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瑞撩起了凤冠上那层又重又厚的珠帘,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似乎在感慨着这个举动得来不易,珠帘后那张日思夜想的容貌像牡丹一样静静开在烛影里,弯月新眉下眼角嫣红的那一抹啼妆宛如泪后初痕。熙瑞轻轻吸了一口气,分外小心地摘下凤冠,解开那层层叠叠花瓣似的嫁衣,由紫红到鲜红再到水红的逐层渐变,那花蕊的洁白无瑕让他一时失语,恍然之际忘记了感谢上苍。
“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江鶦微微一笑,相携倒在衾被之中,锦缎像水波漾来包围二人的身体,他们在温柔的初融的春水中嬉戏,耳畔隐隐有命运之神弄弦的声音,不知是哪根弦轻轻断了,不知冥冥中有哪只手将它拈起,换上新的,继续弹奏。
第二天江鶦睡得很迟以致延误了去向皇帝晨请的时辰,她不知道前一晚二人就寝之前熙瑞就吩咐了所有的人,除非他们自己打开房门,否则谁也不要入内。熙瑞一早就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色渐渐澄明,江鶦在他臂弯中酣睡,他好几次想要俯身去吻一下那张脸,却因为担心惊扰了那个他无法进入的好梦而一忍再忍。
“你怎么不叫醒我?”醒来后江鶦免不了微微的责怪他。
熙瑞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父皇醉得那样厉害,想必现在都还没有醒,你去了也见不到人。”
他打开门,不一会儿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捧着水盆和托盘,新妇起严妆,江鶦看着鸾镜中自己挽起的发髻,别上十二支明月紫母金纹钗,这样快,自己竟已永远告别了少女的时代。这时熙瑞过来,拿起笔轻轻在她眼角扫上一抹嫣红。
“我喜欢这个啼妆,泪犹未止,破涕为笑,何其娇艳动人。”
江鶦笑而不语。日子在这样的笑影里来了又走,帝都与清晏临近,许多民风小吃如出一辙,宫中的生活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自由,赤日炎炎很快到来,闲暇时他们去街头巷尾买一碗紫苏饮,熙瑞总能想出特殊的法子来在短时间内将它变冰,夜晚他们乘舟泛游乾湖,那是圣皇听取了一些堪舆术士进言后花重金命人在皇宫后面开凿出来的湖泊,青山墨水,枕余脉借运势,新竣不久,长干果真风调雨顺了几年,朝政军事也一片祥和。
唯一每况愈下的可能只有圣皇的身体,自从太后薨逝,皇帝也渐露颓迹,他不再关心朝堂上的争执,也很少在意和锦国交界的边关又传出了什么样的流言,每日只是在宫中静息,看日升日落,云起云飞,甚至于,等待南去的鸟儿回来它们的旧巢,不经意地在年轻妃子的臂弯中露出孩童一样满足的笑颜。
在安详的心境中皇帝又拿起了枯置许久的毛笔开始练字,他的书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他常常沉思很久,直到笔墨快要干涸才写下一个字,写完后立刻晾起,让吹过荷塘的清风细细鉴赏,那些绢缎代替了清越轩的垂纱在风中翻舞,成为皇宫里不带世俗之气的一重仙境。
江鶦多次来到清越轩陪皇帝对弈,每每听到“太子妃到”,皇帝哪怕再专注都会赶紧把头一抬,笑着迎上来,递过来的有时候是一幅字画,有时候是一首苦思出来的短歌,江鶦细细展开那些装裱精美的卷轴沉阅,她能一眼从中看出一颗心已经衰老的事实,却不忍心说出,形似赞夸的安慰之词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毕竟谁都有老去的一天。
下棋就不那么容易了,其实要赢要输都并非难事,难的是和局,皇帝斟酌落子,她更须千思万虑。好在两个人心思都不在下棋上面,主要是聊天,从一只飞鸟,一朵荷花说开去,话题绵延不绝,浑然不知困乏。
有时候他们棋下到一半,熙瑞过来了,三个人就一起琢磨棋局,研习字画,皇帝不知是老迈还是忘我,有时苦思一步棋竟能长达数个时辰,江鶦笑着说:“要不然,父皇这步还是重来吧?”
皇帝猛地一惊,“不行不行,棋局如战场,岂有重头之理,我一定能想出来,你们若是无聊就先到一边去玩,年轻人总有话可说。”
江鶦只好和熙瑞走开去,沿着湖堤缓行。
“你说父皇多久能想出来?”
“不会太久的,他又不在乎输赢。”
两人四处随意走了走便回到清越轩,皇帝在软榻上睡着了,那盘棋原封不动地放在石桌上,江鶦和熙瑞相视一笑,熙瑞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盘中一点,江鶦略作思索,又指一处,二人就这样哑然无声地虚空落子,不知过去多久,都呵呵笑了出来。
“还是你赢了。”
“险胜而已。”
江鶦看了一眼软榻上的皇帝,不由有些奇怪,“父皇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沉,日暮西山了,快叫醒他吧。”
熙瑞走过去轻轻唤了两声,不见反应,探手一模,皇帝垂在身侧的手已在盛夏的熏风中冰凉。
又是国丧,长干城里一片肃穆清歌。他们匆促的结合和举国欢庆的喜宴,始终没能留住任何一个亲人。
江鶦身着素服,在空荡荡的清越轩拿出棋盘,慢慢地按照顺序摆上黑白二子。那天她一时惊怔,错手打翻了棋盘,棋子倾洒在每个角落,有的更遁入湖中,踪迹难寻。那一盘不在乎输赢的棋局,竟就此,真的再也分不出胜负。
“宫女们说你一天未进水米,我叫人冰了些酒酿丸子给你。”
一件秋袍落在肩头,江鶦抬起眼来笑,“我没有心情不好,只是实在没有胃口,饿了我会吃的。”
“那怎么行,等你有胃口,人都要瘦两圈了。”熙瑞坐到对面柔声说,“来,张开嘴。”说着舀起一勺。
江鶦看一眼碗,微笑着说:“是你自己做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其实御厨们做的也好,只是最清楚你口味的其实是我。我知道你喜欢的酒酿丸子是不一样的。你喜欢用花芯作馅,所以相较起豆沙完全不腻,我早已吩咐下去,这个季节的酒酿丸子全都拿莲子芯掺上枣泥作馅,莲心毕竟太苦,加了枣泥会好许多。”
繁复的事在他说来却是再轻描淡写理所当然不过,江鶦心中一酸,原来他早已注意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两者的味道才会截然不同。她想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感激他,却终于只是轻轻倾身含住汤勺。
依然是记忆中的香糯滋味,却没来由起了一阵恶心,她不愿吓到夫君,便一下子吐在了手绢里,然而熙瑞还是一惊,连忙放下碗,“怎么了?”那副吓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即使在模到皇帝冰冷的手时都不曾出现过。
“什么事也没有,也许是呛了一下。”江鶦心头掠过一丝疑云,复而笑了,“也许是其他的好消息,总之你不要担心。”
“你不舒服,怎么会是好消息?”
熙瑞匆匆传来太医,天底下的父亲都一样迟钝,太医跪倒在地大声贺喜他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在江鶦弯弯的笑眉中得到完全证实,一时竟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真的?这样快?”
“皇后龙脉平和,恭喜圣上。”这个消息仿佛甘霖,终于缓解了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的帝都,让人们有了松一口气的理由,得知此事的第一个夜晚熙瑞拥着江鶦坐在朝央殿院外看夜空中的群星明灭,“父皇走了,但我们却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在天之灵一定欣慰。”
江鶦轻轻把头枕在他肩上,吟着一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笑意。生活慢慢尘埃落定,没有遗憾,没有幸福,只有平淡的满足。
“我小时候常听人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是对应的,将来我们的孩子出生,天上就会多一颗星宿出来,那颗星一定是最最明亮耀眼的。”
江鶦淡淡一笑,“臣妾听来的说法略有不同,天上星星并不会增加或减少,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必定要有一个人死去。”
熙瑞心中轻动,“这个小家伙一定是父皇用自己性命向上天换来的。他一定非同凡响,朕要给他起一个特别的名字……麟吐玉书,圣人驾临,就叫玉书吧。”
圣皇帝的哀事前后算起来进行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停灵于佛瞻寺,清晏离长干最近,已经可以算作畿辅,容王本应是诸位亲王里第一个赶到,谁知半个月后才传出容王进京的消息。熙瑞素来畏惧这位皇叔,加上娶了江鶦后这层关系更是丝毫不敢怠慢,命人将接风筵设在清越轩,还先到一步恭等。
早过了宴请时间,人始终不来,差人去问也没有回音,熙瑞逐渐不安起来,寻思着近来所作所为可有什么不妥之处,突然听见珠帘一声轻响,赶紧抬头看去,却是江鶦。
“父王他不肯来?”
内侍前去求见,被容王府的人堵在门外,只好委屈地回来找江鶦,江鶦听了也很吃惊,赶紧过来看看究竟。
“大概是身体抱恙,你也知道,最近天气反复……”熙瑞越说越没有底气。
江鶦叹了口气,“我去看看,他们总不能连我也轰出来吧。”
容王在京城的行宫与皇城毗邻而居,甚至共枕一个乾湖,其规制远胜所有亲王贵胄的宅邸。内官引路,远远的还没见到人便听见箫声。这曲子曾经一度让她肝肠寸断,然而时隔多日,再次听到却只徒留麻木,她一边惊异于自己的冷漠一边面色平静地融入满园景色,唇角亦不忘流溢出符合身份和时宜的雍容浅笑。
倚靠在榻上的江琮心情看来很好,见她走近,箫音顿止。
“皇后找我有事?”江琮端起茶碗,撇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双眼云淡风轻地顺势低了下去。
“你随父亲一道进京的吗?皇上三番四次请他面圣,使官却迟迟不回,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父王去了佛瞻寺,你们不知道吗?”江琮笑了笑,似有几分嘲讽,“父王心情悲痛,无心赴宴,怠慢之处,新皇不会治罪于他吧?”
江鶦从他话中听出了冷嘲热讽的意思,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转身正要离去,江琮却在身后悠悠说:“姐姐只记得这桩婚事是太后的心愿,可还记得这个决定背后的深意吗?”
江鶦一愣,这才发现四周的内侍宫女都已走光,庭阙里只剩他们二人,“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旁人,我就直说了吧。姐姐莫不是忘了太后提过的父王的身世之谜,还掌握在几个大臣手中?如今老皇帝死了,那些人必会趁此机会进言诽谤父王……话说到这地步,姐姐——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江鶦淡淡一笑,“后宫中人一律不许涉政,这规矩怎么能坏在我手上?”
“按规矩你们还是表兄妹,为何竟能逆人伦破常情,结成夫妻?”江琮笑道,要把茶碗放回榻几,半个身子却突然麻痹,使不上一点力气,心中骤然一颤,碗也失手打翻在身上。
那一声闷响让江鶦回过身来,只见江琮脸上闪过一抹惊疑颜色,然后极快地压了下去。
“看什么,我没事。”江琮忽然朝她瞪来,竭力掩饰那一丝力不从心的窘迫。
江鶦本想当什么都没看见就此转身,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茶水很快渗透衣摆,江琮恼羞地抿起双唇,他不愿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落入江鶦眼中,只能想出许多刻薄言语赶她离开,可是还来不及将这些伤人的话说出口,江鶦已经在面前弯下腰,手中丝巾不着痕迹地拭去泼溅在衣摆上的茶水。
“怎么会这样?大夫看过了吗?”江鶦语气中掩不住忡忡的忧心,拉过江琮那只知觉尚未恢复的手,托着它,只觉得一片冰冷。五根白皙细长的手指在她掌心宛如幼弱无助的小动物,轻轻挣扎着,哪里还能看出半点曾经紧紧缠缚过她的力道。江鶦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望着江琮,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目光深深刺伤了他。
“我好得很,暂时死不了。”江琮咬着嘴唇,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已经出了江家的门,和我们划清界限,如今半点关系都没有了。”江鶦微微苦笑着站起来往外走去,在垂花门前轻轻地回头,却只是匆促一瞥,身影已消失在满树海棠斑驳的碎影中。
江琮怔怔望着那扇垂花门,知觉慢慢回到身体里。他抬起手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忽然淡淡一笑。被呵护在掌心的那些日子浑然不觉,懵懂度日,挥霍无度,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当终于知道冷暖的时候,居然是失去了很久以后。
江鶦一个人闷闷不乐回到清越轩,有些担忧地问亭外内侍:“皇上心情是不是不好?”
“启禀娘娘,皇上心情尚可,刚才左大人来了。”
“左大人?”江鶦略一思索,“左太傅?”
“是的。”
左凌羽是熙瑞太子时的恩师,江鶦点点头,一颗心慢慢放下来,也不太想去打扰,就沿着湖面折桥慢慢走开。天色尚早,她不想回朝央殿,正发愁找些什么事来打发时间,突然听见格格的笑声,抬头看去,原来是一群宫女在放纸鸢,红红绿绿的煞是惹眼。
江鶦找了一块湖石坐下,看着那些飞得高高的纸鸢,心情一点一点轻松起来,笑容也浮上唇角。江琮似乎很喜欢这类风雅的东西,却挑剔得很,街上买来的都不要,她只好亲手为他扎纸鸢,原想只做一只,可是慢慢的,不知不觉竟做了各种各样。素雅的,繁复的,华美的,炫目的……选鼻,熬浆,糊纸,画花纹,最后亲手题上喜欢的诗词,举世无双,独一无二,有一年风太大,吹跑了线轴,那只纸鸢遗失在蔚蓝的天际,再也找不回来。
那一年他十岁,而她心血来潮,提笔信手写了那阙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认取长干道。
一声短促的惊呼把思绪拉回眼前,江鶦怔怔望去,原来纸鸢落在了湖心的清越轩屋檐上,那群女孩子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可是有侍卫看守,谁也不敢去捡。江鶦微微一笑,不忍看她们这样失望,于是起身往湖心走去。
断线从屋檐上垂下来,江鶦拉着轻轻一拽,纸鸢便飘落下来被她拿在手中,身后那扇门半掩着,里面传出不高不低的说话声。一个是熙瑞,另一个是太傅左凌羽。
“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可拿得出证据来?”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这事知情的不止老臣一人。其实当年阮皇后也怀疑并追究过容王身世,只差少许却突然横死,先皇起了疑心,于是命老臣几人暗中彻查,多年来终于有了些眉目,若将事实公告天下,纵使容王一党再怎样狼子野心,面对世人的口诛笔伐想必也会收敛不少。”
“太傅言之有理……可、可那容王毕竟是朕的皇叔,岳父,目前又没犯下什么威胁皇位的罪行,朕师出无名,要拿什么理由将他入罪?而且容王一党实力沉厚,若无法斩草除根,一旦那些人反咬起来,朕恐怕无力招架。”
“皇上宽虑,这事急不得,还须从长计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