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苑中,主人客人正在大厅用膳——并不是想象中的融洽热闹。尤其宁净雪因为上官云端的缺席闷闷不乐,狠狠凌虐着盘中的菜。
唐亦捧着木匣,叫了声王爷,又看看脸色不善的小郡主,表情是努力维持的平静。
“什么事?”北靖王放下筷子。
“方才府外来了一个人,说要把这个送给小郡主。”他端着木匣,迟疑地望着宁净雪,竟不知道是递还是不递。
“送给我?谁送的?是什么?”宁净雪好奇起来,难得有事情让她暂时忘掉不开心,“你快拿过来我看看。”
“净雪!”
北靖王喝止她,沈星河已劈手把匣子接过来——除了宁净雪,人人都看出了唐亦的不同寻常。
沈星河看了封天涯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他把檀木匣放在桌上,用筷子打掉搭扣,挑开盒盖——
盒子里很安静,没什么机关暗器,只一块铁牌躺在红色丝绒上。
“什么嘛,大惊小敝。”宁净雪看看人人如临大敌的样子,娇嗔着,伸手把铁牌拿在手中。
那是一面黑色玄铁令牌。
正面,云纹团绕六个大字:上元节,宁净雪。
背面,四行梅花小篆:轩辕铁令,令出必行,阎君索命,至死方停。
除旧迎新的炮竹声突然响彻天地,像霹雳撕裂夜空,惊得宁净雪面色惨白,手一抖,铁牌掉在地上。
那是她的除夕夜礼物——轩辕绝杀令!
“你醒醒吧,傻丫头!”
封天涯再也忍不住,铁青着脸拍案而起,拎着宁净雪的耳朵大吼——整整四天,北靖王集结了大批军队,驻守王府周围,王府中人人枕戈待旦,只有这个傻丫头,在他把秦钺的话转述给她听后,依然冥顽不灵,三魂丢了七魄,死死攥着轩辕绝杀令,拒绝相信。
“他就是许言哥哥,不会错的。许言哥哥不会杀我,绝对不会,他只会保护我,一次又一次……”宁净雪蜷在椅子里,她想装得镇定平静,却控制不住心中惊涛骇浪,撞得她的头一波又一波地恍惚,“那次在荼蘼山……还有上次,上次在魂断崖,如果不是许言哥哥,我早就摔死了……还有,还有我手上扎着彼岸花时……”
“这是什么?”封天涯再也听不下去,把她手中的令牌夺过来,举在她眼前,“轩辕绝杀令!这上面写着什么——轩辕铁令,令出必行,阎君索命,至死方停——他把刀都架你脖子上了,你他妈的居然还相信他是许言!”
他狠狠地把绝杀令掷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净雪尖叫着跳起来,想捡,却被封天涯按回椅子上。
他指着她的鼻子低吼:“你给我听清楚,他做那些事,就是要让你相信他是许言——这就是绝杀令主人的高明之处,抓住你的死穴,攻心为上,让你困于自己的心中,无路可逃!”
“不是,不是,许言哥哥只是和我开玩笑呢。”宁净雪执拗地坚守,拼命想着幼稚到可笑的理由,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只为了压住心中涌起的那深深的绝望。
封天涯如何听不出来——八年的等待,承载了一个少女多少希冀与泪水,而当她追随那浮扁幻影而去,等待她的却是前无去路的万丈深渊,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的猛兽,把诺言肢解得句句成碎屑,把柔情撕扯得片片含血,怎不让她九曲回肠,寸寸断尽!
不过,他没时间替她感伤,她更没时间为自己缅怀!
老天跟她开了个残忍的玩笑,却也赏了她小小的仁慈——她该庆幸,夜修罗不是许言。
封天涯把宁净雪挣扎着要站起来的身子又给按回椅子上,“我再告诉你一遍——许言八年前就死了,夜修罗不是许言!”
“他是!”
“他不是!”
“他是!”
“他不是!”
封天涯的声音与手掌一同用力,似乎要把宁净雪钉死在椅子上——他冷定与强势起来,不容任何人反抗。
宁净雪奋力挣扎扭动却毫无效果,身体被禁锢,恐惧被唤起,她几乎崩溃般地大喊:“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话!”
“你必须信!那么多人宠着你,顺着你,为你造荼蘼山,陪你一起等许言,但是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
封天涯眼中的神色近乎冷酷,抓着宁净雪颤抖的身子逼她听下去,“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乱军之中能做什么?他能改变什么?除了用自己的生命拖延一点时间,让你跑得更远一些,他还能做什么?许言不是你的保护神,他只是一个和你一样需要别人去保护的孩子,那么,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他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活下来?”
“你胡说!”
“我没胡说!”
“你胡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封天涯寸步不让,无视她的惊惧与退缩,像最残忍的屠夫,用一把尖刀把温情的东西剔得体无完肤,逼她去看血淋淋的真相。
宁净雪拒绝去看,拒绝去听,她捂住耳朵,哭喊着:“我讨厌你,讨厌你!你放开我,星河,星河,救我——”
“沈星河救不了你!”封天涯的耐性告罄,猝然就爆发了,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把宁净雪拎起来又狠狠搡在椅子上,“你听清楚——沈星河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宁净雪被摔得失声痛呼,她惊恐地推拒着面前的男子——他身上陡然凝聚的力量疯狂而危险,她要被他撕成碎片了!
“天涯哥哥,你放开我,放开我!星河,沈星河——”
“放开她!”
一道力量突然插入两人中间,封天涯被撞退几步,宁净雪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她的力量柔和却坚定,像地狱中蓦然而至的阳光。
“星河,星河!”
惊恐万状的女孩儿在一片薄扁水雾中看到那个俊逸出尘的身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依凭,“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我好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沈星河轻拍着她的后背,转头,看着双手握拳、僵直地站在身后的封天涯。
“你吓到她了。”
平静的语气中有淡淡的不悦,就算是出于关心,也不该有这般状若疯狂的举止。
封天涯霍然抬头,狠狠盯着沈星河,眼中布满血丝。沈星河一怔——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困兽的神色。
“青崖少君……”
“我不是!”封天涯怒吼着打断他,一脚踢翻身旁的椅子,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沈星河讶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清寒的眸子一层层暗下去——这般暴戾无常,完全不是封天涯的作风。
他本来极讨厌他这个封天涯的身份——散漫不羁,任性乖张,把别人的殷殷期盼弃之如敝屣,把本该承担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可是,他偏又看到了他此时的神情——如困兽一般暴躁狰狞,却又极力压制着某种痛苦。有一些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在噬咬撕扯着他,直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无计可施,无路可逃。
于是,他便知道,他并不像表面那般毫不在乎。
于是,他就在想,其实他做封天涯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封天涯脸上不会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叫做——穷途末路!
“星河……天涯哥哥他变得好可怕,他一直逼着我听那些话,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宁净雪缩在他怀中,逃避的姿态显而易见。
沈星河拉回他的思绪,眉头微蹙——比起封天涯那令人费解的神情,他更担心宁净雪此时的处境。
绝杀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宁净雪禁锢在心上的枷锁。
封天涯有一句话是对的,绝杀令主人的高明之处,是攻心为上,让你困于自己的心中,无路可逃。
他必须让她自己打开这道枷锁。
“净雪,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起身拾起地上的绝杀令,问和封天涯同样的话,却不带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力,反而循循善诱,让宁净雪不再想尖叫着逃开。
“是……是轩辕绝杀令。”
他的笑容有鼓励的味道,“那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阎君索命,至死方停,它……意味着杀戮和死亡,可是——”
沈星河摆摆手,制止她那些幼稚的可笑的解释,“你现在很清楚这是轩辕绝杀令,你也清楚它一旦发出,就意味着不死不休,那么,你告诉我——你相信曾经舍命保护你的许言哥哥现在反过头来要杀你吗?”
“当然不信,所以——”
“所以,你有什么理由把要诛杀你的夜修罗和誓死保护你的许言当成一个人呢?”
“我……”宁净雪哑然,混乱的思维出现了一片空白。
“有人付出代价要你命,夜修罗是执行者,仅此而已,你该去纠缠的应该是谁付出绝顶代价要你的命。而夜修罗接近你,保护你,假扮成你心中最相信的人,让你把他和许言混淆,这就他执行绝杀令的手段——而许言,永远不会对你用这这样的手段,对吗?”
宁净雪瞠目结舌。
她哪还有力气去纠缠谁想要她的命?面前的人用她的思维与逻辑把她心中固守的东西层层肢解,尸骨无存,只剩下血淋淋的疼。那压抑着的痛苦与自责分外清晰起来,争先恐后地从心里涌出来,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淹没了。
沈星河把她搂在怀中,声音越发轻柔:“你只是不能接受许言死了,是吗?”
“许言没死……他没死啊……”
“是,许言没死,他还活着,一直活在天国……”沈星河的声音空灵遥远起来,仿佛带着无尽的魔力,一如多年前在石缝中的许言,向她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许言每天都在天国看着他心爱的净雪妹妹,她快乐他便也快乐,天空就是一片阳光;她难过他便也难过,天空就是密布乌云……冬天到了,他把天上最纯净的雪花洒落人间,送给他的净雪妹妹,因为他的净雪妹妹在他心中就是天上最纯净的雪花……”
“许言哥哥,许言哥哥……”宁净雪泣不成声地呼唤着那个名字,悲痛欲绝——未尝不是一种释怀。
沈星河柔软却犀利的话把她心中苦苦纠缠的东西干净利落地斩断,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她终于意识到——无论她做什么,坚持什么,许言都不会再回来,他死了,八年前为了救她而死了!
她还活着!
活着,不再是一个人,她身上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成全与希望。天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她,看尽她的软弱逃避,看尽她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醉生梦死——他会不会失望?
“星河,天堂里也有荼蘼花吗?”
“当然,而且是红色的,大片大片,像红色的海洋,也像天边的火烧云。”
“……谢谢你,星河。”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许言哥哥在天国的眼睛,他在看着我笑呢……”
“傻丫头……”
沈星河搂紧她,唇边一抹浅淡欣然的笑容,“和我回云溟沧海吧。”
“啊?”虽然早已倾心相许,但他提得如此突兀,宁净雪还是怔了怔。半晌,并无喜色,“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我现在是绝杀目标,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灾难。”
她看着屋外,眼里慢慢淌过哀伤,“我知道父王集结了军队,把王府保护得滴水不漏,可是,夜修罗一来,再怎么样这里也会血流成河……我到哪里,哪里就会血流成河。我不想,真的不想。我想离开家,却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去云溟沧海。”沈星河又说了一遍,平静的表情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傲,“灵犀族人介于人神之间,所拥有的非凡灵力中洲人根本不能想象,那一片神秘的海域会让夜修罗知道他有多么微不足道——你方才不是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吗?我告诉你,我去见夜修罗。”
“什么?”宁净雪一愣,“你怎么会去见他?”
“夜修罗重金礼聘,请我给肖逝水医治寒毒。”
“肖逝水?”
“轩辕宫宫主。”
沈星河想起六天前,除夕夜前两夜,那张钉在他门上的字条——
闻君役使鬼神之能,精善歧黄之术,吾诚心相邀,肯盼君顾。君素妙手青囊,必不致令吾徒劳空等也。
落款:夜修罗于龙门客栈。
他本不屑一顾——用这样的方式请大夫,当真闻所未闻,而那彬彬有礼的字里行间所流露的傲慢与笃定更让他不以为然。可是,当看到宁净雪收到夜修罗的绝杀令,他改变主意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于是,他去了龙门客栈。
在那里,他不仅见到了夜修罗,也见到了轩辕宫主肖逝水。
他没见过哪个病人病入膏肓还能如此风采卓然,那寒阴绝脉的玄冰掌没能让其形容枯槁,反而平添了一种笑傲生死的霸气。只第一眼,他便知道,肖逝水不是个能够谈价钱和被威胁的人。
于是,他放弃了让其收回绝杀令的意图,只谈病情,不论其他。他看得出来,他这么做,让守立一旁的夜修罗迷惑,那个冷酷肃杀的男子在碰到有关肖逝水的事时,并不能够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思绪——他对肖逝水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他知道怎样救宁净雪了。
他做得不显山不露水,自始至终,绝口不提有关宁净雪或是绝杀令,只是用一种繁复到让人眼花缭乱的方法治疗肖逝水。三天时间,肖逝水的伤势大有起色,这让夜修罗那双冰寒的眸子抑制不住地欣喜。
见时机成熟,他便对夜修罗说,现在采用的法子治标不治本,肖逝水若想痊愈,必须服用冰叶草、圣雪莲、紫丹萝熬成的药膏,在没找到这三味药之前,需要每日有人用极精纯的内功为其驱逐寒气,巩固疗效,不能有丝毫中断、半点疏忽,否则前功尽弃。然而这一切,他帮不了肖逝水,他没有那三味稀世罕见的名贵药材,也没有至精至纯的内功,对此他深表遗憾,却也无能为力。
这是他的手段——用攻心之术,让夜修罗自乱阵脚。
他用他精湛的医术使肖逝水大有起色,给了夜修罗无限希望,却又把这个希望放在一个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位置。这样的希望最让人发狂,仿佛唾手可得却又随时会烟消云散。再警醒的人也会麻痹,忘了去盘算筹划,唯有全力以赴狂热追逐。
如此,绝杀计划就会疏于部署,他便可以借机带宁净雪回云溟沧海。
夜修罗用许言的影子蛊惑宁净雪心神,而他用肖逝水的性命牵扯夜修罗的精力——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星河,我……真的可以逃过轩辕绝杀令吗?”
“当然。”
“阎君索命,至死方停,夜修罗是死神啊。”
沈星河轻抚着宁净雪光洁的额头,在她茫然的目光中绽出一个笃定从容的笑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夜修罗终究差了点火候。”
宁净雪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惆怅——理智上,她告诉自己夜修罗不是许言,心中却有一些牵扯不清的东西,做不到无动于衷。
“星河,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吗?你不是还没找齐四样幻象吗?”
沈星河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刹那间满室生辉,宁净雪下意识地遮了一下眼。
忽然又惊诧起来,“天心明月!”
“正是。”
“我母妃竟然肯给你……她,她连让我看看都不肯的。”宁净雪难以置信地喃喃低诉,神情到最后沮丧而疼痛。
沈星河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上官云端把这颗稀世明珠给他,是祈求他一生守护她的女儿,让她的女儿幸福快乐,而她,再也没有这个力量了。
被埋藏了十六年的秘密,还将继续被埋藏下去,女孩儿永远也不会知晓。她会怀着怨恨远走他乡——这是母亲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因为怨恨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而爱,一生牵绊,最断人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