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之后——
青天白日的,尚书府大门紧锁,尚书李敷大人进了书房,命人紧紧看住门户,自己则长驱直入进了后室。
那里早已屹立着一道身影,靠在窗棂前遥望着窗外的朗朗春日。
李敷大人一步上前便朝那人行大礼,“请少主示下,一切都备好了,只是这进宫一事,还请少主三思,三思啊!”
那人的脸只是对着窗外,半晌沉吟道:“你是知道我为什么活着的,要我不进宫,不如命我立时死了了事。”捏着身上的香囊,他掬了来闻了又闻,“她如今过得怎么样?还好吧?”
李敷回说:“她贵为太后,自然是好的。”
少主点了点头,心里明明知道,何苦又问呢?他接了李敷递上来的衣衫,换上身活月兑月兑一个公子哥的模样。
他真是铁了心蹚这条路啊!出于臣子之责,李敷还是力劝他:“少主,容老臣说句不当的话。她多年前就成了文成帝的皇后,是别人的妻了,如今更是贵为太后。当今皇上便是她一手教出来的,您此去见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拨开手边的香囊,他捻起香囊里的花来。这还是那年打宫里顺出来的,干了,早已干透了,却从不曾离了他的身。
“我不在乎她是谁的妻,她是谁的后,在我心里,她永远都只是我的冯小九。”
李敷知道劝他不动,只得拿了腰牌递到他手边,“这是我弟李奕的腰牌,他自幼生得伶俐,甚得太皇太后的喜爱,赏了这腰牌允他随意进宫。
“后来我这弟弟游历去了,这些年皆在南边,听说现已成家立业,约莫是不打算回来了。他成年后,宫里头的人再没见过他,一些老宫人也只识得他幼年的模样。
“我请皇上赐了我幼弟宿卫监的官职,统领宫中一列禁兵,固守太后所在的文明殿,你借着这层身份待在宫里是再便宜不过。”
少主接了那腰牌,紧紧握在手心里。又转春了,不知宫里的草绣球是否还一如从前绽放如雪。
十年了,他选在此时进宫,只因他终于过了二十五岁这道生死关,而他们也终于要再见了。
他——拓拔长寿,活着回来了。
***
十年的光阴,文明殿里住的已不是冯主子,而是冯太后。
她照例轻减装扮,亲身陷在院子里整理着那如山河般壮丽的草绣球,十年光景,原先那一株歪歪倒倒的草绣球已蔓延整座院子。如今到了花开之期,繁花累累,层层叠叠,如雪漫大地,好不壮观。
冯太后在院子里亲手打理着她的宝贝,早有婢女急奔了过来,也不敢踏进草绣球丛里,只挨着边上呈禀:“太后,皇上让中常侍大人传了话过来,说今日皇上政务繁忙,不能亲来给您请安了,特命人呈了菜肴来,望您多吃几口,便是皇上的孝心了。”
冯太后停了手里的活计,直起身来发话:“传我的话,就说皇上刚刚亲政,多打理些政务原是应该的。我这里每日不过是种花养草的,来不来有甚关系。另外再传我的话,命中常侍小心照料皇上的一应饮食起居,政事虽忙,更要多加小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北魏自南安王拓跋余始,三代天子皆过不得二十五岁——算起来,皇上正好是印证这道卦的第三位皇帝。
她奉高宗皇帝之命镇守这北魏天下,便要替他看顾好当今皇上。
这厢刚去,那厢内侍官又上前有事要禀:“太后娘娘,尚书李敷大人之弟——李奕进宫,说要给太后请安。”
冯太后左右思量,旧年——那还是在长寿殿的时候,倒是跟李敷有些交情。
爆里皆传,长寿王爷的母妃殉葬前曾托孤李敷,命他好生照看多病体弱的城阳康王拓跋长寿。
李敷出身寒门,本不入仕途。那年太武帝携宠妃出大都祭天,宠妃机缘巧合下得李敷之文,称其国之良才。太武帝爱屋及乌,亲自提携李敷入仕,那宠妃可谓是李敷的伯乐——她正是长寿王爷的母妃。
李敷因感念知遇之恩,太武帝驾崩后,确是常常前来长寿殿走动,冯小九也见过他几次。只是,同他这弟弟李奕素无往来。
自皇上亲政以来,冯太后已绝少同朝中大臣交往,一应场合皆是交由皇上出面。即便是后宫之中,也由皇后李氏统管,她甚少插手。
“就说我不便相见,命他望门谢安吧!”冯太后挥挥手,这便想了了这层麻烦。
内侍又说:“李尚书之弟李奕李大人今晨在朝上已见过皇上,皇上见其果敢骁勇,已赏了他宿卫监。命他看守文明殿,守护好太后娘娘的安危。他今日前来,一是给太后娘娘行礼,二来,也是到主子跟前点个卯。”
“既这么着,就叫了他进来吧!”冯太后放下卷起的衣袖,哪里还有几分太后的模样,“听闻李敷这个弟弟相貌堂堂,我倒要见识见识。”她指着身边的几个婢女,“你们也睁大眼睛瞧好了,也看看这宫外头的男人都长着什么样,好歹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上这么一遭。”
婢女窃笑不已,扶了冯太后要往正殿里去。冯太后挣月兑了她们的搀扶,她哪里就老到那地步?想来不过二十有四的年纪,换在平常人家,正是做主母的年岁。
“不往正殿去!就在这里,我也懒生再换朝服,就挨在院子里见了这李家少爷便完事,哪里来得那么些规矩?”
她懒着照规矩做,累及他们这些侍候的人,无端挨了皇上多少的责骂,说什么对太后不尊不敬。
冯太后拨了拨手边刚扎了秧子的草绣球,内侍已领了李奕大人上前。
李奕远远地见了院子中央立着的那抹倩影,风吹着草绣球掀起一波波的浪花,带着她的晕光一层层传到他的眼底。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不见。可是,过了十年,他们终于再见。
站在草绣球的边缘,他双膝微曲,朝着她……跪下。
“宿卫监李奕请太后娘娘安,太后娘娘大安。”
冯小九心头微怔,偏过头来向他望去,远远地隔着那层层叠叠的草绣球望着他,好似隔着生死天涯。
风掀起她的发丝,丝丝凌乱,却又缕缕入扣。
不知是眼前这突来的李奕,还是这日头着实太盛了些,她眼前一黑,眼见着就要跌倒。李奕一边长驱直入,一边小心越过草绣球,冲到冯太后跟前,紧紧扶住她。
已是暮春,这宫中和暖恬宜,她的手,却冷得似冰。
扶着他,她总算是稳住了身形。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她恍然隔世。
挣月兑他的搀扶,她细细地打量了他片刻,“李大人长得颇似我的一位故人。”
李奕只做不明,“天下之大,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是了。”冯太后笑吟吟地点着头,“乍看之下有几分相似,细看了又不太像。我的这位故人长年缠绵病榻,哪有李大人这副伟岸之躯。回想往事,总是我搀扶着他,他孱弱的身子哪里有力气扶住我,更别说如此迅捷之势了。”
李奕弓身请问:“不知太后娘娘说的是哪位故人?”
“城阳康王拓跋长寿。”她毫不隐瞒,“你漂泊多年,常年不在大都平城,约莫不曾听过他的名讳。论起辈分,他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只因他生来便带喘息之症,太武帝赐他‘长寿’二字,宫里人多称呼他为‘长寿王爷’。”
“李奕虽远游多年,然于平城之事略微知晓,只是近十年这位长寿王爷都失了消息,不知是否还长寿于世。”
李奕一席话叫冯太后频频侧目,长长地打量他许久,冯太后单落下一句话:“想来,定是好端端地长活于世,万寿无疆。”
***
来日起早,宿卫监李奕便入宫当值。巡视完宫掖,他便停在了太后的文明殿前。守在殿门外,一抬眼便瞧见皇上的仪仗。
苞随皇上的内常侍把着门口,李奕忙上前攀谈起来:“内常侍大人,皇上来给太后请安?”
“李大人弗入宫,自然是不知的,皇上对太后娘娘的孝心日月可鉴。平日里可谓晨昏定省,即便朝政再忙,至多隔上一日不来,第二日定是要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李奕守在殿门外,遥遥地望着殿内那对名义上的母子——
拓跋弘命人将几道时鲜摆上桌,“这是长江里的刀鱼,肉女敕鱼鲜不说,鱼骨剔出来,过了油可以直接食用。在江南不算什么,在这里就很是难得了。再说这篮子蜜桃,水多蜜甜,很好吃,小太后您快些试试。”
冯太后佯怒:“说了多少次了,皇上,您当称呼我为‘太后’,偏生在太后前面加个‘小’字,这叫宫里头的人听了岂不笑话?”
“谁敢笑话朕的小太后?”拓拔弘作势扬天威,转念又笑了,“你虽为太后,可年纪才比朕长两岁,可不是‘小太后’嘛!”话又说回来了,“除了朕,再不许旁人这样称呼你,叫朕听见了——杀无赦。”
冯太后笑开了,“你开了头,还不准下头为之……你啊你!”
“要不然朕怎么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呢!”
拓拔弘夹了鱼亲送到冯太后的口中,冯太后不吃鱼,却捉住皇上的手臂,“你这臂上的青紫是在哪里撞伤的?跟着的人呢?也不小心替你看着,要是撞到了哪里,可怎生是好?”
拓拔弘掩了臂上的伤不肯叫她看,“朕赶着过来,不小心撞了门壁,不过是擦着了,哪里就会伤到?”
“你啊,对我是处处小心,对自己呢?天大的事都不当正经。”冯太后恨得拿指头戳他的额头,普天之下敢如此对皇上的便只有她了。
冯太后命内侍折几株草绣球回来,以草叶茎花尽入盅,拿杵研了,带着汁抹到拓拔弘的伤处。
“这草绣球的茎叶有祛瘀消肿的功效,抹上两回淤肿之处便散尽痊愈了。”
淡淡清香顺着他的手臂冲上鼻翼,拓拔弘心门大开,全身舒坦,“小太后,你真厉害,这么几下子,朕便尽好了。”
他反倒拉住她的手,以她的手心贴上自己的。试了又试,天子的眉头再度蹙紧,“小太后,近日你的寒症可有再犯?”
虽名为母子,可到底不曾有血缘归属,男女之嫌还是要避的。冯太后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已是暮春,近夏了,我的寒症也渐渐平复了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
他母子二人一个孝心可鉴,一个爱子情深,彼此情浓意长。
门外的李奕看着看着,不觉乱了心扉,竟不曾察觉门内那双柔柔的眼越过草绣球早已盯紧了门外的他。
李奕,他是李奕?
***
上了灯,宫中便算入夜了。
爆内侍卫上前轮班,请宿卫监李奕的示下:“李大人,您在此守了一整日,换我们来巡查吧!您早些回府歇息,尚书李大人已来问了几次了。”
李奕却婉拒了,“我刚来宫中,诸事不懂,还要多多熟识。今夜就留我当班吧!你们在宫中巡查一番,便返家吧!”
侍卫应了,拜了后便去了。李奕守在文明殿外,不知不觉步到内殿。刚上灯,她早早地便入了暖阁,似要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