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河是交代过清河,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迦延渐渐来得越来越频繁,让她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她问心月复之人:“宫里来的人每天都和柳少侠干什么呢?”
“好像是在学剑。”
学剑?她要学那么好的剑法干什么?
自从那次发现迦延居然会一点武功,清河的心里就很不舒服。
南陵的王室将习武列为一项必修课,但妃嫔是从不许习武的。
放一个会武功的妃嫔在国主身边,无论怎样都让人觉得不安全。
“学得怎么样?”她又问。
“看样子姿质很一般,进展非常缓慢。”
清河公主沉吟着,觉得不能不亲自去看一看了。
自从珍河带着迦延来与残风相认,清河公主便又重新给他腾了一处居所,比普通门客有更大一些的院落。
迦延和残风在院落里习剑。
残风对迦延很无奈,虽然她学得很慢,但每一天都还是能把一天所教的剑诀和招式练得七七八八,可是到第二天再练习前一天的内容,他就会发现她大部分都不记得了,而她能够记得的那一小部分也完全练反了,或者根本练得一点也不像样。
终于他起了点疑心。
“小延,你成心的是不是?”
迦延转脸面向他,满眼睛的无辜与单纯,“没有啊,人家……人家真的很笨,忘记了嘛。”
“转剑诀到底是怎么转的?”他问她。
她反手执剑,单足点地,一转,一下子转翻在了地上。
幸好身体轻盈,怎么摔都不算狼狈。
兰喜连忙跑过来扶起。
迦延无奈而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残风,“你再教我一遍嘛,再教我一遍肯定能会了。”
“每一次都这么说。”残风亦无奈到极点,轻声嘀咕着。
从背后抽出了残夜剑,很流畅地比划了一个动作,他那一转转得非常漂亮,犹如黎明前轻叩窗棂的一阵轻风。
“看清楚没有?”没有立刻收式,而是先问她。
迦延猛力点头,“清楚了,这次清楚得很。”
“那你来做一遍吧。”
现在他很少手把手上去教她,以演练为主。
毕竟她已经长大了,又是别人的妻子。残风虽是江湖人,却不是不知道礼义廉耻、道德规范。
迦延一本正经地提起了手里的剑。她手里是一把三流的剑,是残风从集市随意买回来的,比起残夜轻得多,也小巧得多。
反正她是玩票为主的,做学生的用不着非常好的剑。
这一次果然做得比上一次好很多,残风正想开口表扬,谁知最后收式的时候,她站立不稳,人一歪,摇啊摇的又要摔倒了。
残风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她人是立稳了,但握剑的手却全然已不在规定动作上,一划过去,残风来不及闪,竟然被刺破了衣袖。
迦延吓得赶紧撒手,“对不起啊对不起!”
残风自入住鲍主府后,没有再穿过自己的紧袖粗布短褂,穿的都是府里提供的宽袖长衣。
他轻轻抬起自己的手臂,无奈而又自嘲地笑了一笑,“看来我是没有穿好衣服的命啊。”
“我替你补一补吧。”迦延一边忍不住笑着,一边红着脸道。
兰喜已经拿出了随身的针线包,“娘娘,奴婢来吧。”
“我来。”
迦延简短地道,语气中却有不容抗拒的气势。兰喜知趣,连忙把针线包递了过去。
残风犹豫着要不要把外衣月兑下来。
“不用月兑了,”迦延道,“把手伸出来给我。”
残风望着她的样子,真像一个贤惠妻子的样子。
忽然有点向往起安定的生活,有一个像迦延这样美貌温柔的娇妻在身边,替他缝补洗煮。
这时候,门楣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是清河公主。
“你有没有看见过王后笑的样子?”清河公主在某一天这样问她的弟弟。
珍河不知她所问何意,但仍然回答道:“当然看见过。”
“不是一般的笑,而且是一种带着三分谄媚与七分撒娇的笑。”
谄媚与撒娇?
这两种情绪珍河一点也想象不出出现在迦延端谨而总是带着些许薄愁的小脸上会是什么情形。
“王姐的意思是……”
“我看见过。”清河道,“在柳残风的院落里,在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王后笑得非常开心。”
珍河怔然了,“是吗?”
“我只在霍妃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笑容,当霍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清河微颦着尖细的眉,“原以为王后天生沉静,她永远也不会这样笑的,但我渐渐发现,我们都猜错了她的性情了,她原来竟与霍妃是很像的。”
“当她……和柳少侠在一起时候?”珍河禁不住问。
清河公主轻轻挑了挑眉,斜睨了弟弟一眼,只道:“以后,让她别再来公主府了,她来得太勤了。”
“不,不会的。”珍河的心里突然感到有点说不出来的慌,“迦延她不会。”
她应该不会爱上别人。
虽然他一直也不知道她是否爱着自己,但她是他的王后,她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何况她说过,那个人是比她亲哥哥还亲的人。她对他只是一种揉杂着感恩的兄妹情吧?
“防微而杜渐,未雨而绸缪。”清河公主淡淡地道,“等你意识到她会,便来不及了。”
“可是……”面对着从来也不曾防范过的问题,面对着连想也不曾想到过的问题,珍河觉得自己变得一点主意也没有,“我答应过她的,我答应让他们可以多见见的。”
“你不觉得已经超出你许诺的范围了?你答应让他们多见,可并不是一天一次。”清河公主叹了口气,“王弟,你是国主,她不过是你的王后,合适则立,不合适则废,难道你还怕得罪她不成?”
“当然不是。”
但是,他总觉得是自己先欠她的,难得她可以遇到一个真正让她快乐的人,人这一辈子,很难才可以遇见一个可以使自己真正快乐的人……
转而,为自己居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而吃了一惊。
清河王姐说得对,她毕竟是自己的王后啊。就算被废了,她也仍是自己的妻子,永不可改的。
珍河在月华殿等迦延。
他来,她不在,那么他便安安静静地等着。
巧榆侍立在侧,诚惶诚恐。
柄主已经很久没有驾临月华殿了,今天来得有些突然。
看到迦延不在,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坐了下来。
傍他倒了茶,他没有喝,给他宽衣,他说不用。
巧榆自然是知道迦延去了哪里,但是他不问,她也就乐得不提。
最近迦延总是出宫,打着国主特许的名义,天天出宫。
每次出宫她总是带着兰喜那丫头,而不肯带她。
最近迦延没有以前那么听她的话了,性子也不似多年来那么温驯,神情上却是明快了很多。
苞她说什么,她嘴上敷衍得很好,转脸就故态复萌,再说说她,她居然也会耍赖。
巧榆觉得她好似变了一个人,倒真的有些像初见时候的那个小延了。
难道真是因为她的哥哥回来了,那个活泼明媚的小延也就回来了?
这事情左思右想都透着股子邪异,巧榆有时候也心惊胆战地想,迦延不会是真的喜欢着柳残风吧?
但她又不敢问,去问问兰喜吧,那丫头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柄主来到月华殿,一坐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天色已近黄昏,迦延却还没有回来。
“王后一般都什么时候回来?”国主只开口问过她这么一句。
“一般……一般都挺早的,今儿个也不知怎么了。”她只能如此遮掩着答。
听国主的话中之意,他似乎是知道她去了哪里,才什么都不问的。
从他的脸色上却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想法。
巧榆跟着迦延进宫时国主才十二三岁,她好比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这孩子自小就是好脾性,说话总是轻言慢语,对下人也从不摆谱子。
但这样的人才最深沉,喜怒不形于色。
在旁观者眼中,他对迦延是真的挺好的。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与王后这样子的相处情形,已经算是夫妇恩爱了。
巧榆不知道迦延还有哪里不知足,是在意他还有霍贵妃吗?
但她不是也挺喜欢霍贵妃的吗?还总说她很像她小时候的样子。而且霍贵妃生了小鲍主以后,也没见她多着急吃醋。
巧榆是个老姑娘,一辈子没有成过亲,动过情。在宫外的时候,只知老老实实侍候着她从小侍候大的小姐,进宫之后更是连男人都接触不到了,便一心一意侍候着小小姐、小娘娘。
她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迦延过得很不错了,嫁个男人是一国之君,非但权倾天下,还长得一副好相貌,生就一副好脾性。
处在如今的地位,聪明的就该想着怎么稳固下去,而不是自毁前程。
在巧榆看来,如今迦延就是在玩火自焚,自毁前程。
“榆娘!”正想着,外面已经有人蹦蹦跳跳着跑进来,“榆娘你快来!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迦延握着一个纸包轻快地跑进殿,边跑边嬉笑着喊,“榆娘!”
然而一进来,不用巧榆提醒,她已经看到了珍河。
立刻把笑容收敛起来,脚步也踉跄着顿住。
“哦,国、国主。”
她一时尴尬至极,也想不到要跪下,只僵僵地立着。
珍河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看到她穿的是一身深绿色的男装,长发束在头冠里,全然似个矫健而活泼的小男孩模样。
这样的迦延,他竟然是很陌生的。
他从没发现过她有如此灵动的美丽。
“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他柔声发问。
问的同时,已经伸出了手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里有一个小纸包,他轻轻将她的手指掰开来。
迦延把纸包放在他的手里,自己的手却收了回去。
“粽子糖。”她说。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尝尝,很甜的。”
她没有说“国主请尝”,这些日子总和残风在一起,没有见珍河,都有些忘记宫中礼仪了。
珍河却觉得有点感动,他曾经要求了很多次,让她在他的面前不要太过见外与紧张,她总是做不到,现在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把纸包打开来,看到玫瑰色嫣红而晶莹的糖果,他拈一粒到口中,“嗯,真的很甜。”转脸,他把剩下的递给巧榆,“娘娘本来应该是打算给你的吧?拿去吧。”
巧榆慌忙接下来,“谢陛下。”
珍河递给她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榆娘!”迦延却叫住她,“那个……我得更衣呀。”
她终于也意识到用这副装扮见国主是有些不妥的。
巧榆看了一看珍河,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你先下去吧。”珍河道。
巧榆便退下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
迦延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一直低着头。
很奇怪,国主也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忍不住,偷偷抬头望他,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在看自己,不由红了脸。
“你怎么……”说了半句话,她又连忙改口,“国主怎么来月华殿了?”
“很久没来了,看看你。”珍河道,“发现你最近心情挺不错的。”
“……还好。”
“迦延。”他唤她一声。
“嗯?”
“你……”
她等待他下文地用眼睛望着他,忽然让他感到有些要求无法说出口。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开心,这样的充满神采,他不忍心去破坏它。
“没什么。”他突然笑了一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他说喜欢,让她莫名其妙地脸热。
“国主今天,怎么没去茹佳那里?”她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想把他往外面推。
“茹佳她……”珍河沉吟着,“又怀上了第二个了。”
“哦!”迦延并不太意外。早在个把月以前,清河公主就提醒过她茹佳的身体异常了,“那得恭喜国主,也恭喜贵妃娘娘才是。”
“如果……”珍河忽然也有些羞涩起来,避开她的目光才继续道:“如果你也想有一个孩子……”
迦延的心一点一点提了上来,脸色也变了。
“……那我今晚……就留在月华殿。”
待珍河说完,迦延的手指已经紧紧扣入了桌子底。
见她没有回应,珍河看向她,又问了一声:“好吗?”
迦延木着脸,霍然站了起来,“你在同情我吗?”
珍河一愣,“迦延?”
“如果没有真正的爱,同情——也是一种伤害。”
他望着她,她的眼神冰冷冷的。
他亦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迦延……”
她背过身去,“我不需要别人施舍给我一段感情。”
他伸出一手放在她的肩上。
懊怎么告诉她,已经不仅仅是同情和愧疚了呢?
当今天清河公主前来提醒,让他认清她有可能会爱上别人,当亲眼看到她飞扬的笑容,发现那么多年对她的认识还不够全面,他发现他是喜欢着她的,可以像爱着妻子一样的喜欢,而不是对一个妹妹。
他双手从她身后伸过去,他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迦延,对不起,迦延。”
他的嘴唇轻轻磨擦过她光洁修长的项颈。
当这样抱着她吻着她的时候,才想起来,她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热切地抱过她,亲过她。
迦延没有挣扎,但是她开始哭泣,委屈而不情愿地哭泣。
为什么不早一点爱上我呢?为什么不是在我与哥哥重新遇见以前就这样地爱我呢?
当我最空虚的时候,你很容易可以走进我的心里,但是你放弃了。
他的嘴唇很柔软,带着很干净而明冽的气息。
但是,每一次的吻对她来说却依然好比是凌迟一样的酷刑。
她的哭泣每一声都在踩踏着他的心,他停止下来,只用自己的额紧紧地抵住她的后颈,埋在那里,他讷讷地道:“对不起,迦延,对不起。”
“为什么王后还是依然故我?”清河公主第二次与珍河谈起迦延与残风的事情,没有之前那样平心静气,“你没有找她谈过吗?没有收回她的特权吗?”
珍河斜倚在龙榻上,用的是一个舒展的姿势,但神情却是很疲惫的模样,“随她吧,难得她能够高兴。”声音也充满了倦意。
“什么话!”他这样懒洋洋放任的样子,只令清河感到怒从心起,“难道等她给你戴了绿帽子,也随她高兴?”
话很毒,直刺珍河的心。但他仍然是一副散淡的样子,只道:“王姐,不至于的,这话说得太难听。”
“眼下她虽是男装打扮,在我府中出出进进,都知道她是宫里来的人,难免有眼尖的门客会起疑,等到朝野流言四起,总有人会比我说得更难听。”清河按捺着叹一口气,“她是王后,又握着宫里的腰牌你的特令,我公主府是不能给她吃闭门羹的,所以只有你去找她谈,收回她的特权,不许再擅自出宫,不就行了?不是很简单吗?”
“我……”珍河摇了摇头,“我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难道你还怕老婆不成?”清河气得没话说,“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支持楚江王叔,废了她。”
原先她一直都对迦延印象不错,觉得她端庄内敛,不声不响,识得大体,放在那里可以牵制霍茹佳,不让霍氏恃宠得势。如今才知道是看错了,没想到王弟对她会着迷眷恋到这种地步,只要她高兴,哪怕她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都能视而不见。什么母仪天下,简直就是狐狸精祸国殃民。
“王姐,”珍河还是那种慢悠悠令她生气的语气,“眼下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就是过从甚密,就这样猜忌她一定会怎么样,对她并不公平。”
口口声声的还在维护,清河气得柳眉倒竖,“你也知道过从甚密,那你难道就不明白,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有什么实质的发生,光是流言就足以令你一国之君被她连累得颜面无存。”
“实在不行的话,”珍河道,“那就有劳王姐,早些部署灭了游魂宫,等柳残风离开了南陵国,王后的心自然也就回来了。”
他心里其实也烦得很,但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能让所有人都不受到伤害。他总是相信迦延未必会有背叛他的心思,但假若他去逼她,反而会让她离他越来越远。
王姐,我本就已经很烦,你就不要再一直来和我烦了,好不好?
清河公主气得面红耳赤,“听你的意思是在怪我不好吗?你是怪我把柳残风留在了公主府,才惹到了你的王后,是吗?”
“王姐,你不要这么敏感,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清河公主愤然转身,“好吧,就算是我搞出来的烂摊子,我来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