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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涅磐 第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2)

到达公主府的时候,华灯初上。

为了迎接他们的驾临,安排这场盛宴,公主把门楣重新装点过了,一路进去挂满了花灯,各色花灯,亮如白昼。

鲍主率领众门客家人在门前接驾。不只是柳残风,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见国王与王后。

当迦延伴着她的帝王夫君在众目睽睽之下亮相,对于柳残风来说——谜底揭晓了。

一切是意料之中,一切又在意料之外。

她竟然是南陵的王后。

傍他诸多微妙感觉的女子,不只是有夫之妇,竟还是一国之后。

比公主更高一层的尊贵身份,连泰昶长公主都得向她跪拜叩首。

残风随大流地跪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同那女子的距离如此遥远,她似翱翔九天的彩凤一样高不可攀。

黑压压的一群人,迦延却一眼就感觉得到柳残风的目光,她的背心都渗满了汗,紧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要这样?早知这样,情愿再也不见。

“瞧,王姐很费心呢,就看在王姐这片心上,我们也不能辜负了这个夜晚。王后,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赦了众人平身。进府的时候,珍河一路都拉着她的手走在最前面,软语温存。

看上去帝后之间的感情好得不得了。

迦延却分神记挂着走在身侧靠后一步的茹佳。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真正的一对,可为什么非得是自己与珍河并列而行?

多么虚假,真委屈了茹佳。

此刻,她恨透自己这个身份、这个地位,无比厌恶。最可怕的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解月兑,就算是死,也得以珍河后妃的身份入葬在孟氏的陵寝。

扮哥,自由自在的生活多么好,你为什么要答应公主,也陷入这凡俗的束缚呢?

坐定,开宴。

“王姐,告诉朕,哪一位是柳残风柳少侠?”

懊来的始终要来。珍河非得坚持亲自道谢,显示自己身为国主的平易近人,显示自己的知恩,更显示自己对姐姐和王后的珍爱。

“多谢少侠救了朕的王姐和王后,这二人对朕来说都是重逾性命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清河公主亦为之动容。

“国主说哪里话,让臣姐如何担当得起?臣姐性命如何可与国主相提并论?”

鲍主这么说着,眼眶却是已经有点热了。她相信自己的弟弟对自己这份心是绝对没有虚言夸张的。

迦延也是相信的。虽然他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妻子,但他一直都对她好,当成亲妹妹一样。

可她只是略有回避地低下了头。

那个人就站在她的眼前,那样毫无隔阂地彼此相望着,就算他不可能再认得出她,却依然让她感到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

耳朵里又开始嗡嗡地灌满了风,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直到珍河把一只酒杯塞到她的手里,并且关切地问:“王后,真的很不舒服吗?”

发现底下的人都在看着她,原来珍河让她一同向残风少侠敬酒,但是她表情呆滞得似泥雕木塑般全无反应,珍河轻唤她一声都没有用,直到他把酒杯放到她的手里,冷硬的银制酒器硌到她的手指,才恍然回神的样子。

但回神之后也还是神不守舍,珍河示意举杯她便举杯,珍河示意她说两句话,可是她半句也说不出来。

目光逃避着与残风的注视,眼睛里盈盈然闪着亮光,好似再逼一逼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连并不善于观察的茹佳都看出了王后姐姐今天的异样,精明的清河公主更是秀眉疑惑地轻颦起来。

底下众门客家臣都静悄悄地望着,恐怕心中亦难免有所月复诽。

站在迦延身后的近身侍婢与内监们则为自己主子的失态而焦急着。

唯有巧榆在看到柳残风站出来的那一刻明白了一切。

敝不得这几日看见王后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因为遇到了故人。

虽然未必会想到那一层去,但她也理解迦延同残风当年的感情是如何深浓厚重的,这两个孩子是曾经共过生死的交情啊。

她本站在迦延身侧,不由轻轻伸了一只手去拍了拍她的肩。

王后,榆娘明白你的苦衷了,但请你忍耐着,一定要撑过这个场面再说啊。

“柳……少侠,”迦延终于开口了,“本宫……先干为敬。”

说完,仰首便把自己的杯中酒饮尽了。

珍河愣了愣,随即讪笑着圆场道:“王后是实在的人,心中的感激不知道如何用言语来表达,那么朕也先干为敬了。”

残风心中亦充满了困惑,但他不敢把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花容月貌的王后身上,低头亦默然干掉了杯中的酒。

再次抬头的时候,眼睛向上抬了一抬,却蓦然看到了王后身边的一个有些年纪的女官。

他的表情亦开始难以掩饰地怔讶起来。

不会吧?

当年与小延分开的情景他一直历历在目,那个女官分明就是当年那好心夫人身边的婢女大娘啊。

难道王后她竟然是……

不顾一切地把目光投注在了迦延的身上,那眉那眼,分明就是啊,分明就是!

她说她叫迦延,她说对他的人和他的剑都似曾相识——怎么早一点没有想到?

迦延——小延!

“你的王后今天怎么了?”

宴后,花火大会开始,大家聚在园中欣赏着百种烟花升空的盛景。

趁着迦延和茹佳离席换衣的工夫,清河抱着小佳闻逗玩着,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问珍河。

“来的路上就说有些不舒服的。”珍河道。

“看上去有些奇怪。”清河道,一边向周围臣下摆出端和的笑容,过了一会儿,又道:“许是我多心了。”

到底是未婚的女子,抱不惯孩子,幸好孩子在她怀中也不哭。她把孩子交回给女乃娘,看到小孩在女乃娘的怀中依然好奇地望着天空闪耀的晶彩,格格笑个不住。

“这孩子倒真是喜相,精神也好,还一点不认生。”清河道。

珍河笑看了女儿一眼,道:“这才不愧是朕的展颜公主,将来,她定能像她姑妈一样,设衙开府,也做个威风凛凛贤德辅政的长公主。”

清河只笑了一笑,道:“佳闻她娘怎么还不回来?换个装时间也太长了点吧。”

“迦延也没回来呢。”珍河兴致勃勃地转头看着天空中盛放的火树银花,不以为意地道。

灯火映照下年轻帝王的侧脸是那样俊美无比,笑容是恬静明澈的,眼神像个孩子般干净,心无城府。

“王姐,听说中原有个元宵节,那一天也要挂很多花灯、放烟花,跟我们的花火大会差不多——柳少侠是中原人吧?”

“是,”清河点点头,“你想找他聊聊吗?”

“朕想问问他,咱们南陵的花火会比起中原的元宵节怎么样?”

中原是天朝大邦,南陵历代帝王心里都很仰慕中土文化。尤其还有传说南陵人的血统本出自中土,而且文字都有三分之一的汉字。

其他诸如琴棋书画、衣饰风俗、经典学术,亦有很多是源于中土的。

鲍主明白他的意思,便向身边一内侍道:“替本宫把柳少侠请来。”

花火会已经不像之前的晚宴那样严谨。

在园子里,除了王室人员,大家都是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观看公主所安排的专人点放烟花。

甚或可以拿出自己上街采买的烟花,寻找空地自己燃放。

到后来,除了王室人员仍然中规中矩地坐着,其他人早都各自三两成群地放自己的焰火去了。

场面这样乱,要找个人实在也很费劲。

内侍去了很久,垂头丧气回来,“禀公主殿下,奴才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柳少侠。”

清河倒也不很生气,只是微斥一声:“蠢奴才。”

“不过,”内侍又道,“奴才在那里看到霍贵妃了,贵妃娘娘和身边的侍婢亦在自己点焰火玩呢。”

珍河一听笑了起来,“我说怎么去了这半日还不回来,敢情是丢下朕自己玩开了。”

清河也笑了,“这霍贵妃,都做娘的人了,还是那么天真烂漫。”

珍河又问:“王后呢?看到王后没有?”

内侍一顿,“倒不曾注意王后娘娘在哪里。”

珍河倒没起什么疑心,只是自语道:“怎么她们没有在一起吗?”

清河的脸色却微微沉了一沉,但很快又笑道:“我就说嘛,王后素来稳重,不会和贵妃那样胡闹的,只不知一个人到哪里躲清静去了。”转脸又向内侍道:“去把贵妃叫回来吧,就说小鲍主哭起来找娘了。”

待内侍去后,珍河望了一眼身后安安静静的小佳闻,道:“干什么把她哄回来?茹佳生来喜欢热闹,自生了佳闻之后久不出宫,早憋闷坏了,难得有机会痛快玩一次。”

“堂堂一个贵妃,和那些个下人在一起混闹,身边还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男人,成何体统?”清河略为不满地看了弟弟一眼,“国主对自己的后妃都太过溺爱了,会把她们宠上天的。”

“没有那么严重,茹佳有分寸的。”珍河以为她只是针对茹佳,忙护庇着。

哪知清河心里却是在烦恼着迦延,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却总觉得不对劲。

很快,茹佳和她的侍婢小秧等随着公主的内侍回座。

“贵妃玩得很尽兴吧?”清河公主主动递了一方帕子过去,“瞧你满头大汗,擦擦吧。”

她此时没有露出半分的不快,在茹佳的眼里,全然是一个疼爱的长姐。

“你和王后一起去更衣的,怎么王后没和你一块儿玩耍吗?”清河又很随意地问。

茹佳一怔,看了一眼属于迦延的那个空座位,“我不知道啊,以为姐姐早回来了呢。”

清河的脸色又沉了一沉。

“迦延不爱热闹,”珍河忙道,“许是真到哪里躲清静去了。”

清河转头四下看顾着,发现迦延身边的兰喜竟然在。

“咦?你没跟着你家主子吗?”

“回公主话,”兰喜忙道,“是巧榆大娘跟着去的。”

清河当即笑了一笑,站了起来,“那本宫就亲自去找找,这黑灯瞎火的,王后娘娘对府内的地形又不算熟,别磕着碰着了,回头又让我们国主心疼。”

“王姐说什么笑话呢。”珍河被说得有些脸红了,心里却也隐约感觉到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

迦延换了衣服以后确实躲清静去了。

心很乱,就尤其呆不得繁嚣的地方。

巧榆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却由得她任性一次,竟然没有出言劝阻,只是默默随在身后。

因为她知道,迦延想躲开的不仅仅是一个喧闹的场面,她最想躲开的是某个人——花火大会比起早先的晚宴来可自由了多,打起照面的机会也就更加的多。

此情此境,巧榆认为也唯有躲开方是上策。

迦延身份地位已经起了天差地别的变化,她在被齐府收容以前的身世与经历都属于不堪提及的禁忌,想当年,费了多大的周折才让南陵国的子民放弃计较王后的出身。

在巧榆看来,如今帝后感情非常不错,只要迦延争气点能添个王子,后位就可以稳固了,但如若她与残风相认,总难免产生些不必要的、无法预知的麻烦甚或危机。

为了迦延的前途起见,她并不愿意她去冒这样的险。

原先,以为迦延这孩子会忍不住,毕竟当年他们两个孩子的感情有目共睹是那样深。

可现在看来,她也是知道分寸的。

看她的言行举止、意态神情,分明是强忍着痛苦而不愿去相认。

这样就好,巧榆微微有些放了心。

迦延在曲院回廊间曲曲折折走着。

虽然对于公主府的地形她确实不太熟,但要找个僻静所在却并不难。只要一直向着背光处行走,灯火越暗的地方自然人也就越少。

巧榆默默跟随着,她其实多希望迦延可以把心事向她敞开来聊一聊,虽然她身份低微,没有能力为她解决什么,但多一个人听着,便也多了一个分担啊。

可惜服侍她这么些年来,巧榆知道这孩子素来是个闷葫芦,什么苦楚都只会压在心底自己扛。

这么多年,与国主的感情看上去挺不错,却总不见她有多么快乐,可她从来不找谁诉说。前两天,仿佛听到她与国主犯了口角,还听到了她的哭声。这让巧榆感到一种近乎惶恐的不安,因为从不曾见她这么失控地哭泣过,尤其还在国主的面前。

她生怕发生了什么大事,事后一直问她,可她也不愿回答。

有时候,巧榆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寒心,总觉得自己掏心掏肺侍候相伴她这么多年,却还是无法获得全盘的信任。

初相识时那个热心热肠的女孩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她看了那么多年的迦延,实在是个冷心冷肺的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疼惜她,在心里,她早与夫人一样亦将她视如己出。

一路的默默无语,一路的心事重重。

直到走到一个幽静的湖边,湖上有座千回百转的九曲桥,直通到湖心亭子里,迦延方才停下,巧榆便也停下。

“好安静的地方。”迦延宛如喟叹般轻轻地道,“榆娘,我们坐一会儿吧,好不好?”

的确是个好地方,没有人也没有灯,湖水平平静静的,倒映着漫天绚丽的烟花,静中自有动,暗中又自有光。

沿着九曲桥走进湖心亭,巧榆望着天上如星雨一般的华彩,又望了望湖面,道:“娘娘,烟花真漂亮。”

如果能专心欣赏美丽的事物,便会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是很精彩的,巧榆希望藉此可以让迦延忘却心中的烦恼。

谁知,迦延却道:“我不喜欢烟花,虽然美丽,却是最虚幻最短暂的东西。只灿烂了那么一瞬,便剩下一灰烬。”

似乎反而更深地增添了烦恼,她颦着眉,又道:“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情可以得到永恒呢?”

为什么这世上非得有那么多的离合与变迁呢?

回想以前与自己的亲生父母在一起时的天伦之乐,如果日子一直那样过下去,没有飞来横祸,该是多么美妙的人生?

又回想和哥哥在一起的那段艰苦却很知足的日子,如果可以一直与哥哥相依为命着不分散,她也会很快乐的。

还想起了在齐府的那三年以及初次进宫、初次遇见珍河与茹佳时的感觉。

她其实也是喜欢珍河与茹佳的,也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只是不要以如此尴尬的身份。

以前,为了能和哥哥成为恋人而盼着自己快快成长,谁知长大以后会是这样的境遇,彼此之间相见却不能相认。

“娘娘?”她的沉寂让巧榆感到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天上烟花忽绽忽落,明明灭灭的光线投射在迦延的脸上,她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榆娘,”迦延道,“我觉得我面前一片漆黑。”

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她将在那寂寞宫廷里郁闷老死。说不定,根本也活不到很老的。

“娘娘,你怎么了?”巧榆没法理解她话中的深意,只是不明白地追问着,“眼睛看不见了吗?”

“眼睛没有盲,是心盲了。”迦延幽幽然道。

眼睛瞎了,只是看不到事物,而心瞎了,却再也找不到方向。

“娘娘……”

她一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巧榆心里渐渐惶恐急了。

想起一些老话,说天黑夜深的时候最好不要到一些特别安静的地方,比如荒野、树林、花丛和水边,都是容易招惹不干净东西的。

“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里有一片湖水,此时看起来果然透着几分诡异呢。

“榆娘,”迦延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了出来,“你可知道我看见了谁?你可认出那救了我和清河王姐的少年英侠到底是谁?”

巧榆这才明白,原来她还是在为这件事而纠结。

“娘娘……没有办法的,”她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是娘娘,没有办法的。”

她是娘娘,可谁都不知道她一直只是枉担着一个虚名而已。什么娘娘,在国主的心里,只有霍茹佳一个娘娘。可偏偏这个身份羁住了她,让她无法飞向自己想飞去的地方。

迦延哭得极为委屈。

这时,岸边传来一声低微却清晰的叹息。

“谁?”巧榆惊咋一声。

天空中此时又爆开一朵又大又亮的花火,照亮了整个湖面,也照亮了岸边的人。

……哥哥?

迦延疾然上前几步,奔到了桥的中央。

扮哥——

他与适才宴会上一样,穿着深青色长衫,束发而戴着冠。

作为公主府的门客,穿着都是很讲究的,尤其今日面见君王,都是刻意修饰过的。

宴会上,她不敢目光与之相触,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此时,定定然地望着对方,觉得他真的好英俊,比起所有道貌岸然的贵族来说都不逊色。

扮……

她泪流满面,恨不得下一秒就直扑进对方的怀抱。

但理智却令她只能硬生生止住脚步,无助而无奈地望着他哭泣。

柳残风亦缓缓走上了桥,在与她相隔五步的时候止住。

“小延……你……是不是小延?”

他只想寻求一个答案,他只想确认一下。

迦延没有回答,只是哭着,不停地哭着,泣不成声地哭着。

丙真是小延啊,这样的哭声,与他梦里的一模一样呢。

“小延……”他又轻唤了一声,哽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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