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净月被收押的第三天,阮清明抵达落北城。房以沫垂手立在一旁,看着阮清明因为日夜兼程而磨破的鞋尖。她何时见过阮清明这样慌张?而这慌张,到底是因为被收押的净月,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她几乎一眼便已看清。
丙然。
“听说,那龙斯还没有死?”阮清明的眼睛狠狠地盯住房以沫。
她点点头,“是,没有死。”
阮清明叹息,“房小姐,我要的是龙家的把柄,这下倒好,你为咱们阮家招来了大灾祸。我早就知道净月一定会坏了我的大事。”这下,怕不是连阮家的前程都断送了!最怕的是,非但前程被断送,连命亦是保不住了。那龙旗是何许人,平日里总是明察暗访,说不定早就等不及将他置于死地。
她不语,紧紧抿着唇。阮家生死,与她何干?
阮清明坐在椅上,看着她开口,“房小姐,你该知道我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吧?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必我教你。”
她抬眼,与他对视,发现了那再明显不过的杀机。是杀一个,还是两个都杀?
阮清明低声絮语,“这些年阮某待你不薄,我就是看重你是个聪明人。我看得出,你恨老二。可你该恨的便只是老二,咱们阮家可从未亏待过你。”就算他曾经不管不问老二对她的拳打脚踢,她都不该把这罪责推到阮家头上。毕竟,她不过是一个买来的下人。
“是,”她垂下头,“你对以沫的恩情,以沫一刻也不曾或忘。”
那是——什么意思?
她低声开口,“大人,你要以沫做什么,以沫就做什么。”
他轻轻吐出口气,却仍是放不下心,试探地问着,“房小姐,你离开京城这些时日,夫人日日问我,你何时回去?也许,等你帮咱们平定了这此处的风波,咱们就可以回到京城,一家和乐。”
夫人?她看向阮清明,发现了一闪而逝的凶狠。他是故意让她看到那阴狠的眼神吗?他何须这样费尽心机地威吓她?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一个下人,为何他偏要认定她可以救阮家?他不过想找一个人,找一个好理由除掉阮永明,而且不必脏了他自己的手。
她,的确是唯一一个合适的人选。人人都知道她恨阮永明,阮永明死在她手里,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这个大哥!也许,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原本,该落在这个下场是他,孰料,阮永明竟是走在他的前面了。
阮清明起身,负手在后,“房小姐,倘若这一次阮家渡过难关,阮某一定会为令尊令堂寻一处清幽之地重新安葬,断不会像老二一样让房老板房夫人那样随意地葬在乱岗,忍受着落北城的鄙夷。”
真该谢谢他的良苦用心啊。可是,一想到这样的良苦用心不过是欺骗她为他除去他的弟弟,她就想到那一次次的鞭笞。他明明在看,却从不阻止,甚至于,跑来阻止的夫人还惹来了他的训斥。她真想告诉净月,他说她与别个下贱女子不一样,不过是忌惮于她,而不是高看她一眼。他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会出手杀了阮永明。他那么多次的旁敲侧击,连她自己都惊讶,怎会忍住没有杀了阮永明?大概就是不想看得他如愿以偿,她偏要留着阮永明,偏要守着阮净月,偏要让他不得安宁。
“房小姐,去备些薄礼,我要去探望六公子。”阮清明开口。
“不如,”她轻轻开了口,“让我去吧。大人何等尊贵,怎好纡尊降贵去龙家?再说,大人若是去了,他日龙旗咬住不放,便又是一道麻烦。”
阮清明眼中露出笑意,“房小姐,你说的极是。阮某确实不该去,可是,若是房小姐去了,这一切的事情便只得麻烦房小姐了。”
她亦是笑起,“这个大人不必担心。以沫受了阮家这许多的恩惠,本就是要还的。”
这话让阮清明脸上的笑意冷了些,“房小姐,太——见外了。咱们都是——一家人。”
她却是笑得开怀,“能够为大人做事,以沫已经觉得对大人感激不尽。大人只管等我的好消息。他日阮家渡过难关,以沫也好对夫人有个交代。”
听到她提及夫人,他脸色好看了些许,眼神中却仍是满月复狐疑,“房小姐,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她卷起唇角,“大人真是高看以沫。以沫哪来的才智全身而退?不过是,一命抵一命。这样,即使到了地府,以沫也有颜面见爹娘了。以沫还要谢谢大人成全,否则,以沫的大仇怕是永远也报不了了。”
阮清明看着她愤恨的侧面,全身忍不住瑟缩了下,为什么他总觉得惴惴不安,就好像——风雨欲来?
仆人来报,说房以沫前来探病。龙四爷几乎想要立刻冲出去问她一问,是不是非要老六死了她才可以放过老六?她明明知道老六死心眼,老六对她一往情深,却偏要这样没头没脑地来了。他早该知道,当老六同意了与金家的婚事,他便已经在打着与她有关的主意了。
如今,老六危在旦夕,她居然还敢来?
龙落看着床幔后的人影,“六哥,你要见她吗?”
床幔后的人轻轻叹息,忍不住轻咳了声,“我吩咐丫头煎的药来了吗?”
龙落看着浓黑的药汤,“你先喝了药汤,我要她随后进来。”何必那么逞强?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吗?
龙落迎在门口,看着门外的她苍白的脸色,悄悄启唇说道,“以沫姐姐,你不该来。”
她苦笑,“龙落,如果是你,你会不来吗?”
龙落蹙眉,“既然当初已经走了,为何还要来?反正,你已经舍下六哥,你已经舍掉那满腔的深情了。”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篮,“让我看看他,行吗?”
龙落看她一眼,别开头去,“以沫姐姐,你来这里是为了探望六哥,还是为了你倾尽全力也要去做的事?”
她垂下头,抿着唇。该怎么回答呢?倘若不是因为她,他又怎会惹上这样大的祸患?
内室有人扬声说道,“七妹,你和以沫怎么还不进来?”那声音带着虚弱,却是含着笑的。
当真非要这样费尽心机,只为满足她的一己之私吗?
龙落忍不住轻斥道,“六哥,我还不是不要打扰了你们。”说完,人已走开。她实在看不得六哥自己糟践自己,更看不得两人拼命隐藏起诉不尽的悲凉。
内室的龙斯轻笑起来,“还是七妹懂事,以沫,还不快些进来?”
她紧握住竹篮的手生生地疼,怕什么呢?他不是好好地在说话吗?
“以沫,”床幔被挽起,他只着中衣,衣裳不整地随意躺在榻上,手中翻看着一本古籍,“你怎么等了这许久才来看我?”
她直直地盯住他良久,动也不动。
他复又开口,“怎么不说话?被我这幅美人罗帐图迷魂了吗?”
她硬生生开了口,“谁会迷上你?净月果然说的没错,你不但是个穷酸书生,还是个风流鬼呢。”
他闻言恣意地笑起来,“以沫,快给我看看你给我拿了什么好东西?”
她缓步上前,嗅到这满屋子的药香,那香味过于浓郁,浓郁到她几乎以为那就是迷惑人心的毒药了。
他看着竹篮,“还不打开给我瞧瞧?”
“是阮清明要我拿来送你的,”她掀开竹篮上遮盖的红绫,“听说这些都是上好的药材,用来强身健体是最好不过。”
他看她,“还是以沫对我好,这样关心我的身子?”
明明是与往常一样欠揍的流气,却忽然让她心口一阵酸楚。
她冷不丁问起,“你是练了什么不得了的神功吗?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竟没有摔死你!”
他抿唇,眨着眼睛,“以沫,不要告诉旁人,我悄悄学了武功,如今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这一次不过是我的苦肉计,你——是不是为我哭得死去活来?”
她垂下头,紧咬着唇,“谁、谁为你死去活来?”心口的酸楚更甚,她忍不住捂住心口,那样的刺痛为何来得这样汹涌?
他丢开书本,伸手抚向她的手,“还说没有为我死去活来?你明明是心疼我了。我一瞧你就知道你准是流泪到天明。我是不是真的吓到你了?”
“没有。”她别开头,有一滴泪飞速落下。那样冰冷的手指,差一点让她僵在当场,他却还说这只是一场苦肉计?
“以沫,”他看着她的脸,“靠到我身边来,我真是要好好地看看你,看看这为我心疼的以沫。”
本是一句调笑的话,她却是真的听了进去。她向前走了几步,没有坐到床畔,反倒是跪坐下来,将脸颊靠在他右手的掌心。
他脸上的笑差一点被疼痛吞没,却仍是咬牙问道,“以沫,地上凉。”
她的声音近乎低喃,“龙斯,是我连累了你啊。”
他故意假装听不分明,“以沫,你的脸烫到我的手,我的心跳得紧,都听不见你在说些什么了。”
“龙斯,”她闭上眼,紧握住他的手,“你这些话对多少个女人说过?是不是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也闭上眼,“是了,我对多少女人说过呢?怕是得有几千几百个,却只有一个这样乖乖地顺我的心,自己送上门来。”
她的脸颊摩挲着他的掌心,给他冰冷的手指染上温度,“怎么会信你呢?是不是我太傻了?”
他的手抚模着她的头发,“我的以沫怎会傻呢?我的以沫是我此生仅见最是聪慧的女子。”
我的以沫吗?该有多久没有听他这样说起?该有多久不曾知道自己多么渴望被他说起?该有多久不曾忆起自己有过那么多的宠爱与欢喜?
许是不敢去忆起吧!就连梦中也不敢忆起,怕一觉醒来,那回忆的疼痛令她再也无法假装,再也无法无动于衷。
静默许久,她轻声开口,“龙斯,为我报仇吧,让他们受更多的罪,让他们把欠下的债全部还回来,让他们全都输在你手里。”
“好,”他轻声应着,“我要我的以沫笑,我要我的以沫有求必应,我要我的以沫与阮家再无关系。”
她抬眼看他,看他满脸的汗珠,“龙斯,好好地活着。”
他点头,笑着抚模她的脸,“我拼尽全力也要活着,只为我的以沫。”
房以沫再回到“香园”时,阮净月已经被阮清明接了回来。他坐在一旁,面色枯黄,好似一瞬间从一个孩童变成了一个老人,那么沧桑。
她抚着他的手,轻轻开口,“净月别怕,没事了。”
阮净月抬头看她,“以沫,你去为我求情了吗?”
她没有回答,将他小小的身子拥入怀中,“净月,你害怕了吧?”
他紧紧抱住她,委屈地扁着唇,“是,我害怕了,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没有开口,只是抚模着他的背,拥着他单薄的身子。
忽然,他恶狠狠地问起,“以沫,叔父是不是故意要我铸下大错?”
“你——”她愣在当场。
他抬眼看她,眼里满腔怒火,“就在我受牢狱之灾的时候,叔父竟然去寻欢作乐。叔父是故意的吧?”
她看着他,垂下头,“许是你叔父也有自己的苦衷——”
“哼!”他小小的脸上竟泛起诡异的笑,“我早就知道叔父有了坏心思。以沫,你早该同我讲,叔父打你不过是看你对我好。”
她的眼看向阮清明的屋子,是他这么告诉净月的吧?除去了阮永明,下一个他要除去的,是不是,是不是——
“房小姐,”阮清明的声音突地响起,惊到了她,“天色已晚,怎么还不去歇息?”
她赶忙起了身,恭敬地垂着头,“是,以沫这就要回房去了。”
阮清明直视她,“真是谢谢房小姐对咱们净月的关心了。倘若不是房小姐,净月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呢?”
阮净月闻言开口,“爹,是不是要打赏以沫?”
“好啊,”阮清明看她,“房小姐想要什么呢?”
她咬着牙,手指在袖中紧紧握着,“以沫不过是个下人,能够帮上大人是以沫的福分。”
阮清明点头,“以沫,你说那龙斯气色甚好?”
她赶忙应道,“是。龙家也听说大人亲临落北城,龙斯还说要来亲自探望大人呢。”
阮清明笑,“这敢情好?想来咱们与龙家也算得上交情匪浅,的确是该走动走动。”
她垂着头,不懂他的意思。
“房小姐,”阮清明双眼眯起,“我思来想去,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得以见到龙斯?又让龙斯听了你的求情呢?”
“大概,”她蹙眉,“只是因为大人的官威——”
“古人说得好,”阮清明忽然打住她的话,“英雄难过美人关。房小姐,龙斯是不是英雄阮某不甚明了,可是,你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呢。”
阮净月听着两人的对话,轻轻扯了阮清明的衣袖,“爹,以沫不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吗?”
阮清明闻言仍是笑,“净月,那不过是你叔父与你开的玩笑罢了。你小小孩童怎好耽误了房小姐的终身?再说,房小姐的美貌又岂是你能独占?放眼整个落北城,谁能跟龙斯比高下?谁又能跟龙斯抢女人呢?”
阮净月看向她,“以沫,那龙斯当真看上了你吗?”
她看向阮清明,“能得龙斯垂青,对大人也是好事一桩吧?”
阮清明眼中闪着冷冽的光,“既然净月犯了这样的大错,龙斯都可以不计较,房小姐,这龙斯对你可真是情有独钟啊。”
她抿唇不语,却感觉一股寒气袭满全身。
“房小姐,龙斯这样看重你,你怎好不回报他的一往情深呢?”阮清明的声音含着笑意,“不如,就让我做个主,将你许给龙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