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抚琴,歌舞升平,本该是把酒言欢的夜晚,却暗含杀机。
房以沫坐在龙斯身边,不住地为他端茶。龙斯拍着肚子,怀疑自己已经喝下去一缸水,再这样下去,他真的是——憋不住了!
“再喝一杯吧,六爷。”她笑着把茶杯送到他嘴边。
他低声开口,“以沫,你给我端了一晚上的茶,渴是不渴?”
她笑,“多谢六爷关心,我一点也不渴。”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一直拉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我喝了这么多茶,怎么反倒愈发渴了呢?”
这个——色胚!
“好了,不要跳了!”一声大喝打断了目光胶着的两人,阮永明伸手指着不远处抚琴的云霜,“过来为我斟酒。”
云霜娇笑着坐到阮永明身侧,“阮爷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云霜弹得不好?”
阮清明的声音清清冷冷,“姑娘的琴音曲声悠扬,婉转悱恻,虽是儿女情长,却也是听得出千回百转,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琴艺。”
云霜马上乐开了花,“阮大人真是博学多才呢,小女子被你这样一说,真是有些无地自容了。既然难逢知音,云霜为阮大人敬一杯酒如何?”
阮永明刚要伸手拦住云霜,却刚好对上阮清明的脸,立时笑开,“是是是,云霜还不快去为我大哥敬酒。大哥难得有雅兴听你弹曲,可不要扫了大哥的兴!”
云霜将一杯酒递到阮清明的唇边,那低垂的眉眼,微弯的唇角,无一不美,无一不俏。
“云遮艳阳光迷离,倾城一笑融千霜。”阮清明突然靠在云霜耳边轻轻吟道,惹来她娇笑连连。
她赶忙用手去遮羞红的耳朵,却被阮清明握住了酥手,“杨柳扶风之姿,勾魂摄魄之香,你该不是非要了我的老命吧?”
她垂头笑着,那唇瓣更是嫣红。
房以沫轻笑,阮永明一定恨不得将那一包药统统放进阮清明的嘴里。
阮清明刚要伸手去扶云霜娇俏的下巴,阮永明突然走了上来,“大哥,永明敬你一杯。”
阮清明伸手揽了美人入怀,笑着答道,“好说,自家兄弟何必遵从这样繁复缛节?”
阮永明定定看着云霜,却似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一日,那令他神魂颠倒的美人被拥在阮清明怀中的那一刻。
此时,他说,云遮艳阳光迷离,倾城一笑融千霜。
彼时,阮清明吟了什么诗?
雪色倾城笑倾城,冷心消融情消融。
原来,阮清明这出口成章的本事,都是为了抢女人。抢走一个还是不够,害死一个还是不够,如今,连云霜仍是不肯放过。
云霜似是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波涛暗涌,赶忙福身,“瞧我这记性,特地从江南赶来的柳公子还等我去唱曲呢,我倒在这里喝起酒来了。两位爷,云霜只能改日再陪了。”
“云霜,”她还没有走出门,阮清明却忽然朗声开了口,声音里净是笑意,“今晚,我可否值得你一夜春宵?”
房以沫全身一阵紧绷,龙斯一把揽住她的腰,唇靠在她耳侧,“这出戏不好看吗?”
她忽地瞪眼看向他,难怪云霜那么像雪融?难怪今夜他特地找来云霜?难怪他要迫不及待把她要走?
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吗?
云霜愣了许久掩唇笑起来,“阮大人说笑了,云霜只卖艺不卖身。”
阮清明声音陡然冷起来,“那可就对不住了。我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妓女跟我谈卖不卖!”
云霜脸色瞬时刷白,转头看向龙斯,低声叫道:“六爷——”
阮清明起身,“六爷,连个女人都敢不听话了,你这园子还真是新鲜!”
龙斯突然笑道,“阮大人,咱们这里是‘洞庭’,可不是芙蓉坊。”
阮清明冷了脸,“六爷,我再问一次,这个女人我要得还是要不得?”
龙斯笑着看向阮永明,“阮爷,您说呢?”
阮永明面色苍白,却仍是笑着,“大哥高兴就好。”
云霜一下跌落在地,口口声声地念着,“阮爷,阮爷——”
龙斯低叹道,“阮大人,其实芙蓉坊离咱们不远,不如我这就差人帮您找个清倌,如何?”
阮清明冷笑,“六爷,今天我送你一个女人,你送我一个女人,如何?”
龙斯轻轻笑着,然后启唇,“这个女人我再找一个也是无妨,可是,这个歌伶可是我们‘洞庭’的摇钱树啊。”
她浑身一阵冰冷,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揽得更紧。
阮永明打着圆场,“大哥,咱们今个儿是来高兴的,别为了下贱女人坏了好心情。”
阮清明直视阮永明,然后一挥手,“罢了,不过是个下贱女人,饶是送给我,我也是不要了。”
阮永明抚着阮清明,“大哥,不如我送你回去。”
阮清明忽然看向阮永明,低声开了口,“老二,你该知道,我想要什么必须要得到,要不然,我宁愿她死。”
阮永明闻言愣住,缓缓点头,“我知道。”
阮清明冷笑着看向云霜,“老二,我等你的好消息。”
阮清明走了良久,阮永明都呆在原地动也未动,直到,云霜因为惊吓低泣出声。
阮永明蹲,抚着云霜脸上的泪,“云霜,你想要做歌伶,想要做安生日子,就必须得受委屈。”
“谁说的?”龙斯开了口,眉间俱是严厉,“没想到阮爷居然如此瞧不起云霜。”
阮永明似是闻所未闻,“你只受一夜的委屈,以后,便安生了。”
云霜哭得更是凄厉,紧紧抓着阮永明的手,“阮爷,你舍得云霜吗?你真就舍得云霜吗?”
阮永明盯着云霜,冷冷开口,“你不过是个歌伶,我有何不舍?”
云霜闻言面如死灰,“云霜虽是下贱女子,但我死也不从。”
“别——”龙斯伸手阻止,突然间呕出一口污血,“阮爷,你给我下毒。”
她手中的茶突然掉在地上,那药明明被她丢了,茶里怎么会有——毒?
龙斯抚着胸口,轻笑道,“阮爷,你是聪明人,为何要做这种傻事?”
阮永明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原来,你们不过是希望我死。房以沫,我真是小看了你。从你出嫁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报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
房以沫头脑一片空白,只能看着他不断呕出的黑血,“龙斯,龙斯——”
他却只是笑,轻声呢喃,“以沫莫怕,有你在,我怎样也不舍得去死的。”
龙临山庄一片混乱,房以沫站在门口,看着人进人出,只能呆呆地站到一旁,躲避着龙家人不时投来的恶毒眼光。短短一月,龙斯两度命悬一线,饶是她,也必是不能饶恕她这罪魁祸首。
龙落出了门来,她赶忙上前,“他——要不要紧?”
龙落摇头,“二嫂还在用针,六哥还睡着。”
她看着龙落,眼泪含在眼中,“龙斯他——真的会死吗?”
龙落摇头,“以沫姐姐,你与六哥的缘分既然已经散了,那么他生或死与你便已无关系。即便他是为你而死,你也不必自责,因为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泪禁不住滑落眼眶,收已是来不及,“龙落,你——恨我了吗?”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理由,可是,”龙落看她,“我认识的以沫姐姐聪慧过人,所以,她定是有着天大的理由。”
她咬着牙,说着残忍的真相,“他说,如果我不嫁,就毁了我家的祠堂,毁了我爹的尸身,还要把我卖进青楼抵债。”
龙落咬着牙,“十年前,你为何不说?”
她与谁说?十年前,他们皆是孩童。阮家权倾天下,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了一条人命。与其人人皆苦,不如,就让她一人受着非人的罪。
“龙落,”龙四爷忽然开了口,“让她进来。老六,老六醒了。”
闻言,她飞快地冲了进去,却在门前停住。她该对他说些什么?她欠了他一条命,她该做些什么?原本,她来,只是为了要挑唆龙家毁了阮家,如今,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她已经将龙斯害得生不如死。
“以沫,”他睁着无力的眼睛,艰涩的嘴唇竟还微微笑着,“你来看我吗?你为我担心了吗?你不舍得我了吧?”
她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出口的话却俱是指责,“谁让你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没用的书生罢了。”
龙四爷闻言要上前,却被龙落拉出门去。
他弯弯的唇角笑意更深,“瞧瞧我的以沫多么可怜,小脸都满是鼻涕眼泪,要不要我给你擦一擦?”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却是退了一步。
要不是因为她,他只做他的六爷就好了,他只守着他名冠天下的“洞庭”做一辈子的风花雪月之事就好了。他会有绵绵的寿命,他会有无上的福气,他会娶最贤惠的女子为妻,他会在几十年之后含饴弄孙,尽享天伦。而这一切,都是被她毁了!
“以沫,”他修长的手指伸向她,“过来,不要走,不要走。”
她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谁要你的手?谁稀罕你这无用的书生?谁在乎你是生是死?”
“以沫,”他的泪流下来,“如果没有你,我是生是死又有何不同?你来了,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的。倘若你不要我,那我倒不如死了,好过这生不如死的折磨。”
“你——你在胡说什么?”她大声斥责,“你现在是落北城的首富,你有天下第一的‘洞庭’,你有满园的美人,你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非要我这残花败柳做什么?”
他含着泪,却只是笑,那手指仍是向她伸着,“可是,你是我的以沫啊。我既然许给你一生,那这一生便只是为了你啊。你说,等我十八就嫁给我;你说,我要宠你一世;你说,我一辈子都要在你身边;你说,我只能是你的龙斯。如果没有你,我要这些钱财做什么?我要‘洞庭’做什么?我要美人做什么?我要荣华富贵做什么?如果没有你,这一切于我不过是粪土。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就够了。”
她看着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近他,然后颤抖的手指握住他的手。
“所以,”他问着,眼中闪着希翼的波光,“以沫,你要我吗?你要我做你一辈子的龙斯吗?”
她跪坐下来,脸埋在他的掌心,“龙斯,我要你,我要你活着,我要你长命百岁,我要你守着我一辈子,我要你宠我一辈子。”
他咬着牙,忍着那不断侵袭的疼痛,“以沫,其实,我后悔了。中毒的一瞬间,我才知道害怕,我真怕我活不过来了。”
“你必须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她咬着牙,全身无力地疼痛着。当初,怎么会固执地非要他帮她报仇?
第一次,他坠楼的那一瞬间,她在干嘛?她为什么就任着他去了?她该拉住他,她该告诉他,她后悔了,她不要报仇了。可是,她还是犹豫了,只那一瞬间,他便已沉了下去。
这一次,她是不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以沫,”他轻轻说着,“我拼尽全力活下来了。而且,他们都中计了。接下来,他们再也无力与我抗衡了。他们必输无疑,阮永明必死无疑。可是,我保证,这些事,我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你只要等着,等着我来娶你,等着我给你一生就够了。”
她无力回答,只能不停地流着泪,用那样龌龊的心思回报他的深情。
“好不好,以沫?”他轻轻笑着,闭上眼睛,“以沫,你等着我,等着我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给你,到那时,你才是我的以沫,才是我爱了一辈子的以沫。”
子夜时分,阮永明叩开了阮清明的房门。
阮清明和衣睡在床上,掩去了狡诈的眉眼,就好像曾经那个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大哥,宠他,爱他,护他。
一切的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一切都是从大哥发现娘亲的秘密开始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从娘亲房里传出的调笑声,从来皆是静淑娴雅的娘亲居然和一个长工混在一起,就那么赤条条地纠缠在床上——
“我真是害怕大少爷的眼神,那眼神让我一瞬间想到了老爷。“那男人戒慎地说着。
“怕什么?老爷早就不知投胎到哪里去做牛做马了,如今这阮家是咱们的天下,我都是你的了,你还怕什么?”那一刻,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娘亲的口中。娘亲今天一早还对他说,永儿,做人要正派,要坦荡荡。
那男人叹道,“我是不担心永儿,毕竟他是咱们的骨肉,可是,我就是怕那大少爷啊。他要是知道咱们害死了他的爹娘——”
“你胡说什么?”他听到娘亲喝了声,“那女人明明是自己掉进井里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再说,老爷年纪大了,居然还妄想霸占我,他呀,是死有余辜!”
一瞬间,大哥的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手,他抬头向大哥看去,看到的,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那张脸就好像他看过的地府厉鬼,青面獠牙,摄人心魄。他惊吓地几乎大呼出声,却被大哥一把按住口鼻。房里娘亲与那男人还在窃窃私语,浑然未觉大哥听到了这一切。
那一年,大哥十七,他十一。
那一夜,他听到了大哥凄厉的哭声,好似突然被人挖去了心,痛入骨髓。
第二天,大哥又是和气的大哥,好似那一切从未发生。连他都以为,大哥真的忘记了那一夜,连带他也忘记了。
直到,他十四那一年,那名长工在与人争斗时被人丢进河里,他才明白,大哥不过是等待时机。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没想过阻止大哥,也没想过救娘亲。所以,当娘亲因为得了恶疾病入膏肓,他都没在她弥留之际看她最后一眼。在他心里,大哥始终是第一,就连娘亲也不过是第二。
娘亲死后,大哥当了家,靠着世袭的爵位一路在朝堂平步青云,娶妻生子,整个阮家一片和乐,他以为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如果没有雪融,也许,他到死也不知道大哥恨娘亲,亦恨他!
“唉,”不住不觉一声叹息出了口,他诧异地望向床铺,瞧见本是昏睡的人眼中居然投来异样的精光。
“老二,何事让你这般忧愁?”阮清明的身影在纱帐中甚是模糊,就连出口的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人听不真切。
“大哥,”他睁大了眼,禁不住有些慌张,看多了他的心狠手辣,这一瞬间,竟好似有一双手急欲探向他的咽喉。
阮清明推开纱帐,直直地盯住他,“老二,听说那姑娘是你的相好呢,你是舍不得将她送给我了?”
原来,他明明知道;原来,他做这一切都是故意。
一抹恨意忽地袭上心来,就好像又回到了许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