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画心 第4章(1)

已是夜深人静。

苏映伶将自己关在装裱间里一天了,跟往常一样,她一旦裱起画来,连用膳的时间也忘记了。

暗秋辰就坐在装裱间外的一株大树下,坐了一整天。

其实,白天的时候,他曾亲自送饭进去,原本打算就算她不吃,他也要强行喂她吃下去,然而,当他踏入装裱间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她的身心都已经完全进入了裱画世界里,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也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人。

他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半个时辰,直到饭菜都凉透,他才黯然退了出来。

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她只是在裱画,并没有其他什么,就算是别人送来的古画,她也会这么细心地装裱,但回想起日间她在徐子皓面前所流露出来的神态和笑颜,他的心就像有针在刺着,隐隐作痛。

昨夜,他还自以为自己总算靠近了他一步,此时此刻却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徘徊着,即使是成亲十年,他可能也无法见到那样一个苏映伶吧?

低下头,他看了眼一直带在身边的包裹。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她的生辰了,如果到时她还不出来,他是不是要进去强拉她出来呢?

但那样,她会生气吧?她裱画的时候,一向不喜人打断和打扰的。

靶觉身体的温度在渐渐升高,他不适地轻咳了两声,轻蹙起眉峰。看来他真的生病了。今天除了一顿早膳,他也跟着她一天没进食了,不应该逞强的,起先应该让容江给自己熬碗姜汤。

脑袋越来越昏沉,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拿好手中的包裹,扶着树背站了起来。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自屋檐闪过,竟从装裱间的那扇未关严实的窗户跳了进去。

“娘子——”傅秋辰心底一沉,强提起气息,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当心急如焚的他赶到装裱间,正想撞门而入,却听到了里间传来了苏映伶的一声惊呼:“徐大哥——”

那一声“徐大哥”让他止住了步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收回了正想推门而进的手,放轻了脚步走到窗前。

半敞开的窗户里,苏映伶正一脸惊诧地看着面前站着的蓝衣男子。

正是日间离开的徐子皓。

“徐大哥,你这是——”苏映伶见徐子皓神色凝重,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映伶,很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扰你,但情非得已。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原本想为你过完生辰才走,但临时有要事,我必须要离开。”徐子皓的目光落到了案桌上已经裱了一半的《五牛图》上,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今晚一定会连夜裱这幅画,我应该迟些送来,但若是迟了,我怕也送不成你了。”

“送我?”苏映伶愣住了。

徐子皓苦笑,“这画原本就是送你的生辰之礼。我知道你找这幅画找很久了,刚好机缘巧合让我得到,这才在你生辰之前,赶来苏州将画送给你。本是想明日再给你惊喜的,但我不得不走——”

苏映伶直觉心生不祥预感,“徐大哥,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徐子皓淡笑着一语带过:“没事。只是一些江湖上的普通纷争。”

苏映伶深深看了徐子皓一眼,“徐大哥,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也许——”

“映伶,你不是江湖中人,何必卷入江湖恩怨中?而且,我也不想你卷进来。”徐子皓轻拍了拍苏映伶的肩,“徐大哥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苏映伶看向案桌上的《五牛图》,“但徐大哥,这幅画太贵重,映伶不敢收,你若是有急事,可先走,等事情处理完了,你再来取画。”

徐子皓摇头,“映伶,这《五牛图》虽名贵,但对我来说一无用处,若不是想着当成生辰之礼送你,我又何必这样费周折?”

“可是——”

“我也应该走了。”徐子皓转身正欲离开,却又回过头叮嘱了一句:“映伶,《五牛图》珍贵之处你也应该知晓,所以,尽量不要外泄关于《五牛图》的消息,我怕会给你惹来麻烦。”

“好。”苏映伶知道,一旦徐子皓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只能将《五牛图》收下。

“徐大哥,你一路要小心。”

“嗯。”徐子皓点了点头,悄声离去。

苏映伶看着窗外徐子皓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徐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出神间,她并没有发现,在窗外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里,傅秋辰紧紧抓着手中的包裹,苦笑。

看来这份礼物他最终没有机会送出去了,与《五牛图》相比起来,这什么也算不上,不是吗?

天已经蒙蒙亮了。

暗秋辰睁大了双眸看着天边那淡而朦胧的天光,眉宇间写满了落寞之色。

他竟枯坐了一夜啊!

自嘲一笑,傅秋辰扶着树背想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又重新跌坐了回去,闭上双目。

这二十年来,他从未生过病,但这一次只是淋了点雨,竟病来如山倒?!

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如果他这样出现在娘子的面前,不知道娘子会不会心疼啊?念头刚刚浮起,就被强压了下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要轮落到如此地步,引来娘子的关心和爱护?傅秋辰啊暗秋辰,在娘子的眼里,你永远也比不上那个徐子皓!

昨日她脸上的一喜一嗔,早已表明了一切。

低头看了眼,还抓在手中的包裹,他狠狠掷了出去。

心中纷乱繁杂,他就这样坐在树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了到焦急的呼唤声。

“少爷——少爷——你醒醒——”

似乎是容江的声音。

暗秋辰神色茫然地睁开了眼,“容江?”

“少爷,你怎么睡在这里?你知不知你在发烧?”容江焦急地就想搀扶他起来,触手一片骇人的滚烫,“少爷,你烧得很厉害啊!我扶你回房,然后找个大夫。”

暗秋辰在容江地搀扶下起了身,却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容江一句:“容江,酒是不是很好喝?”

“啊?”容江一怔,“少爷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只是突然想知道酒是什么味道啊!不过我可能一喝就醉了——”傅秋辰突然想笑,却是引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少爷,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容江叹气,“看来你真病得不轻,我得告诉少夫人,赶紧找大夫去。”

“不要告诉她!”傅秋辰好不容易压下咳嗽,“容江,我没事,休息下就好了,不要告诉少夫人——”

“可是——”

“她是不是还在装裱间裱画?”

“嗯。”

暗秋辰原本黯淡的眼神越发黯沉了几分,“少夫人裱画那么辛苦,不要打扰她了,免得她操心。我身体一向很好,只要睡一觉就没事了。”说着,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色泛起了一抹凄艳的红晕。

“少爷,你这样子,我怎么敢瞒着少夫人啊?现在老爷又不在家——”容江为难了。

“一点点小毛病看把你紧张得!”傅秋辰强打起精神跟容江开玩笑,“你家少爷我会这么没用么?你先吩咐一下,给少夫人准备早膳,她昨天除了早膳,什么也没吃吧?”

容江满目叹息地看着傅秋辰,“少爷,你昨天不是也一样么?”

暗秋辰落寞一笑,“是吗?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

“少爷——”看着那落寞的眼神,容江心疼了,“少爷,你生病了当然不想吃东西!不行,我还是要给你找个大夫,你好好在房间休息,不然我就告诉少夫人。”

“你竟敢威胁主子?!”傅秋辰不敢置信地看了容江一眼。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啊,少爷!”容江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其实他和傅秋辰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一般主仆的关系了。

“走吧!”容江架起他,“回房去了,然后我去请大夫,我可不想老爷回来看见你这副样子。”

“好吧!”傅秋辰着实也累了,只能任由容江摆布。

容江扶着他走了几步,眼角瞄见了不远处滚落的那个脏兮兮的包裹,“咦,那是什么东西?”

“只是我扔掉的没用东西而已,没什么好看的。”傅秋辰微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一会找个人来,把它扔了吧!”

“哦。”听出傅秋辰声音里的落寞,容江也没多问。

扶着傅秋辰回房,容江好奇地轻瞥了眼角落里那个包裹。

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啊?少爷一向不乱扔东西的啊!

在那幅《五牛图》的两边装裱上了用象牙雕制的撞边手卷,总算是完成了最后的装裱工作,苏映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幅《五牛图》耗费了她两天一夜,终于装裱完了。因为属于长横幅画心,她就选择了卷类裱式,迎首用了藏经笺纸,包首用了质地优良的旧棉,手卷剔子和轴头用了上好的象牙,色雅结实。

苏映伶满意地看着装裱好的《五牛图》,眼睛里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她素来欣赏唐代画家韩的画技,甚至可以说痴爱若狂,苦寻《五牛图》多年,今次终于得偿所愿,多亏了徐大哥了。记得自己提及对于这幅画的遗憾,只是五年前一个宁静的夜晚,徐大哥送她回家时,她无意中提起的,没想到他竟记在心里,这一记就是五年。

心中涌上淡淡暖意的同时,苏映伶同时轻叹了口气,徐大哥送了一份这么大的礼给她,她却偏偏帮不上他什么,昨夜走得那样匆忙,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吧?

靶觉脖颈隐隐有些酸痛,苏映伶伸手轻按揉着脖子,月复间不时传来肌饿感。

因为对《五牛图》的极度喜爱,她又将相公嘱咐的话抛向脑后了,这次又是两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而且原本答应教他裱画,自己也失约了。这下肯定又要被他唠叨好一阵子了吧?

打开门,走出了装裱间,原本以为会遇到傅秋辰,但门外却是空空如也。

“想必他真是恼了吧?”

看着门外那片冰冷虚空的黑暗,苏映伶低低自语了一句,只觉心头涌上淡淡的失落。

以往她躲在装裱间里几日几夜,一走出门,总会遇到在外等候的傅秋辰,然后听他不住地念叨……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为了习惯了么?

抬起头,看了眼暗沉的天色,算了算时间竟已快到亥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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