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人靜。
蘇映伶將自己關在裝裱間里一天了,跟往常一樣,她一旦裱起畫來,連用膳的時間也忘記了。
暗秋辰就坐在裝裱間外的一株大樹下,坐了一整天。
其實,白天的時候,他曾親自送飯進去,原本打算就算她不吃,他也要強行喂她吃下去,然而,當他踏入裝裱間的那一刻,他才發現,她的身心都已經完全進入了裱畫世界里,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也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人。
他在門口呆呆地站了半個時辰,直到飯菜都涼透,他才黯然退了出來。
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她只是在裱畫,並沒有其他什麼,就算是別人送來的古畫,她也會這麼細心地裝裱,但回想起日間她在徐子皓面前所流露出來的神態和笑顏,他的心就像有針在刺著,隱隱作痛。
昨夜,他還自以為自己總算靠近了他一步,此時此刻卻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原地徘徊著,即使是成親十年,他可能也無法見到那樣一個蘇映伶吧?
低下頭,他看了眼一直帶在身邊的包裹。
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她的生辰了,如果到時她還不出來,他是不是要進去強拉她出來呢?
但那樣,她會生氣吧?她裱畫的時候,一向不喜人打斷和打擾的。
靶覺身體的溫度在漸漸升高,他不適地輕咳了兩聲,輕蹙起眉峰。看來他真的生病了。今天除了一頓早膳,他也跟著她一天沒進食了,不應該逞強的,起先應該讓容江給自己熬碗姜湯。
腦袋越來越昏沉,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拿好手中的包裹,扶著樹背站了起來。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道黑影自屋檐閃過,竟從裝裱間的那扇未關嚴實的窗戶跳了進去。
「娘子——」傅秋辰心底一沉,強提起氣息,施展輕功追了過去。
當心急如焚的他趕到裝裱間,正想撞門而入,卻听到了里間傳來了蘇映伶的一聲驚呼︰「徐大哥——」
那一聲「徐大哥」讓他止住了步伐,也不知出于什麼心態,他收回了正想推門而進的手,放輕了腳步走到窗前。
半敞開的窗戶里,蘇映伶正一臉驚詫地看著面前站著的藍衣男子。
正是日間離開的徐子皓。
「徐大哥,你這是——」蘇映伶見徐子皓神色凝重,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映伶,很抱歉,這麼晚了來打擾你,但情非得已。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原本想為你過完生辰才走,但臨時有要事,我必須要離開。」徐子皓的目光落到了案桌上已經裱了一半的《五牛圖》上,輕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今晚一定會連夜裱這幅畫,我應該遲些送來,但若是遲了,我怕也送不成你了。」
「送我?」蘇映伶愣住了。
徐子皓苦笑,「這畫原本就是送你的生辰之禮。我知道你找這幅畫找很久了,剛好機緣巧合讓我得到,這才在你生辰之前,趕來蘇州將畫送給你。本是想明日再給你驚喜的,但我不得不走——」
蘇映伶直覺心生不祥預感,「徐大哥,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徐子皓淡笑著一語帶過︰「沒事。只是一些江湖上的普通紛爭。」
蘇映伶深深看了徐子皓一眼,「徐大哥,你若是遇到什麼難處可以告訴我,雖然我幫不上什麼忙,但也許——」
「映伶,你不是江湖中人,何必卷入江湖恩怨中?而且,我也不想你卷進來。」徐子皓輕拍了拍蘇映伶的肩,「徐大哥提前祝你生辰快樂。」
「謝謝。」蘇映伶看向案桌上的《五牛圖》,「但徐大哥,這幅畫太貴重,映伶不敢收,你若是有急事,可先走,等事情處理完了,你再來取畫。」
徐子皓搖頭,「映伶,這《五牛圖》雖名貴,但對我來說一無用處,若不是想著當成生辰之禮送你,我又何必這樣費周折?」
「可是——」
「我也應該走了。」徐子皓轉身正欲離開,卻又回過頭叮囑了一句︰「映伶,《五牛圖》珍貴之處你也應該知曉,所以,盡量不要外泄關于《五牛圖》的消息,我怕會給你惹來麻煩。」
「好。」蘇映伶知道,一旦徐子皓決定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只能將《五牛圖》收下。
「徐大哥,你一路要小心。」
「嗯。」徐子皓點了點頭,悄聲離去。
蘇映伶看著窗外徐子皓遠去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徐大哥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出神間,她並沒有發現,在窗外不遠處的另一個角落里,傅秋辰緊緊抓著手中的包裹,苦笑。
看來這份禮物他最終沒有機會送出去了,與《五牛圖》相比起來,這什麼也算不上,不是嗎?
天已經蒙蒙亮了。
暗秋辰睜大了雙眸看著天邊那淡而朦朧的天光,眉宇間寫滿了落寞之色。
他竟枯坐了一夜啊!
自嘲一笑,傅秋辰扶著樹背想起身,卻是一陣頭暈目眩,只好又重新跌坐了回去,閉上雙目。
這二十年來,他從未生過病,但這一次只是淋了點雨,竟病來如山倒?!
心中忽然閃過一絲念頭,如果他這樣出現在娘子的面前,不知道娘子會不會心疼啊?念頭剛剛浮起,就被強壓了下去。
自己這是怎麼了?竟要輪落到如此地步,引來娘子的關心和愛護?傅秋辰啊暗秋辰,在娘子的眼里,你永遠也比不上那個徐子皓!
昨日她臉上的一喜一嗔,早已表明了一切。
低頭看了眼,還抓在手中的包裹,他狠狠擲了出去。
心中紛亂繁雜,他就這樣坐在樹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了到焦急的呼喚聲。
「少爺——少爺——你醒醒——」
似乎是容江的聲音。
暗秋辰神色茫然地睜開了眼,「容江?」
「少爺,你怎麼睡在這里?你知不知你在發燒?」容江焦急地就想攙扶他起來,觸手一片駭人的滾燙,「少爺,你燒得很厲害啊!我扶你回房,然後找個大夫。」
暗秋辰在容江地攙扶下起了身,卻是沒頭沒腦地問了容江一句︰「容江,酒是不是很好喝?」
「啊?」容江一怔,「少爺你不是不喝酒的嗎?」
「只是突然想知道酒是什麼味道啊!不過我可能一喝就醉了——」傅秋辰突然想笑,卻是引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少爺,你是不是燒糊涂了?」容江嘆氣,「看來你真病得不輕,我得告訴少夫人,趕緊找大夫去。」
「不要告訴她!」傅秋辰好不容易壓下咳嗽,「容江,我沒事,休息下就好了,不要告訴少夫人——」
「可是——」
「她是不是還在裝裱間裱畫?」
「嗯。」
暗秋辰原本黯淡的眼神越發黯沉了幾分,「少夫人裱畫那麼辛苦,不要打擾她了,免得她操心。我身體一向很好,只要睡一覺就沒事了。」說著,又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色泛起了一抹淒艷的紅暈。
「少爺,你這樣子,我怎麼敢瞞著少夫人啊?現在老爺又不在家——」容江為難了。
「一點點小毛病看把你緊張得!」傅秋辰強打起精神跟容江開玩笑,「你家少爺我會這麼沒用麼?你先吩咐一下,給少夫人準備早膳,她昨天除了早膳,什麼也沒吃吧?」
容江滿目嘆息地看著傅秋辰,「少爺,你昨天不是也一樣麼?」
暗秋辰落寞一笑,「是嗎?我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餓。」
「少爺——」看著那落寞的眼神,容江心疼了,「少爺,你生病了當然不想吃東西!不行,我還是要給你找個大夫,你好好在房間休息,不然我就告訴少夫人。」
「你竟敢威脅主子?!」傅秋辰不敢置信地看了容江一眼。
「我還不是為了你好啊,少爺!」容江不滿地嘀咕了一句。其實他和傅秋辰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一般主僕的關系了。
「走吧!」容江架起他,「回房去了,然後我去請大夫,我可不想老爺回來看見你這副樣子。」
「好吧!」傅秋辰著實也累了,只能任由容江擺布。
容江扶著他走了幾步,眼角瞄見了不遠處滾落的那個髒兮兮的包裹,「咦,那是什麼東西?」
「只是我扔掉的沒用東西而已,沒什麼好看的。」傅秋辰微垂下了眼簾,輕聲道,「一會找個人來,把它扔了吧!」
「哦。」听出傅秋辰聲音里的落寞,容江也沒多問。
扶著傅秋辰回房,容江好奇地輕瞥了眼角落里那個包裹。
里面裝的到底是什麼啊?少爺一向不亂扔東西的啊!
在那幅《五牛圖》的兩邊裝裱上了用象牙雕制的撞邊手卷,總算是完成了最後的裝裱工作,蘇映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這幅《五牛圖》耗費了她兩天一夜,終于裝裱完了。因為屬于長橫幅畫心,她就選擇了卷類裱式,迎首用了藏經箋紙,包首用了質地優良的舊棉,手卷剔子和軸頭用了上好的象牙,色雅結實。
蘇映伶滿意地看著裝裱好的《五牛圖》,眼楮里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她素來欣賞唐代畫家韓的畫技,甚至可以說痴愛若狂,苦尋《五牛圖》多年,今次終于得償所願,多虧了徐大哥了。記得自己提及對于這幅畫的遺憾,只是五年前一個寧靜的夜晚,徐大哥送她回家時,她無意中提起的,沒想到他竟記在心里,這一記就是五年。
心中涌上淡淡暖意的同時,蘇映伶同時輕嘆了口氣,徐大哥送了一份這麼大的禮給她,她卻偏偏幫不上他什麼,昨夜走得那樣匆忙,顯然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吧?
靶覺脖頸隱隱有些酸痛,蘇映伶伸手輕按揉著脖子,月復間不時傳來肌餓感。
因為對《五牛圖》的極度喜愛,她又將相公囑咐的話拋向腦後了,這次又是兩天一夜沒吃什麼東西,而且原本答應教他裱畫,自己也失約了。這下肯定又要被他嘮叨好一陣子了吧?
打開門,走出了裝裱間,原本以為會遇到傅秋辰,但門外卻是空空如也。
「想必他真是惱了吧?」
看著門外那片冰冷虛空的黑暗,蘇映伶低低自語了一句,只覺心頭涌上淡淡的失落。
以往她躲在裝裱間里幾日幾夜,一走出門,總會遇到在外等候的傅秋辰,然後听他不住地念叨……不知不覺間,竟已成為了習慣了麼?
抬起頭,看了眼暗沉的天色,算了算時間竟已快到亥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