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饿到不行,冯小九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果子也进了,皇上居然还不曾驾到。
这是在哪里耽搁了,竟蹉跎了这么久,久得好似一世。
冯小九绷不住,站起身向门外张望着,看着看着一道身影挡在她跟前。冯小九顺着那堵胸膛向上望去,唬了一跳,“小九请皇上安,皇上大安。”也不带仪仗,皇上怎么……怎么突然就站在了她跟前。
“且坐吧!”高宗皇帝自坐了,手一扬,命她坐在身边。
冯小九哪里敢,干站着不动弹,“皇上,夜渐深,我在此多有不便,若无甚要紧之事,我就告退了。王爷那边怕是也等急了呢!”
“不必回长寿那里了。”高宗皇帝拿了桌上她的茶便要喝,冯小九刚想出声阻止,皇上已送到口里去了,“朕已同长寿说了,今夜你就留在这里歇息吧!”
冯小九眼前一黑,顿时失了主张。她跟着长寿这好几年,别说是一夜不归了,就是一刻离了她,他也是不能的。怎么可能同意皇上的旨意,将她留在这里呢?
怕是……有事。
冯小九“噔”的一声跪在地上,给皇上磕头,任高宗皇帝怎么拉,她死硬地就是不起身,“皇上,冯小九人微言轻,不值什么,还请皇上给小九一句真话,王爷……王爷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起来?她为长寿磕头求他,却不理会他身为帝王屈尊降贵的搀扶?高宗皇帝蓦然松了手,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掠过唇边,“你一心为他担忧,你可知道,他为保自己的性命已将你献给了朕?”
献给了皇上?将她……献给皇上?
这话挤在冯小九的心口,闷闷地痛着,“什么?皇上,您方才说什么?”
她已经听得很清楚了,用不着他再重复,若她不信,他倒是可以为他解惑,“算天子大师算出你乃一朝皇后之命,得你者将得天下。朕以此事敲打长寿,他若离宫续命,朕不反对,只是不得带你一同前往。若他无异议,千年童子参——朕双手奉上,赐他救命之用。”
略歇了歇,高宗皇帝给她空隙将这突来的一切听进耳中,融进心底,“如你对长寿的了解,这么晚了,他尚且不曾派内侍接你回长寿殿,你当知道他是如何回朕的了。”
选择一个人离宫长长久久地活着,而将她舍弃给了高宗皇帝——这便是拓拔长寿的选择?
“不可能!”冯小九把头摇得钗钿乱颤,“长寿一刻也离不得我,他不可能把我献给你,他不可能不带上我独自离宫。他曾说过,待他病好了,他还要带我回燕地故地重游。在这宫里,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他怎么可能离了他唯一的亲人呢?”
斑宗皇帝一把抓住她的双臂,“你也说了,他要病好后才能带你重回燕地。可他若病重了呢?若是病得快死了呢?若他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如何还能捎上你?捎上你陪他一道去死吗?”
他松开手,任由她如风中落叶瘫软在他的面前,“你是最知道长寿的人,他活了十五年便病了十五年。他虽贵为皇嗣,自出身之日起倍受先帝宠爱,可是他平素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出门,甚至不能娶妻生子。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你忍心吗?你忍心他一直这样直到死?”
他曾问长寿的话,如今摆在了她的跟前。
“是浓情蜜意守着几日,而后长长久久死在一起;还是,放他离了你,重新活一遭。你若真心为他着想,你替他选。”
冯小九直起了身子骨,决断而言,“能浓情蜜意地相守在一起是福,能长长久久地死在一块也是福。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同生共死?我宁可与他死在一块,也不叫他孤独终老。”
她扭头冲出了宫门,信誓旦旦:“长寿不会离了我独自走的,他一定会来接我,一定会将我从皇上跟前接走,一定会!”
“不会,他不会。”高宗皇帝誓要破了她的美梦,“他已经走了。”
她不信!她相信他定会亲自做了软轿来接她,把她从高宗身边接走,接回长寿殿。
她一溜跑到正殿门外,果有一顶墨红的软轿停在那里——是在等她吧!
“长寿——”
她跑到软轿跟前,一把撩起轿帘,放眼望去,轿内空无一人,惟有一株草绣球红红地刺着她的眼,直到泪水哗然。
***
她将那株草绣球连根埋了,埋在皇上赐她的殿内——那殿,高宗皇帝亲赐名“文明”;而她,高宗皇帝亦下了恩典,过完年,转了春的三月初三,将大婚迎娶她为文明皇后。
只因她有皇后之命,她不能跟着长寿离宫出平城去燕地,怕会给长寿带来皇帝之运;她必须嫁给高宗皇帝,为一国之母,一朝之后;她要忘记长寿殿,忘记长寿殿里团团如球,皑皑如云的草绣球。
只因她有皇后之命。
好啊,那她就做她的皇后好了。
如今这般形状不是很好嘛!
从前在长寿殿,是她侍候他,他睡不安,她亦一夜无眠;如今在这文明殿里,皇上派了满屋子的人跟在她后面转悠,她稍蹙一蹙眉头,满屋子的人便匍匐在她的脚下。本该为公主的她,也终究有了自己的这份体面和无尽的尊贵。
从前在长寿殿,便是他硬将她从姑母身边拽去。如今皇上虽如法炮制将她拽来了文明殿,却给了她差不多一整年的光阴适应即将到来的后命。无论是出于什么考量,相较之下,皇上都比他更尊重她的心意。
从前在长寿殿,他们吵吵闹闹、争执不休地相守了那么些年,他也不曾开口明言,终将一日明媒正娶,敬她为妃。如今皇上拱手送上六宫之首,皇后大位,对她更是做尽了敬、忍、容、宠。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走了,为了长寿二字,将她当成一份厚礼送给了他的皇兄;而他的皇兄却将她的不喜不怒看在眼底,没有凭男儿之力使强,没有以天子之威逼迫,只是安静地守着,守着她空荡荡的心头,或许这便是她命里当有的一世之福了。
顺应命道——算天子大师离宫前单赠了她这四个字,她记住了,从此往后,她终将顺应命道而活。
饼了年,开了春,再往后就该是她大婚之日了。
入了夜,虽已晚,高宗皇帝到底还是来了。
日日如此,不论多晚,议完政,终了天下之事,他总会过来看看她,陪她说会子话,而后回他的寝宫歇息。
日日如此,只待大婚之日。
她知道,皇上在等她,而皇上心头允诺等她的期限就是大婚之日。
斑宗皇帝借着她盆里的水洗了脸,接过她递上的面巾随意擦了擦,便坐到她的桌子跟前。望着一桌的饭菜,高宗皇帝拿了她的碗筷便要用。
“怎么?你们主子还没用晚饭吗?”
他一抬脸,跟着她的中常侍便跪下了。冯小九连忙坐到高宗皇帝的对面,“不怪他们,他们倒是连催了几次,是我执意等着皇上一并用饭呢!”
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叫高宗皇帝心头一顿,拨饭的手也随之停了下来。打碗边抬起脸来细看了看她,欲说出口的话到底不曾溜出来,他夹了一筷子鹿肉放到她的碗里,随口道:“离三月初三不几日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中常侍,叫他准备便是。”
“是。”她答应着,心下知道,皇上是在提醒她该准备好了,允了她这么多时日,是该准备好了。
用过饭,皇上喝了盏茶,她照例抚琴助兴。皇上自被立为储君以来,日日跟着先帝习学从政之谋,于琴艺方面所知有限,所以她抚得或好或坏,他再听不出来。
不像那个矫情的短命王爷,即便是心情与曲调不符,也会无端飞来一卷书扫过脸颊——却从不曾真正击中她,当真是她善于躲避吗?还是,他从不曾真心伤害她?
一曲终了,她十指停在弦上,寡情脉脉,却是无语。
斑宗皇帝远远地打量了她半晌,起身要走,“朕乏了,你也早些歇息吧!大婚不几日了,忙归忙,好歹别伤了精神。”
冯小九连答了几个是,恭送高宗皇帝出文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