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月,微有好转的龙斯亲自到“香园”拜望阮清明。房以沫应阮清明的命令,到前门迎接。
她站在烈日下,看着那招摇的马车由远及近。
龙斯抬手掀了车帘,轻笑着问,“房小姐这样等不及,是不是想龙斯想得紧?”
她抬眼瞪视布帘内虚弱的人,毫不迟疑地上了马车。
龙斯笑着看近在咫尺的她,“你就这样随随便便上了男人的马车,也不怕被卖了?”
她瞪他,厌恶他这样的流里流气,“一个快要死的人,我怕他作甚?”
他伸手牵住她的手,温柔地抚模着,“以沫,以沫,你可知道我一想到要见你,昨夜竟是一宿未眠。”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看他有些狼狈地向后跌回去,刚要伸手去扶,却被他拉入怀中,随即耳际传来低沉的笑,“我一直在想,我若是见着了你,一定要将你据为己有,要不然,真是难以抚慰我的相思之苦。”
她躺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药气,“你想要将我据为己有,也要看你有没有命?”
他轻吻着她的耳侧,“我若是要,你给吗?”
她垂下眼,“你何必要我这残花败柳?你有家财万贯的金小姐,还有一园子的环肥燕瘦。”
他仍是笑,“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却怎么也不及你。她们就算拿命换我,我也不会眨一下眼,只有你,我愿意拿命去换。”
她猛一下子推开他,“那你就去死啊,在这做什么?”
布帘忽然被打开,她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慌忙别开眼。
“没事。”他安抚着凶神恶煞的马夫。
那马夫低沉开口道,“咱们六爷好不容易活过来,可不是要被你糟蹋的。”
糟蹋?这么——严重!
龙斯笑着眯起眼,看向不语的她,“你对我这样冷淡,该不是看上阮净月那孩童了吧?”
她冷哼,“除了阮净月,说不定我还勾搭上阮家的长工了呢。”
他低声笑了,“真没想到,除了我,你还有别个野男人了?”
她看他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忿恨地道,“这世上哪个男人不比你好?到路上随便找个男人也定会比你活得久一些。”
他垂下眼去,“怎么办?可怜我仅剩下这些许时日,却只能得到你的嫌弃了。”
久久得不到回应,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却是看到她流了满脸的泪。
她咬着牙,“你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谁救你活过来?我改日一定掐死他。”
他闻言却是笑了,伸手拉她入怀,气息浮在她额际,“那可不成。我二嫂好不容易救活我,你若因此掐死她,我二哥定要把咱们一起活埋。”
她紧紧抱住他,双手忍不住颤抖,“谁要你不知死活?”
他笑,“这一次的不知死活该算是值得。倘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会这样投怀送抱?”
闻言,她抱得更紧,嘴巴却是恶毒,“我哪是抱你,我只是想要勒死你。”
他捧了她的脸,指月复抹着她的泪,“瞧瞧我这苦肉计多有用?你该是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哭了?”
她看他,“我可不会记得你的好。”说不定,哪日她会害了他亦是说不定。她——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房以沫了啊!
他的鼻尖磨蹭着她的,低低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嘟着嘴巴,“你那一园子的牡丹,该不是让你死得心甘情愿?”
他的唇落在她的唇畔,却是气人地说着,“家花哪有野花香!”
谁谁谁——是他的野花?他真的是,真的是——
镑怀心思的几个人坐在餐桌上,唯独一人乐开了花。
龙斯看着垂头不语的阮净月,笑着开口,“前几日小鲍子吓坏了吧?都怪那些放肆的兵士,怎能说抓人就抓人呢?还道是目无王法了不成?”
阮净月看着龙斯,不甘心地说道,“爹爹说,这一次多亏龙六爷大人有大量,净月在这里给您赔礼了。”
龙斯笑,“小鲍子这样懂得礼数,阮大人果然教子有方。”
阮清明冷眼看向阮净月,“他不要给我惹祸,就是对得起我了。阮某还真是希望龙六爷对过往之事海涵。”
阮净月闻言委屈地垂下头,眼泪不争气地落在碗里。爹爹果然还在气他!这一切都怪龙斯,都怪——叔父!
阮永明轻抚着阮净月的肩膀,安慰道,“净月,你爹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太担心你了。”
阮清明冷哼,“老二,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教训,轮得着你来说话吗?”
“大哥说得是,”阮永明轻笑,“这一次多亏大哥,要不然永明真的是愧对列祖列宗。”
“哼!”阮清明怒瞪阮永明,“若不是龙六爷,这一次我阮某可真是无脸面对平康王爷。”
阮永明仍是端着诚恳的笑脸,“大哥教训的是。永明一定好好反省,多多为咱们阮家谋福。我看龙六爷与咱们倒是有些投缘,下一次一定给永明机会好生回报。”
“不敢不敢,”龙斯偷觑向房以沫,她正垂头而立,令他心中一冷。
闻言,阮清明软了语气,“是该好生回报。这个不孝子差一点毁了阮家与龙家的好交情,还好没有铸下大错,要不然我可要自裁谢罪了。”
龙斯笑,“阮大人好生客气,净说这些龙斯担待不起的话。不过是小事,阮大人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是是是,”阮永明点着头,“大哥可别为了我们伤身,为了咱们阮家,一定要好好保重才是。”
“是啊,爹,”阮净月也乖巧地笑着,“咱们阮家全都要靠你呢。”
阮清明注视阮永明良久,确定他的眼神里绝无恨意才稍稍放下心来,房以沫没那个胆子出卖他,更没有胆子相信只会草菅人命的老二。他瞥眼看向房以沫,发现她只是安静地靠在墙边。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本分,这样认命,可从龙斯对她的态度看来,他还真是小看这丫头了。经过这十年,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看起来不动声色的房以沫了!
看着阮家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房以沫唇角轻轻弯了起来。到底谁比谁更精明?到底谁比谁更会演戏?到底谁最终死在谁的手上?她真是迫不及待要看他们的结局了。那结局一定精彩极了!
“房小姐,”阮永明突然开了口,“你与龙六爷也算旧识,不知道可还记得六爷喜欢些什么?”
她看看三人,低声回道,“以沫离开太久了,一时想不起来。”
龙斯为她解围道,“房小姐,你当真是太客气了。上一次你送给我的碧螺春是从哪里得来的?那可是我好生惦念的东西呢。”
碧螺春?她几时送过他碧螺春?阮清明与阮永明也皆是一愣。
他继续说道,“我喝了这许多年的碧螺春,那真是最好的一种了。这些日子多亏有了阮大人的药材,还有那些碧螺春,我才能康复得这样快。”
真的是——满口胡言!
“你几时送给六爷碧螺春?”阮清明忽然开了口。
她赶忙接了口,“大人,不过是刚好逢到市井上的小贩叫卖,我便随手买下,送给了六爷。”不敢抬头,她怕阮清明看到她眼中的慌乱。这龙斯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害她?
阮清明的眼睛突然起了某种光芒,“这么说,六爷就爱碧螺春?”
他点头道,“可不是?龙斯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爱个碧螺春。”
阮清明看着龙斯,轻笑道,“六爷,改日阮某一定帮你弄些上乘的碧螺春。”
“那敢情好啊!”她忍不住又看向房以沫,“那日房小姐泡的碧螺春当真是最好喝的了,不知还没有机会喝?”
她心中又是一紧,这下子可是断定他是故意的了!瞥一眼房以沫,阮清明脸色冷冽,她几时有机会给龙斯泡茶?怎么没有同他讲?
头一转,阮清明却是笑起,“当然有机会,改日,我一定亲自把这好茶给他送到府上。”
是送——茶,还是送——人呢?阮永明真想月兑口就问,还是笑了笑,忍住了。龙斯的心思他读不懂,这大哥眼睛里的算计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倒是答得利落,“人家房小姐不过是让龙斯尝了一杯茶,是龙斯无礼,竟是念念不忘了?”
阮清明满脸堆笑,眼神却是森冷无比,“知道龙斯喜欢碧螺春,房小姐,为何不早早同我说,不早早再送了去呢?”
蓦地明了他的意思,阮永明脸色顿时发白,“大哥,她是,她可是——”
阮清明笑,“老二,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阮永明看向一脸沉默的房以沫和不明所以的阮净月,沉声,“大哥,我懂了,我会快些办的。”
龙斯倒也不推辞,举起酒杯,轻笑道,“那阮大人,龙斯就不客气,等着你的好茶了。”
阮清明也举杯,“好说好说,还要仰仗龙六爷在平康王爷面前美言几句,好成全咱们阮家与龙家百家交好。”
阮永明握着酒杯,似笑非笑。
十年前,他从龙斯手中带走了房以沫;
十年后,他竟是要亲自将房以沫送回去,而且要送得让龙斯满意,还要不着痕迹。
这,当真是最最荒唐、最最低贱的事了!
这几日落北城中最大的谣言便是——龙家与金家的婚约——吹了!
自从那日在“洞庭”跌下楼来,这金家小姐是许久没有在龙家露面了,就连龙斯卧病在床也从未来探视。众人一开始还道金家小姐受了惊吓,前几日看见金小姐在湖上游船才幡然醒悟,原来,金小姐是嫌弃那残疾的龙六爷了!
是了,那龙六爷此生算是毁了!一个大男人里里外外靠人推着抱着,还能有什么指望?就连他那个神乎其神的二嫂都道龙斯没救了。放眼这世上,还有谁看得上一个一辈子只能瘫在椅上的男人?
一大早,天气晴好。龙斯心情亦是大好。哎,这样好的天气,被人推着在外吹吹风,游游湖,该是怎生得快活!
一路上,四周民众的指指点点差点惹恼了推车的家仆,他倒是受用得紧。他还真怕这些人的嘴巴不够利,传不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想到那个有心人啊,他唇边笑得恣意,反倒让家仆错愕了。
“六爷,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小厮有些恼,“你没听到那些人说得多难听?咱们还是别在外面晒太阳了。咱们家里不也一样晒太阳。”
是一样!可是,家里院子里哪有这些三姑六婆,流言蜚语?
小厮猛地一抬头,刚好看到那抹人影,忍不住开了口,“那不是,那不是那个——马车——”
“是那个马车里的姑娘没错,”他低声笑着,“去找了她来。”
小厮忽然面露难色,“六爷,今个儿咱们没有马车。”
他差一点大笑出声,原来,原来他们都知道他与她在马车里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呀!如若她知道了,怕不是要掐死他!
她忽然一回身,看到坐到轮椅上的他,马上拿起菜篮准备离开,却被他身旁的小厮叫住,“姑娘,你没瞧见咱们六爷吗?”
她摇头,四下张望了会儿,“没瞧见。”
小厮涨红了脸,“咱们六爷可是瞧见了你,正等着你呢。”
她审视四周的人群,“我要赶着回家给主子做饭,哪有空闲见你们家六爷?”
“可是,”那小厮挠着头,“你不是我们六爷的女人吗?”
话一出口,四周霎时安静了许多,小厮只觉得乌云盖顶,她的眼神越来越凶,“小兄弟,你忘了吗?你家六爷腿残了,放眼落北,有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他?”
小厮刚要开口,却听到龙斯轻声开了口,“咱们回吧。”那声音里尽是哀怨,尽是懊悔,尽是无可奈何,尽是无限凄凉。
她匆忙夺了菜篮而去,懒得去理身后那咄咄逼人的羞人目光。他要她,要得这样明目张胆。他可知道,她也许会——不甘不愿?
“六爷,”小厮走到龙斯身前,看着他垂着头不言不语。
许久许久,他才抬起头来,脸涨得红红,眼里竟含着泪水,六爷——哭了吗?还是,憋得太狠,笑出了泪?
应该——不是吧!
房以沫还没等踏进园子,就看见阮净月急急地迎了出来,“以沫,你真的要走了吗?”
走?走去哪里?
阮净月抓着她的衣袖,“我听见爹和叔父的话了。你真的要去找那个龙斯了吗?”
她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他们都为了讨好龙斯,拿她当大礼,不过,心思可就是南辕北辙了。
透过窗纸看到了她,阮永明将门打开,“净月,你今天的书还没读完,快些回房去。”
阮净月刚想拒绝,一下看到了他身后的阮清明,只能不甘不愿地去了。
阮清明看了一眼她,“房小姐,这时候你不该是要呆在房里吗?”
“我上街去买菜,净月他——”
阮永明打住了她的话,“房小姐,现下你的身份大不同了。难得六爷看上了你,你该好自为之。”
她垂下头,不语,想到龙斯那邪肆的神情,便忍不住气恼。
“今晚咱们定了酒席,你——该知道做些什么吧?”阮永明的话里满是鄙夷。
她点点头,手指渐渐紧握成拳。
阮清明走到她身边,轻声低语,“房小姐,这可是你的好机会啊,可不要错过了。在咱们阮家这么多年,咱们要的也不多,你只要当咱们是自家人,帮着咱们,改日夫人问起,我也好向她交代。”
她不语,偷觑了眼阮永明,他却只是笑,像是笃定了什么似的。
阮清明将一包药偷偷塞到她的手中,沉声,“这是咱们特地找来的,可不要忘了孝敬一下六爷。”
她用力攥住药包,却看到一侧的阮永明笑得好生狡诡。阮清明知道吗?他留给了阮永明多大的一个把柄?他似乎已经看见谁胜谁负了?
阮清明抿唇笑起,“等六爷喜欢上这个,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阮永明凑上来,“房小姐,你可要记下了。既然六爷喜欢你的碧螺春,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她看着两人的笑脸,也弯起唇角,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阮永明瞪着她,“你说这是什么?”
她低笑,“可不要死了才好。”
阮清明只是笑,“不会死,只是会生不如死。”
“那倒是好!”她说得阴狠,“那龙斯就算残了,也不肯放过我,我也绝不会放过他。”
“说得好!”阮清明退后一步,看向阮永明,“老二,不出半年,这落北城便又是你的天下了。”
“还不是大哥的功劳!”阮永明笑得谄媚。
阮清明笑得宠溺,“自家兄弟不帮自己兄弟,还能帮谁?!”
她听着这刺耳的兄弟情深,将药包放进袖间,的确是该好好孝敬一下他们了。该从谁——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