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去了,她单留在殿门口站着,中常侍怕她受了风,连累他们挨罚,忙上前提醒:“主子,皇上已走远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夜了风大,小心着了凉。”
冯小九也不答应,出神地望着场院里被风扬起的一弯影。
趁着月色,她移步那倩影近前,蹲子,细细望去,场院中央丛丛绿意间竟冒出一团花来,小是小了些,却也花团累累,坠坠地压了下来。
文明殿里怎会生出一株草绣球来?
她出神地想着,一旁的婢女倒是记了起来:“主子,您去年在院子里埋了株草绣球,莫不是,那株草竟钻出花来?”
她葬下的草绣球竟在来年春日钻出团团花簇来,在此时?在临近三月三的此时?在即将到来的大婚之前?
那个短命鬼是断不叫她顺应天命啊!
冯小九偏过头来命婢女:“我觉得有几分热,你去地窖里取了冰来,我要镇一镇茶。”
中常侍拦在了先头,“主子,这天刚转春,寒意正浓,这时候用冰尚且太早了些。要是受了寒,老奴如何向皇上交代啊?”
“难道我的话在这文明殿里也不中用了吗?”冯小九冷着脸端出主子的架子,全然皇后之姿,“横竖病了不关你们的事,去替我取冰。”
婢女一刻不敢耽搁,这便去了。
冯小九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株草绣球,冷冷的月却让她的心头艳阳高照,暖得似火。
***
三月三,文明殿内满院草绣球竞相绽放,如雪花压树,共贺皇后大婚。
冯小九嫁给了高宗皇帝,已离宫近一年的城阳康王拓跋长寿并不曾入宫朝贺。
又过了一年,那院子里的草绣球已繁花锦簇,拥拥地压了满院。宫里依旧没有长寿王爷的消息,可向来身体健硕的高宗皇帝却病下了,且这病竟一日重似一日。
冯小九衣不解带地贴身侍候着高宗皇帝,寸步不离,夜以继日,可谓是夫妻情深。可即使她照料得再细致,汤药调理得再周到,眼见着皇上到底还是不中用了。
斑宗皇帝叫了太子拓跋弘到跟前,仔细嘱咐了一番,又逐一吩咐了几位重臣。人尽散去了,惟有冯小九静静地守着他,一言不发。
斑宗皇帝伸出手,向她招了招,他已没有更多的气力了。冯小九顺势坐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垫了垫高枕,“你累了,先歇会儿吧!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你,有什么事我就在你跟前。”
他笑了,为她的周到而欣慰。
“要我为你抚琴吗?听着琴声怕是能睡得安稳些。”从前有个人病得重时,必定要听着她的琴声才能安睡的。如今,她倒是许久不曾抚琴了。
她作势要去抚琴,却被他牵手拉住了,“不用,我不懂琴,听不得那些曲声。你陪着我就行,你陪着我,我便睡踏实了。”他不称“朕”,跟她单独相对的时候,他鲜少以皇帝自称。
冯小九挺直着脊梁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高宗皇帝却弯起了嘴角,“放心吧,只是和衣陪我躺着便行。我都这副模样了,便想做什么也是不能的了。若我真想对你使强,早就得逞了,不是吗?”
他虚弱的笑容让冯小九鼻子一酸,拉过他身上的锦被和衣躺在他的枕畔。
同床共枕,他们夫妻二人到了这会子终于同床共枕了,也算了了高宗皇帝心头的一桩宿愿。
嗅着她发上略似青草的香气,他不禁轻念起她的名字:“小九……”
冯小九心头一颤,恍惚听见另一个人另一道声音在喊自己。她阖着眼,不想叫他通过自己的眸子看透了她的心思。
然她这一瞬的神思却已将她的心思明朗朗地摆在他面前,早就看透了。
“长寿……”
她的眼睛赫地睁开。
斑宗皇帝只当看不见,兀自说下去:“长寿的母妃最得先帝宠爱,这你怕是知道的。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下令长寿的母妃殉葬。遂专宠一人,于此人到底是不是福气还真说不清呢!”
“你也很宠我啊!”冯小九笑呵呵地弯起了嘴角,“你说,这到底是不是我的福气呢?”
“怕不是吧!”高宗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他突兀地开了口:“若朕驾崩,你愿意殉葬吗?”
冯小九喉头一滚,拉着被角的手紧紧的,攥着不开。
斑宗皇帝似看不见,只是一气地说着:“算天子大师曾说,你命太显,格太贵,若是生得再祥瑞些,就太过了,怕是会以女子之容登帝王之姿。然七月十五,鬼门开,你却来了,你生生地压住了这道鬼门关。你就是镇纸,镇住了天地六界一切恶鬼阎罗——有你陪着,即便是死,朕也不怕。”
冯小九抚着他的手背,单落下一句:“好,我陪你。”
却是他摇了摇头,“不,你陪了朕这一年多已是够了,朕不能再贪心地把你留在身边。你这枚镇纸要镇住的不是朕,而是这个天下。你要替朕镇住北魏的牛鬼蛇神,你要保这北魏的千秋万代。”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她笑着抚了抚他的脊背,“这会子说这些劳什子做什么?你还是好生歇着吧!明儿再找个上医来瞧瞧,换副药吃兴许就好了。”
“朕怕是没时日了。”他知道自己的情形,骗得了别人,哪里还骗得了自己,“你单记得朕的话,替朕好好镇守住这天下便是对朕最大的回报了。”
冯小九还只是一味地谦让:“我自幼入宫,除了侍候人的事,再不曾做过旁的,政事更是一概不懂。我如何能替你守住这天下?真是贻笑大方了。”
“莫要太谦了些。”
斑宗皇帝拍了拍她的手——
“朕知道,你自幼跟随你祖父冯弘,论才智冯弘绝对是一顶一的能臣干将,只可惜他错生在苦寒燕地。这才给了先帝机会,灭了燕地,你们冯氏一族破败至此。也正是因为先帝看出了冯弘的才德,才在你父亲冯通归降后,将冯家子嗣尽数杀灭。
“其实先帝还是很喜欢你姑母的,只是你姑母怨恨先帝违背承诺,对先帝一直很冷淡。加之你姑母处世之才,行政之能超出一般男儿,先帝生怕燕地之人干政,这才渐渐疏远了她。可即便如此,但凡你姑母提出的要求,例如接你进宫养育,为冯氏先祖修坟筑庙,诸多之事,先帝一件不曾驳回。
“你五岁上便在你姑母膝下,一直由你姑母教养栽培,别说是一般的男儿,即便是朕的太子也不能同你的才德相比。朕知道,你平素懒于理政,若有朝一日,堪用你时,你必定是这天下的镇纸。”攥着她的手,他要她一句话,“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替我镇住这天下,答应我!”
冯小九微微颔首,虽不知道皇上所言需得她镇住的那一日是何年何月,可她……答应他了。
“小九……”
“皇上,您还是称呼我‘皇后’吧!”每每他用那两个字喊她,她便忆起另一个人来。
斑宗皇帝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好吧!他应了,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他只求一事,“好啊,我不叫你‘小九’,你也不称呼我为‘皇上’,好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他可是九五之尊啊,不叫他皇上,难道叫他……
“拓跋浚——叫我的名字,叫我‘拓跋浚’。”
“臣妾不敢。”平日里在他跟前没大没小的,她这会子倒是臣妾、臣妾地谦卑起来。
斑宗皇帝手臂一横,将她揽在怀里,只是揽着,紧紧地揽着,“叫我一声吧!就像你叫长寿一般,叫我一声。”
她在他怀里,怯怯。
“拓跋……拓拔浚……”
她终于叫了他的名字,像对长寿一般。拓拔浚满意地笑了,“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好。”
“你发誓。”
“——行。”
……
那年春,草绣球花开的日子,北魏文成帝拓跋浚病笔,庙号高宗,时年二十五。
风吹着文明殿的草绣球,团团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