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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相思之天下定•上卷 第八章 寒心亂依稀嘗夢,純品三生淡(1)

熙瑞撩起了鳳冠上那層又重又厚的珠簾,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似乎在感慨著這個舉動得來不易,珠簾後那張日思夜想的容貌像牡丹一樣靜靜開在燭影里,彎月新眉下眼角嫣紅的那一抹啼妝宛如淚後初痕。熙瑞輕輕吸了一口氣,分外小心地摘下鳳冠,解開那層層疊疊花瓣似的嫁衣,由紫紅到鮮紅再到水紅的逐層漸變,那花蕊的潔白無瑕讓他一時失語,恍然之際忘記了感謝上蒼。

「真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江鶦微微一笑,相攜倒在衾被之中,錦緞像水波漾來包圍二人的身體,他們在溫柔的初融的春水中嬉戲,耳畔隱隱有命運之神弄弦的聲音,不知是哪根弦輕輕斷了,不知冥冥中有哪只手將它拈起,換上新的,繼續彈奏。

第二天江鶦睡得很遲以致延誤了去向皇帝晨請的時辰,她不知道前一晚二人就寢之前熙瑞就吩咐了所有的人,除非他們自己打開房門,否則誰也不要入內。熙瑞一早就睜開了眼楮,看著天色漸漸澄明,江鶦在他臂彎中酣睡,他好幾次想要俯身去吻一下那張臉,卻因為擔心驚擾了那個他無法進入的好夢而一忍再忍。

「你怎麼不叫醒我?」醒來後江鶦免不了微微的責怪他。

熙瑞一笑,「這也是人之常情,父皇醉得那樣厲害,想必現在都還沒有醒,你去了也見不到人。」

他打開門,不一會兒便有宮女魚貫而入,捧著水盆和托盤,新婦起嚴妝,江鶦看著鸞鏡中自己挽起的發髻,別上十二支明月紫母金紋釵,這樣快,自己竟已永遠告別了少女的時代。這時熙瑞過來,拿起筆輕輕在她眼角掃上一抹嫣紅。

「我喜歡這個啼妝,淚猶未止,破涕為笑,何其嬌艷動人。」

江鶦笑而不語。日子在這樣的笑影里來了又走,帝都與清晏臨近,許多民風小吃如出一轍,宮中的生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自由,赤日炎炎很快到來,閑暇時他們去街頭巷尾買一碗紫蘇飲,熙瑞總能想出特殊的法子來在短時間內將它變冰,夜晚他們乘舟泛游乾湖,那是聖皇听取了一些堪輿術士進言後花重金命人在皇宮後面開鑿出來的湖泊,青山墨水,枕余脈借運勢,新竣不久,長干果真風調雨順了幾年,朝政軍事也一片祥和。

唯一每況愈下的可能只有聖皇的身體,自從太後薨逝,皇帝也漸露頹跡,他不再關心朝堂上的爭執,也很少在意和錦國交界的邊關又傳出了什麼樣的流言,每日只是在宮中靜息,看日升日落,雲起雲飛,甚至于,等待南去的鳥兒回來它們的舊巢,不經意地在年輕妃子的臂彎中露出孩童一樣滿足的笑顏。

在安詳的心境中皇帝又拿起了枯置許久的毛筆開始練字,他的書法越來越出神入化,他常常沉思很久,直到筆墨快要干涸才寫下一個字,寫完後立刻晾起,讓吹過荷塘的清風細細鑒賞,那些絹緞代替了清越軒的垂紗在風中翻舞,成為皇宮里不帶世俗之氣的一重仙境。

江鶦多次來到清越軒陪皇帝對弈,每每听到「太子妃到」,皇帝哪怕再專注都會趕緊把頭一抬,笑著迎上來,遞過來的有時候是一幅字畫,有時候是一首苦思出來的短歌,江鶦細細展開那些裝裱精美的卷軸沉閱,她能一眼從中看出一顆心已經衰老的事實,卻不忍心說出,形似贊夸的安慰之詞仿佛也是說給自己听的,畢竟誰都有老去的一天。

下棋就不那麼容易了,其實要贏要輸都並非難事,難的是和局,皇帝斟酌落子,她更須千思萬慮。好在兩個人心思都不在下棋上面,主要是聊天,從一只飛鳥,一朵荷花說開去,話題綿延不絕,渾然不知困乏。

有時候他們棋下到一半,熙瑞過來了,三個人就一起琢磨棋局,研習字畫,皇帝不知是老邁還是忘我,有時苦思一步棋竟能長達數個時辰,江鶦笑著說︰「要不然,父皇這步還是重來吧?」

皇帝猛地一驚,「不行不行,棋局如戰場,豈有重頭之理,我一定能想出來,你們若是無聊就先到一邊去玩,年輕人總有話可說。」

江鶦只好和熙瑞走開去,沿著湖堤緩行。

「你說父皇多久能想出來?」

「不會太久的,他又不在乎輸贏。」

兩人四處隨意走了走便回到清越軒,皇帝在軟榻上睡著了,那盤棋原封不動地放在石桌上,江鶦和熙瑞相視一笑,熙瑞不動聲色地指了指盤中一點,江鶦略作思索,又指一處,二人就這樣啞然無聲地虛空落子,不知過去多久,都呵呵笑了出來。

「還是你贏了。」

「險勝而已。」

江鶦看了一眼軟榻上的皇帝,不由有些奇怪,「父皇今日怎麼睡得這樣沉,日暮西山了,快叫醒他吧。」

熙瑞走過去輕輕喚了兩聲,不見反應,探手一模,皇帝垂在身側的手已在盛夏的燻風中冰涼。

又是國喪,長干城里一片肅穆清歌。他們匆促的結合和舉國歡慶的喜宴,始終沒能留住任何一個親人。

江鶦身著素服,在空蕩蕩的清越軒拿出棋盤,慢慢地按照順序擺上黑白二子。那天她一時驚怔,錯手打翻了棋盤,棋子傾灑在每個角落,有的更遁入湖中,蹤跡難尋。那一盤不在乎輸贏的棋局,竟就此,真的再也分不出勝負。

「宮女們說你一天未進水米,我叫人冰了些酒釀丸子給你。」

一件秋袍落在肩頭,江鶦抬起眼來笑,「我沒有心情不好,只是實在沒有胃口,餓了我會吃的。」

「那怎麼行,等你有胃口,人都要瘦兩圈了。」熙瑞坐到對面柔聲說,「來,張開嘴。」說著舀起一勺。

江鶦看一眼碗,微笑著說︰「是你自己做的吧。」

「你怎麼知道的?其實御廚們做的也好,只是最清楚你口味的其實是我。我知道你喜歡的酒釀丸子是不一樣的。你喜歡用花芯作餡,所以相較起豆沙完全不膩,我早已吩咐下去,這個季節的酒釀丸子全都拿蓮子芯摻上棗泥作餡,蓮心畢竟太苦,加了棗泥會好許多。」

繁復的事在他說來卻是再輕描淡寫理所當然不過,江鶦心中一酸,原來他早已注意到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兩者的味道才會截然不同。她想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感激他,卻終于只是輕輕傾身含住湯勺。

依然是記憶中的香糯滋味,卻沒來由起了一陣惡心,她不願嚇到夫君,便一下子吐在了手絹里,然而熙瑞還是一驚,連忙放下碗,「怎麼了?」那副嚇得手足無措的樣子,即使在模到皇帝冰冷的手時都不曾出現過。

「什麼事也沒有,也許是嗆了一下。」江鶦心頭掠過一絲疑雲,復而笑了,「也許是其他的好消息,總之你不要擔心。」

「你不舒服,怎麼會是好消息?」

熙瑞匆匆傳來太醫,天底下的父親都一樣遲鈍,太醫跪倒在地大聲賀喜他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過了好久才在江鶦彎彎的笑眉中得到完全證實,一時竟有喘不上氣來的感覺,「真的?這樣快?」

「皇後龍脈平和,恭喜聖上。」這個消息仿佛甘霖,終于緩解了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的帝都,讓人們有了松一口氣的理由,得知此事的第一個夜晚熙瑞擁著江鶦坐在朝央殿院外看夜空中的群星明滅,「父皇走了,但我們卻有了第一個孩子,他在天之靈一定欣慰。」

江鶦輕輕把頭枕在他肩上,吟著一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笑意。生活慢慢塵埃落定,沒有遺憾,沒有幸福,只有平淡的滿足。

「我小時候常听人說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是對應的,將來我們的孩子出生,天上就會多一顆星宿出來,那顆星一定是最最明亮耀眼的。」

江鶦淡淡一笑,「臣妾听來的說法略有不同,天上星星並不會增加或減少,一個人來到世上,就必定要有一個人死去。」

熙瑞心中輕動,「這個小家伙一定是父皇用自己性命向上天換來的。他一定非同凡響,朕要給他起一個特別的名字……麟吐玉書,聖人駕臨,就叫玉書吧。」

聖皇帝的哀事前後算起來進行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停靈于佛瞻寺,清晏離長干最近,已經可以算作畿輔,容王本應是諸位親王里第一個趕到,誰知半個月後才傳出容王進京的消息。熙瑞素來畏懼這位皇叔,加上娶了江鶦後這層關系更是絲毫不敢怠慢,命人將接風筵設在清越軒,還先到一步恭等。

早過了宴請時間,人始終不來,差人去問也沒有回音,熙瑞逐漸不安起來,尋思著近來所作所為可有什麼不妥之處,突然听見珠簾一聲輕響,趕緊抬頭看去,卻是江鶦。

「父王他不肯來?」

內侍前去求見,被容王府的人堵在門外,只好委屈地回來找江鶦,江鶦听了也很吃驚,趕緊過來看看究竟。

「大概是身體抱恙,你也知道,最近天氣反復……」熙瑞越說越沒有底氣。

江鶦嘆了口氣,「我去看看,他們總不能連我也轟出來吧。」

容王在京城的行宮與皇城毗鄰而居,甚至共枕一個乾湖,其規制遠勝所有親王貴冑的宅邸。內官引路,遠遠的還沒見到人便听見簫聲。這曲子曾經一度讓她肝腸寸斷,然而時隔多日,再次听到卻只徒留麻木,她一邊驚異于自己的冷漠一邊面色平靜地融入滿園景色,唇角亦不忘流溢出符合身份和時宜的雍容淺笑。

倚靠在榻上的江琮心情看來很好,見她走近,簫音頓止。

「皇後找我有事?」江琮端起茶碗,撇開浮在水面上的茶葉,一雙眼雲淡風輕地順勢低了下去。

「你隨父親一道進京的嗎?皇上三番四次請他面聖,使官卻遲遲不回,我來看看怎麼回事。」

「父王去了佛瞻寺,你們不知道嗎?」江琮笑了笑,似有幾分嘲諷,「父王心情悲痛,無心赴宴,怠慢之處,新皇不會治罪于他吧?」

江鶦從他話中听出了冷嘲熱諷的意思,想要說什麼終于還是沒有開口,轉身正要離去,江琮卻在身後悠悠說︰「姐姐只記得這樁婚事是太後的心願,可還記得這個決定背後的深意嗎?」

江鶦一愣,這才發現四周的內侍宮女都已走光,庭闕里只剩他們二人,「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這里沒有旁人,我就直說了吧。姐姐莫不是忘了太後提過的父王的身世之謎,還掌握在幾個大臣手中?如今老皇帝死了,那些人必會趁此機會進言誹謗父王……話說到這地步,姐姐——還要我教你怎麼做嗎?」

江鶦淡淡一笑,「後宮中人一律不許涉政,這規矩怎麼能壞在我手上?」

「按規矩你們還是表兄妹,為何竟能逆人倫破常情,結成夫妻?」江琮笑道,要把茶碗放回榻幾,半個身子卻突然麻痹,使不上一點力氣,心中驟然一顫,碗也失手打翻在身上。

那一聲悶響讓江鶦回過身來,只見江琮臉上閃過一抹驚疑顏色,然後極快地壓了下去。

「看什麼,我沒事。」江琮忽然朝她瞪來,竭力掩飾那一絲力不從心的窘迫。

江鶦本想當什麼都沒看見就此轉身,卻怎麼也邁不開步子。

茶水很快滲透衣擺,江琮惱羞地抿起雙唇,他不願自己這副難看的樣子落入江鶦眼中,只能想出許多刻薄言語趕她離開,可是還來不及將這些傷人的話說出口,江鶦已經在面前彎下腰,手中絲巾不著痕跡地拭去潑濺在衣擺上的茶水。

「怎麼會這樣?大夫看過了嗎?」江鶦語氣中掩不住忡忡的憂心,拉過江琮那只知覺尚未恢復的手,托著它,只覺得一片冰冷。五根白皙細長的手指在她掌心宛如幼弱無助的小動物,輕輕掙扎著,哪里還能看出半點曾經緊緊纏縛過她的力道。江鶦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望著江琮,卻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目光深深刺傷了他。

「我好得很,暫時死不了。」江琮咬著嘴唇,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你還留在這里做什麼?你已經出了江家的門,和我們劃清界限,如今半點關系都沒有了。」江鶦微微苦笑著站起來往外走去,在垂花門前輕輕地回頭,卻只是匆促一瞥,身影已消失在滿樹海棠斑駁的碎影中。

江琮怔怔望著那扇垂花門,知覺慢慢回到身體里。他抬起手來放在眼前細細端詳,忽然淡淡一笑。被呵護在掌心的那些日子渾然不覺,懵懂度日,揮霍無度,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當終于知道冷暖的時候,居然是失去了很久以後。

江鶦一個人悶悶不樂回到清越軒,有些擔憂地問亭外內侍︰「皇上心情是不是不好?」

「啟稟娘娘,皇上心情尚可,剛才左大人來了。」

「左大人?」江鶦略一思索,「左太傅?」

「是的。」

左凌羽是熙瑞太子時的恩師,江鶦點點頭,一顆心慢慢放下來,也不太想去打擾,就沿著湖面折橋慢慢走開。天色尚早,她不想回朝央殿,正發愁找些什麼事來打發時間,突然听見格格的笑聲,抬頭看去,原來是一群宮女在放紙鳶,紅紅綠綠的煞是惹眼。

江鶦找了一塊湖石坐下,看著那些飛得高高的紙鳶,心情一點一點輕松起來,笑容也浮上唇角。江琮似乎很喜歡這類風雅的東西,卻挑剔得很,街上買來的都不要,她只好親手為他扎紙鳶,原想只做一只,可是慢慢的,不知不覺竟做了各種各樣。素雅的,繁復的,華美的,炫目的……選鼻,熬漿,糊紙,畫花紋,最後親手題上喜歡的詩詞,舉世無雙,獨一無二,有一年風太大,吹跑了線軸,那只紙鳶遺失在蔚藍的天際,再也找不回來。

那一年他十歲,而她心血來潮,提筆信手寫了那闕蝶戀花。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干,認取長干道。

一聲短促的驚呼把思緒拉回眼前,江鶦怔怔望去,原來紙鳶落在了湖心的清越軒屋檐上,那群女孩子發出一連串的嘆息,可是有侍衛看守,誰也不敢去撿。江鶦微微一笑,不忍看她們這樣失望,于是起身往湖心走去。

斷線從屋檐上垂下來,江鶦拉著輕輕一拽,紙鳶便飄落下來被她拿在手中,身後那扇門半掩著,里面傳出不高不低的說話聲。一個是熙瑞,另一個是太傅左凌羽。

「此事非同小可,你們可拿得出證據來?」

「老臣所言句句屬實,這事知情的不止老臣一人。其實當年阮皇後也懷疑並追究過容王身世,只差少許卻突然橫死,先皇起了疑心,于是命老臣幾人暗中徹查,多年來終于有了些眉目,若將事實公告天下,縱使容王一黨再怎樣狼子野心,面對世人的口誅筆伐想必也會收斂不少。」

「太傅言之有理……可、可那容王畢竟是朕的皇叔,岳父,目前又沒犯下什麼威脅皇位的罪行,朕師出無名,要拿什麼理由將他入罪?而且容王一黨實力沉厚,若無法斬草除根,一旦那些人反咬起來,朕恐怕無力招架。」

「皇上寬慮,這事急不得,還須從長計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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