品。
「你就是為了你所謂的自由與快樂,而棄一族人于不顧?你生于斯長于斯的靈犀族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麼?幽篁師傅算什麼?我算什麼?」
斑貴優雅的大司命終于怒不可遏地吼起來。
封天涯似乎被嚇住了,愣了半晌,認認真真地搖頭,「不,不是,雖然我不喜歡被束縛,被禁錮,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要拋棄靈犀族。我知道我是少君,是未來的君上,我不是魚,不能隨心所欲地從海里溜走,我能做的是像個泥菩薩似的捧著帝旒珠坐到大殿里去,然後改變它。
但是,當我終于和幽篁師傅和你從縹緲峰下來、病入膏肓的淵修君上把帝旒珠放在我手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我們、他們錯得有多離譜。
他笑得很奇怪,非喜非怒,「就在那一刻,我終于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大,四年在縹緲峰上與天地為伴,我已經能夠將自然的力量收歸己用,風雷雨電、萬物靈長——所以,在我的手一踫到帝旒珠,我便洞悉了它光芒晦暗的秘密。」
他忽然從雪地上坐起來,蹺著腿,興致勃勃地看著沈星河,「想不想知道是什麼秘密?」
那樣飛揚的笑容,那樣狡黠的語氣讓沈星河原本稍微平緩的怒火又高熾起來。他冷冷一笑,「這個秘密不僅被淵修君上和幽篁師傅都推算出來,而且應驗在上一任大司命巫祭身上,他將災難帶給靈犀一族,怎麼青崖少君如此健忘?」
封天涯撇撇嘴,滿臉不屑,「說了是秘密了,那麼容易就被推算出來,我這個天帝之子豈不成了吃干飯的?」
沈星河微怔,「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封天涯得意地一笑,坐著往前挪了兩步,看看左右沒人,才壓低聲音道,「其實真正把災難帶給靈犀一族的不是巫祭,而是另有其人。」
「誰?」
他沖沈星河招招手,神神秘秘的樣子仿佛周圍真的有人在偷听。
沈星河不知他搞什麼,眉頭微蹙,然而還是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封天涯繼續向他招手,一臉執著,沈星河吸了口氣,壓住怒火,俯子。
坐在雪地上的男子湊在他耳邊,輕聲吐出兩個字︰「青崖。」
沈星河悚然一驚,霍然抬頭看著面前的男子,看他臉上狡黠神秘的笑容慢慢游離起來,透出苦痛的味道,然後人猛地向後一倒,又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
他听到他的聲音沉下去,如墜了千斤秤砣,沉在冰河里,再也浮不起來,「靈犀族不是聖族,只是亙古初開時因著機緣巧合而擁有了異能的部族,這個部族的存在令神界如針芒在背,除不掉又留不得,便給安了個聖族的名字,流放于雲溟滄海,並生生世世囚禁于此。帝旒珠與其說是靈犀族與神界溝通的至寶,不如說是神界監視靈犀族的眼楮,它要讓這個部族在所謂的神諭中沉淪僵死,直至消亡。可惜,靈犀族中還是有那麼多聰明智慧的人,他們看出了這一點,便被神諭以各種名義安以邪靈的名字,永沉雲溟滄海下面的黑暗世界。
「本來,我也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個——不僅懷疑神諭、挑釁神祇,還偏偏擁有了堪與神相比的力量,于是,神界將滅族之災降給了靈犀一族。從我一踫到帝旒珠,我便知曉了這一切,我听到的神諭是要我自沉于黑暗世界,可是……」
他極輕淺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有無盡的厭棄和自嘲,「可是我不想,我不要生生世世浸沒于那冰冷的黑暗中,所以我藏住了這個秘密,假裝自己還沒有力量驅動帝旒珠。你們看到我站在風口浪尖,和巫祭以及那些邪靈浴血奮戰,便以為我勇敢,以為我是真正的王者,其實,我只是在害怕,害怕自己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他看著落雪的天空,忽然手呈喇叭狀籠在嘴邊,大聲喊著︰「青崖,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表——」
積壓了太多情緒的聲音直沖上天際,消失在看不到盡頭的陰霾中,飛雪便愈加凌亂,仿佛感受到了深沉的苦痛,在極力發泄著什麼。
當震驚、激蕩、悲憫、釋然、憂傷一一從臉上閃過,沈星河終于也躺下來,和封天涯頭頂頭,向著相反的方向——兩個大張手腳的人在雪地上,組成一個怪異的圖騰。
沈星河用他慣常的聲調平靜地訴說︰「不,你很勇敢,當你指著天空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永遠也不會向天屈服。」
封天涯放開手——或者說,手掉了下來,因為筋疲力盡。
「你不是一直問我那天在聖殿中發生了什麼嗎?其實我早就醒了,將帝旒珠血封入體內的後果是,我擁有了更強大的力量,當巫祭闖進來的時候,我本想立時殺了他。可是我擔心如此一來,幽篁師傅、你還有長老們就會知道我能夠驅使帝旒珠,那麼我便什麼也瞞不住,遲早要被作為祭品沉于黑暗世界。所以,我裝作無力反抗,被巫祭挾持著離開。
「當時幽篁師傅在整個雲溟滄海遍設結界,巫祭本無法離開,是我偷偷破開一條通路,他以為自己逃出生天,卻不知道踏上了一條地獄之路。
「在我不動聲色的控制下,他一步一步走向中洲,當我看到有船只經過時,我便殺了巫祭,登上了一條旅船,來到了高朔口中的這個神奇的世界。
「也許,從我走下縹緲峰的那一刻,我並不知道我最終會去哪里,可是,當我站在中洲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知道我的終點就是這里。我再也回不去雲溟滄海——如果我還有這堪與神相比的力量,我回去,就是給雲溟滄海帶來又一次滅頂之災;如果我沒有這堪與神相比的力量,那麼,一個毫無力量的少君回到雲溟滄海,還有什麼意義?
「最後我用我強大的靈力從身體里取出帝旒珠舍棄了,一同舍棄的還有我的全部靈力,我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除了自由便什麼都沒有的普通人。我想忘掉過往的一切,自由自在,像風一樣吹遍海角天涯,所以我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封天涯。」
沈星河靜靜地听著,半晌無語。
雪彌漫了天地,他看不到天空,只看到無盡的陰霾,和飛雪模糊成一團,漸漸地幻化出一個影子——一個十歲的孩子,站在海與大陸的邊緣,孤單,落寞卻又堅定,決絕。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來,漫過了他的腳,打濕了他的腿,冰涼輕柔,如同現在的飛雪。
他終于轉身踏上了陸地,卻將一滴淚落在了海里。
「青崖少君,難為你了。」沈星河喃喃道,不知是對天空中的影子,還是對身旁的男子。
封天涯扯了一下唇角,「為什麼不怪我?」
「為什麼要怪你?還有比現在更好的結果嗎?」沈星河嘆息著笑道,「難道要把你沉到黑暗世界去做祭品?如果那樣,我第一個便會不答應啊。」
「星河……」
仿佛被什麼撞在心上,一些話哽在喉嚨中,就再也說不出來。
「別哭啊。」
「你想得美。」
兩個人都默然,然後便不約而同地笑了——有多久沒斗嘴了,那感覺還真讓人懷念。
「星河……」
「嗯?」
「你真的喜歡寧淨雪嗎?」
「是。」
「那就別帶她回雲溟滄海。」
「為什麼?」
「她只是個普通人,不屬于雲溟滄海。」
「其實,雲溟滄海早已不是當初的樣子。現在的靈犀族久已不聆听神諭了,因為沒有君上,沒有帝旒珠,便沒有了這個能力。但所有人都發現,這真的沒什麼不好。唯一的威脅就是黑暗之門洞開,邪靈肆虐,靈犀族在對邪靈的戰爭中筋疲力盡。現在,只要找到帝旒珠,關閉黑暗之門,雲溟滄海會成為真正的人間樂土——青崖少君,你把帝旒珠丟在哪兒了?」
沈星河坐了起來,正色地看著面前的男子。
封天涯也坐了起來,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如果要你在寧淨雪和雲溟滄海之中選一個,你選擇哪個?」
「星河——天涯哥哥——」
寧淨雪由遠及近地跑來,猛地停在相對而坐的兩人面前,手里捧著一樣東西,急促地喘息,臉上是悲傷、無措、虛弱、哀憐,天塌下來的表情。
沈星河霍然站了起來,見她手中捧著一個水晶打磨的圓球,中間流淌著棗核形的黑色物質,像人的眼楮。
幻視之瞳!
「出了什麼事?你拿著它干什麼?」
寧淨雪看看他,又看看也隨之站立起來的封天涯,小巧的唇翕合了半天,才顫抖著手把幻視之瞳遞到兩人面前。
「我……我去找你,見它在桌子上,便一時好奇拿起來玩兒,我……我沒想到……我看到里面有……有秦鉞……」
「秦鉞在哪兒?」封天涯沖過來,一把抓住她,「秦鉞在哪兒?」
寧淨雪抖得更厲害,「在……在未央山,在……魂斷崖,在……彼岸花叢里!」
最後幾個字她閉著眼楮喊出來,有妖異慘烈的景象在眼前炸開,她驀然打了個寒戰。
封天涯已放開她,瘋了似的向外跑去。
「星河……星河……」她求救似的看著眼前的男子,那猝不及防的慘狀突然出現在眼前,幾乎令她崩潰,她渴望投入到那個溫暖的懷抱中。
但是,沈星河如遭雷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近乎驚恐。
「你怎麼……會看到秦鉞?」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孩兒痴痴愣愣地搖頭,「我就用手模了模它,它就……它就一下子變出了秦鉞的臉,秦鉞的臉,在一大片彼岸花里……」
她模仿著當時的動作,模索著幻視之瞳,忽然「哇」地大哭出聲,「秦鉞在一大片彼岸花里,星河,怎麼辦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沈星河無動于衷——或者說,失去了一切表情。他怔怔地從她手上接過幻視之瞳——那上面,一滴淚潸然滑落,映出一個女孩兒悲痛欲絕的容顏。
幻瞳之淚!
整個天空向他壓下來,滅頂的黑暗到了底,忽然有白光爆炸開來,一片灼目的顏色。女孩兒在他身邊哭得聲嘶力竭,他卻仿佛什麼也听不到。
他從小就知道,只有擁有帝旒珠力量的人才可以不借助守護星驅動幻視之瞳。
封天涯對著寧淨雪大吼︰沈星河救不了你!
封天涯問他︰如果要你在寧淨雪和雲溟滄海之中選一個,你選擇哪個。
他呆呆地望著面前的女孩兒,像望著一個荒蕪的世界。
難怪青崖與寧淨雪之間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情誼,原來是因為對她用了血封之術,他們之間血脈相連!
所以當青崖看到他和寧淨雪在一起,臉色會出現那種近乎窮途末路的神情——他早就知道這個結局!他一手造就了這個結局!
封天涯︰我把帝旒珠舍棄了。
他還在問他舍棄在哪里,現在他知道了,他把它舍棄在寧淨雪身上!
「小鏡子……」
「星河,怎麼辦啊……」
是啊,怎麼辦啊?他該怎麼辦啊?沈星河看著面前的女孩兒,眼中是無盡的悲憫。如果說,他過往的悲憫遙遠淡漠,宛如高高在上的恩賜,現在,這悲憫真真實實地掉了下來,摔在地上,鮮血淋灕,帶著刻骨傷痛。
幽篁師傅在水晶球中看到四樣幻象︰如意琉璃鏡、彼岸花、幻瞳之淚、天心明月。
幽篁師傅對他說︰找到這四樣幻象就能見到青崖少君,就能找到帝旒珠。
現在他一一辦到了,他終于如幽篁師傅所期待的那樣,見到了青崖少君,也找到了帝旒珠。
而他,也終于明白了幽篁師傅都不曾看懂的那四樣幻象的真正含義——
鏡、花、水、月!
封天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登上魂斷崖的。他像一只發了狂的猛獸,嘶吼著撞開所有試圖上前攔住他、或者和他打招呼的人。
然後,他就停在那一大片在月光中妖嬈而舞的引魂之花面前。一具具冰冷空茫的尸體依然無聲地躺在地上,瞪大眼楮空茫地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像看一場沒有盡頭的宿命。
這場景曾經令他戰栗作嘔,他發誓再也不要踏足這片邪花盛開的雪地。可是,現在,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只有一片流螢淺淡的紅色在眼前錯亂,像彌漫開來的血。
他用一種瘋狂的方式翻撿著這片雪地。邪魅的彼岸花被扯下枝頭,枯萎成片片膿血;冰冷的尸體被踢在一旁,轉眼就化成骷髏——如果說這里曾經是地獄,現在他所到之處就變成了修羅場,血腥赤果果地呈現出來。
忽然,他停下所有瘋狂的動作,僵直地望著前方——那里,一個美麗的女子雙手交疊在胸口靜靜地躺在地上,漆黑的長發如墨鋪開,輕柔地托住一個聖潔如玉的身體,一朵鮮艷得幾欲濺出血滴的引魂之花放肆地從她臍中鑽出來,幽冷詭異地扭動著。
她無知無覺,無喜無怒,沉寂地躺著。唇輕輕抿著,一雙曾經憂戚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情緒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夜空,連空茫也不曾投下,因為她早已看到了宿命的盡頭。
封天涯就那麼悚然地看著,一團團耀眼的白光在腦中接連炸裂,驚得他魂飛魄散。
在一片灼目的光芒中,他看到滅魂詭異惡毒的臉︰你永遠別想再見到她,哪怕是死亡。
他听到夜修羅冰冷淡漠的聲音︰你既然輕易放了手,如今就別來問她在哪兒,因為太遲了。
太遲了!
仿佛一記炸雷響在耳邊,封天涯突地驀然驚醒過來。他瘋狂地撲上前,絕望、哀傷、末日來臨,便是知道了寧淨雪要隨沈星河回雲溟滄海也沒有這般崩潰的情緒。
「秦鉞,秦鉞……」
他一把抓住她身上的彼岸花,想扯下來,卻又驀然頓住——扯下彼岸花,秦鉞就會變成他身後的累累白骨。
冰寒的空氣在胸臆間如火燃燒,椎心之痛噬咬撕扯,讓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花。最終,他顫抖地放手,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女子摟進懷中,像摟著一件易碎的瓷器。
「秦鉞……」他輕聲呼喚,仿佛她只是熟睡了一般,「我來了,你看看我好不好?求求你,看看我吧……」
他摟緊她,試圖用身體蓋住她每一寸的肌膚,掌下冰涼的溫度一直傳到心里,讓他抑制不住地打顫。
「秦鉞,冷不冷?這樣還冷不冷?你生我的氣了,是不是?是我不好,我來得太晚了……不,不,當時我不該讓你獨自離開,我應該寸步不離地守護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仿佛她在傾听,盡避懷中的女子毫無反應。她的頭被他扶著轉過來,眼楮就仿佛是在看著他——但與望著天沒什麼不同,那一片幽冷空寂的眸子中依然投不下半點影子。
他近乎崩潰的情緒就一寸一寸漫浸到雪里,僵了、裂了、斷了、碎了。
他俯身吻上她冰涼的唇,和著淚,「秦鉞,我帶你離開,就像你說的,離開這里,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離開這里的一切人和事……」
她的唇曾經那樣溫暖甜蜜,羞澀地回應著他,可是現在,沒有一點溫度。
她就用那雙幽冷空寂的眸子默默地看著他,如看天一般遙遠。他的悔恨,他的愛戀,他的痛苦,他的痴然,她再也感覺不到了。
愛恨遠離,靈魂永祭彼岸之花。
月色淒迷,魂斷崖的血色、雪色都模糊成一片茫然。
封天涯抱著她,坐化成一尊雕像——當椎心之痛、噬魂之悔將靈魂撕扯得鮮血淋灕,極致的痛苦之後,生命便只剩了麻木。
他已無淚可流。
她求過他,用自尊和生命絕望地哀求,他卻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用刻薄的言語將她向深淵中又推上一把。
于是,她終于絕望地放手,轉身,離去。
他該听听她的心聲,她的心分明在哭泣——在你放手的一刻,我已身墮地獄,無路可逃。
他該看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分明在顫抖——兩個世界的門,倏然關閉,從此,再無交集。
可是,他卻什麼也沒做,甚至連轉身也沒有。
肖逝水說︰有的時候,擦身而過就是咫尺天涯。
沈星河站在海與大陸的邊緣。
十六年前青崖曾經站過的地方,面向相反的方向。
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來,漫過了他的腳,打濕了他的腿,冰涼輕柔,如同中洲的飛雪。
十六年前的青崖站在這里是什麼心境呢?總之不會讓他這樣,疲憊,悲辛,像歷經了幾劫的愛恨情仇,滄桑得像個耄耋老人。
他躊躇滿志而來,心灰意冷而去,水月鏡花,萬事終空。
「沈星河——」
憤怒凌厲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燃燒著萬千情緒,卻難掩其中的蓬勃與豐滿,充滿生機——她與他,終究是不同啊。
沈星河慢慢地吸了口氣,轉身,看著風塵僕僕的女孩兒怒氣沖沖地從馬上下來,幾步沖到他面前。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說過永遠也不會把我丟掉,無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也不會把我丟掉!可是到最後,你……你……」
她氣憤難耐地揮著拳頭,眼圈漸漸紅起來——委屈,不甘,傷心,難過……
他至少也該給她一個听起來像苦衷的理由!
沈星河只是遙遠地看著她——不是距離,而是眼神,他近在咫尺的眸子中,有萬水千山的遼遠。
「我說了,我不想帶你回雲溟滄海了,就是這樣。小郡主又何苦追來?」
「不想也該有個理由!」
「不想……」沈星河仿佛在想著理由,目光從她臉上慢慢移開,眸子中的萬水千山都彌漫成霧,「不想就是不喜歡了。」
語氣輕柔茫然得好似一聲嘆息,听在寧淨雪耳中卻不啻一聲驚雷。一張怒火噴薄的俏臉從紅轉白又轉紅,不知反復了幾次,一口氣在胸口起伏,她惡狠狠地盯著面前的男子,「不喜歡也要有理由!」
沈星河不知歸于何處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狼狽,快得讓寧淨雪以為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她看到沈星河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苦笑,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要什麼理由?就像我曾經喜歡過你,那也沒有理由。」
他看著她身後,煙塵滾滾而來,那是千軍萬馬在奔騰。
「趕快回去吧,別再讓家人擔心,你看你父王派了軍隊來尋你。」
寧淨雪回頭看看,又轉過身來,一腔怒火誓要將兩人一同焚盡,「我不走,就不走!反正我現在成了絕殺目標,我就在這里等著夜修羅來殺我,我看你管不管我!」
「別胡鬧!」沈星河厲喝,遼遠深邃的目光劇烈波動,但他又極力地平靜下來,「小郡主請自便,恕不奉陪!」
他當真轉身大踏步地走了,毫不遲疑。
氣得寧淨雪錯愕在原地,手腳冰涼。她氣急敗壞地哭喊著︰「我現在就把我自己淹死,你有本事就別回頭!」
沈星河在背對她的方向無奈地苦笑——有帝旒珠在你體內,海水豈能傷你分毫?
他不回頭,寧淨雪便往海水里跑,冰涼的海水漫過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口。她倒在水里,卻被一個浪頭推回岸邊;她再跑到水里,再被推回岸邊。
反反復復,除了渾身濕透的狼狽,她根本毫發無傷。
而沈星河,漸行漸遠。
寧淨雪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跌坐在水里,看著那個背影,撕心裂肺地哭。
遠處的滾滾狼煙迅速移近,眨眼來至海岸,馬蹄踏得水花飛濺。馬上的人全都盔甲著身,長纓在手,仿佛戰場列陣。
「郡主,請隨我們回去。」
領頭的將領,銀盔銀甲素羅袍,看著坐在水中的狼狽女孩兒,並未下馬,語氣緊迫,神情如臨大敵。
寧淨雪卻像個撒潑的孩子,拍打著水面,「我不回去,不回去,你們都給我滾開!」
「郡主,請——」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戴著銀盔的頭顱就掉在水里,濃稠的血噴了出來,與濺起的水花溶在一處——而水中的頭顱,還維持一個說話的表情。
寧淨雪拍著水的手僵在半空,傻愣愣地看著,整個人瞬間被冰封。
「保護郡主!」
不知誰大喊一聲,騎兵迅速變陣,想將寧淨雪圍在中間,卻在變動的過程中人與馬支離破碎,血與殘缺的肢體四散橫飛,如一場突然而至的雨砸在海里,迅速將海水染成紅色,血腥味彌漫開來,直沖鼻端。
「啊——」
寧淨雪終于反應過來,抱著頭,淒厲而慘烈地尖叫。
一個巨大的力量扯她起身。她掉入一個人懷中,被帶著迅速退出那片血淋淋的水域——那是去而復返的沈星河。
「星……河……」寧淨雪如同身墜夢魘,她甚至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抓著身旁的男子抖得像風中落葉。
「別怕,有我在!」
沈星河攬緊她,簡單的五個字,溫和、堅定、力達千鈞。
他護住懷中的女子,平靜淡漠地望著前方。
前方,一隊黑色的人馬雁翅排開,漠然立定,像一場驟停的黑色風暴,等待著下一刻的驀然席卷。
那些黑衣騎士每人手中都是一把帶著長長鐵索的彎刀,刀鋒閃爍,血色橫流。
人不說話,馬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無邊的冷凝肅殺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