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穿下透厚厚的伞,明明砸了下来,伞却毫发无伤。
“你究竟想怎么样?”沅湘累了,眼前有些模糊,脚也累得走不动了。
“这座寝宫是为她建的,妳看漂亮吗?”他们经过一个建筑,皇甫向远居然缓了口气,问道。
青石路,窄窄的桥,蜿蜒的流水,寝宫里的一端布置得像是平原水乡。
沅湘不禁想着,也许当年皇甫向远和端木纭还恩爱的时候,他为妻子修建了这些,而这座寝宫原本是端木纭最喜爱的宫殿。
不知走了多长的路,不知在怎样的人陪伴下,他们走到了高塔前。
“到了。”皇甫向远抬头看着塔,诡异地笑着。
沅湘浑身发寒着。
“上去!”皇甫向远拖着她向前。
她深吸口气,走进雨中,走上塔的台阶。
和上次一样,沅湘艰难地爬着楼梯,盘旋地令人头晕目眩。
再次开门,再次见到那个女人。她坐在窗前,乎伸出窗外,承接着天上降下的甘露;银色的链子缠绕在她美丽的身上,在雨天的迷蒙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谁来了?”端木纭的声音低低的,像极了低声说话的皇甫宣维。
“我,还有宣维的妻子。”
端木纭炳哈大笑,根本不看他们一眼,“我只有一个女儿,皇甫燕然。”
沅湘全身的血液冻结。
“宣维当然是妳的儿子!妳真是狠心,这么多年来不曾认过他。”皇甫向远嗤笑一声。
“我没有这种出卖母亲和妹妹的儿子。”端木纭冷冷地回答。
沅湘心里一疼,忍不住上前说道:“他若是害了妳,这么多年来他的不快乐也够偿还妳了!妳是宣维的娘,却不肯认他这个儿子,妳以为这样的折磨对他来说很轻松吗?妳--”
她说不下去了,眼眶里全是泪水。以前宣维说他母亲恨他,她还一直不信,此刻亲耳听见,她的心里也萌生出一股恨意。这样的母亲,值得宣维一直放在心上念着吗?
沅湘望着窗外稀稀疏疏的雨,有一声没一声的,滴落在窗台上。
“皇甫向远当年说燕然不是他的女儿,硬是把燕然给卖了,可是燕然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啊!怎么会不是他的女儿?他不仅害了燕然,更害了宣维!他为什么还不死呢?活那么久,他不累吗?”端木纭的嘴角扯着一抹冷笑,眼里透出一道冷光,直射向皇甫向远。
“我活够了?”男人的声音有点尖,有点愤慨,脸孔被恨意所扭曲。
皇甫向远阴郁的眼直直地瞪着那个坐在床沿的女人。
端木纭毫不惧怕地迎视他,和皇甫向远对峙着,“我想你该死了,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只会痛苦,不如死了吧!”
皇甫向远阴恻恻地说着,“妳不是疯了吗?”
“你相信我疯过吗?你是跟儿子说我没疯吗?好,那我就不疯,我正常一次给你看!”
“给我看?我要看的是妳的心!我全心全意的对妳,为了妳,把所有的妃子都送走,而妳居然是这样报答我的!”皇甫向远愤恨地瞪着端木纭。
“你那样是爱吗?你把我囚禁起来,根本是个无用的懦夫!”
皇甫向远扯扯嘴角,指着沅湘阴狠地笑着,“我当年可以把燕儿卖了,现在更可以把这女人从这里摔下去。我倒要看看妳的宝贝儿子会有什么表情,看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不!”沅湘不敢置信地看着皇甫向远,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他是你的儿子啊!”
“那又怎么样?他也是端木纭的儿子!”皇甫向远看不惯沅湘眼中的指责,道:“妳看到过这女人心疼自己的儿子了吗?”
端木纭吼道:“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禽兽!”
“妳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不知什么时候,端木纭拿出一把匕首,冲向皇甫向远。“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大家都解月兑了!宣儿也解月兑了!我要杀了你!”
沅湘只觉得一阵眩晕,呆愣地看着眼前疯狂混乱的一幕。
“宣维!”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呼唤心爱男人的名字。
燕儿公主匆匆赶来的时候,皇甫宣维看起来很安静,但表情里蕴藏着可怕的暗流。
“下雨了。”皇甫宣维看到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燕儿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赶往高塔。
愈是接近高塔,空气就愈弥漫着绝望冰冷的味道。
两人来到塔下,除了士兵之外,白易麟也在其中。
“你没有上去?”皇甫宣维先是谢过他,继而问道。
“这么多士兵,我无法上去。”白易麟苦笑了下。他在塔下都能听见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和凄厉的尖叫;然而,所有的声音最后都淹没在突来的滂沱大雨里。
皇甫宣维立刻驱散所有的士兵,正要命人砸开大门,一个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高塔,跪倒在大雨中。
皇甫宣维连忙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却看见沅湘交织着恐惧与悲伤的脸。
她软倒在地,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
“出什么事了?”见她平安,他稍稍安下心来。
沅湘双唇颤抖着,脸色惨白一片。
“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影从高塔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在众人面前。
“父亲。”皇甫宣维扶起沅湘,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抱紧她颤抖的身体。
“这个贱人刺杀了你母亲,竟然还行剌我!”皇甫向远手捂着胸口,衣服上沾满了血迹。
沅湘在他怀里虚弱地说着:“不,不是这样的!”
皇甫向远冷笑一声,“宣维,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对你父母亲的关心,就不该质疑我的话,我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会信口雌黄不成?”
皇甫宣维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知道此事难以善了。
“你要如何?”
“杀了这个女人!”皇甫向远恶狠狠地说道,又指向一旁的白易麟,“还有这个男人,他就是这个贱人的同伙!”
“一派胡言!”沉默至今的燕儿高声喝道。
皇甫向远冷笑一声,“公主,至于妳是不是背后的主谋,看在黑陵国的份上,我就下予追究。不过,请妳不要太过张狂,这里是邑南,不是黑陵!”
“来人……”他高声喝道。
士兵们围了上来。
“把她押进大牢!”阴狠的声音,阴冷的心,“候斩!”
禁军和皇甫向远的亲兵对峙着。
皇甫向远冷哼一声,“宣维,你为了这女人要和为父兵戎相见吗?”
皇甫宣维被他用父亲的身分压住,咬牙道:“父亲,邑南的决斗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我们就让上天来决定她是不是清白的!”他其实想就此和父亲决裂,可是一看到他胸口上的血还在不停地流着,忽然无法狠下心来。
这个男人究竟是他的父亲啊!
唯一可以保住沅湘的,只有那个葬送了他妹妹的决斗场。
他只能赌一赌,赌白易麟不凡的身手。
皇甫向远血流多了,身子有些不稳。
皇甫宣维看在眼里,心里一阵苦楚。
禁军毫不退让,皇甫向远从儿子的眼神中看出了决绝。
他大笑一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也好,很久没有看到决斗场的风采了!”
说完,他一挥手,士兵上前就要带走沅湘。
皇甫宣维定定地看着她,“先跟他们去,我会救妳的。”
沅湘点点头,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印上一吻。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个温柔娴淑的女人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大胆。
皇甫宣维大力地抱起她,“我送妳去。”
沅湘将头埋在他怀里,悄然落泪。
士兵们举刀指着白易麟。
面对着对方强势的兵力,他耸耸肩道:“请便。”
雨下个不停,拥着湿漉漉的身体坐在干草堆上,怔然无言。
皇甫宣维走进地牢,遣定所有的侍卫,站在沅湘的牢门前,手里捧着一堆衣物。
“把它换上。”他打开牢门,把衣服递过去。
沅湘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地面,动也不动。
皇甫宣维一把拉起她的胳膊,逼她直视着自己,“换上。”
沅湘轻轻摇头,红红的眼睛已经无法承载更多的东西。她的发也是湿的,纠结在一起,像一堆乱草;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清冷得了无生气。
皇甫宣维动手剥去她的衣服,而她就站在那里,任他褪去她的湿衣,赤果果地,彷佛无限伤心。
他径自为她穿上衣服。“别担心,妳不会有事的。”
“她死了。”沅湘低喃,看着他的眼一片苍凉。“宣维,她就这么死了。”
“忘了吧!妳什么都没有看见,妳什么都不知道。”他将她拥进怀里。
沅湘的唇边扯起淡淡的笑,“宣维,我忘不了。”忽然抓住他的衣角,“宣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我不会的。”皇甫宣维低声给予承诺。
“他们都死了。”她的话支离破碎的。
“想哭就哭吧!”皇甫宣维劝着她。
“他们应该是爱着对方的。”沅湘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但却没有多少分量。
“或许吧?”他扯扯嘴角道:“我父亲的爱过于自我、过于霸道,端木纭也差不多吧?”
沅湘紧紧抱着他,“我们会像他们那样吗?”
皇甫宣维笑了,轻点她的鼻头,“当然不会,妳是不同的。”
“端木纭这么做真的只是一时激动吗?”那一幕像魔咒一样,沅湘只要一想起就觉得被绝望淹没。
“不是。”他讥讽一笑,“她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做一件事。”
“她明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却这么做--”沅湘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紧抓住他的手,一宇一字地说,“她说,只要皇甫向远死了,宣儿就解月兑了。她是在--”她大口地喘着气,彷佛这一串话活生生地夺走了空气,让她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
皇甫宣维拧紧了眉,细心地抚着她的背,“慢点,我听着呢!一个字都不会漏的。”
她心里又疼又急,抓起他的手咬了下去,将倾泄而出的哭声堵在两排齿痕上。
他一手为她顺着气,不忘提醒道:“别咬太用力,牙会疼的。”
沅湘只觉得苦上心头,眼前不禁一黑。
皇甫宣维连忙抱着软倒的她坐在地上,掐着她的虎口。“沅湘,让妳受苦了。”
她缓过气来,“宣维,她的心里是惦着你的,她是为了你才想杀他的。”
他身子一僵,将头埋进她温暖的颈间,喃喃着,“太晚了,沅湘,太晚了。”
沅湘虚软的手轻触着身后他的胸膛,热烫的泪水滑下脸庞。
“沅湘,我不想放开妳,可是却不得不放开。答应我,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把妳接回来的!”他突然说着,双手却紧扣住她的肩,要她的承诺。
“明天我会送妳上决斗场,等白易麟杀了一头老虎,他就可以得到一个战利品。我会让他选择带妳走,等你们离开了邑南,风波过去之后,我就会把妳接回来。”
沅湘摇着头,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他竟想放她走,让她去没有他的地方?
她捂着耳朵坐在地上,拒绝再听下去,皇甫宣维也不勉强她,说完便要离去。
当他的衣角飘过她的视线,她猛地抓住那片迷离的衣。
“我该走了。”皇甫宣维轻轻拒绝着她无声的哀求。
“宣维,”沅湘虚弱地唤着,紧拽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别走,别丢下我!”
“我们会再见面的。”皇甫宣维仍是背对着沅湘,“我这么做是为了救妳。”
“宣维,你骗不了我的,到时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沅湘无力地说着,从他僵直的背上得到了答案。
他真的打算就此放手,将她永远驱逐出他的世界。
皇甫宣维默然。如果不这样说,沅湘绝不肯离开的,可是留下来,他只会让她受苦啊!
案亲伤得很重,燕儿在他的病榻前告诉他,愿意嫁到邑南,接着告诉他--她就是端木纭的女儿!
皇甫宣维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当时扭曲的面孔,嘴角还淌下鲜血,一双眼瞪着他。
而他竟像着了魔一般,微笑着点点头,“我答应娶燕儿。”
案亲瞪大了眼,胸口剧烈起伏着,彷佛就要气绝身亡。
御医说他活不久了。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非常古怪,带着恨意,带着不甘,带着轻蔑,又隐约带着仇恨。
他每天作梦都会梦到那两个人。他心里好苦好苦,只等着有一日发狂死去,又何忍将她再留在身边呢?
轻轻挣开她的手臂,皇甫宣维举步走了出去。
沅湘伸手想抓住他离去的背影,却扑倒在地。
也许是那道声响唤回了皇甫宣维,他过回头,在地上坐了下来,将她揽进怀里。
“妳终究是不相信我吗?”皇甫宣维微笑着说,可是,却连他都不相信自己。他正在说着谎言,哄骗心爱的女人离开他。
他的父母曾经相爱过。但是,他们之间过于霸道的爱毁了彼此;而他自己,只要一想到要将沅湘交到白易麟手里,就妒恨万分。
他恨父母给了他这样一个巨大的障碍,恨他们让他的女人不得不离开自己,更恨那个能救她走的男人!
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血统如何地影响着自己。如果他把沅湘留在身边,他只会伤害她、禁锢她,让她和端木纭一样不快乐。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还没有疯狂之前,把她送走,给她自由,让她重新寻找幸福。
“沅湘,我不在妳身边,妳会想我吗?”他低声问着。
沅湘的小手一下下地抚摩着他的胸口,彷佛那里有无数道伤痕。她抬起头,温柔的眸子里漾满哀伤,“我不会想你,你就在我身边,我不会想你。”
“沅湘。”轻唤着她的名,无言的叹息。
“给我机会,不要叫我走。”她要求着,双手探入他的衣服。
“我必须送走妳,留下来妳会没命的。”皇甫宣维想甩开她的手站起来。
“不!让我试一试。”娇柔的声音努力诱惑着他。
“妳的身体吃不消的。”心疼地拥着沅湘,皇甫宣维试图制止她。
“别说话,求你。”
“不,不行,妳听话行吗?”曾几何时,他皇甫宣维对萧沅湘说话竟带着这般的恳求?
“我一直是个乖孩子……”
“那妳现在在做--什么?”倒抽一口凉气,皇甫宣维已经无法思考了。
沅湘成功地在他身上点燃一把火。
“你的乖孩子。”甜甜的一笑。
“妳--”
“如果你心里还有一点我的存在,就别说话了。”媚眼如波。
“……”
“这样又能怎么样呢?”皇甫宣维叹息着,缓缓松开手臂。
“让我留下来。”沅湘攀紧他不肯松手。
“妳累了,好好休息吧!”他轻轻推开心爱的女人,站起身来。
“别走。”沅湘的眼中泛着泪光,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哭,或者等我走了再哭。”背对着沅湘,他下了命令。
“……”她跌坐在地上,泪水潸然而下。
她终于失去了他,哪怕是为他揽下罪名后,仍然悲哀地失去了他。
他不要她了,不要她的牺牲,不要她的爱情,不要她的身体,不要她的一切。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吗?
涟漪,妳若是还在,会不会怪我没有尽力呢?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涟漪,对不起……
沅湘又一次做了听话的孩子,双眼直直地看着皇甫宣维的背影,拥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身子,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他的狂猛只会成为回忆?他的温柔只能留待日后追忆?
不,不会的。如果宣维真的愿意放开她,为什么在刚刚的缠绵中那么地激烈。激烈得彷佛天地俱灭。
宣维将自己的灵魂藏得太深,伤得太深,甚至都不给她机会去安慰他吗?
如果她的身体可以让宣维得到暂时的快乐,她愿意只做他的奴隶,在床第之间服侍他,可为什么他连这点也拒绝?
宣维拒绝了整个世界,现在又拒绝了她,他剩下了什么呢?偌大的地方有什么是他觉得柔软的呢?他到底要将自己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人不是都已经死了,难道要让死去的灵魂纠缠不休吗?
宣维知道吗?他这么做只会毁了自己,毁了她,还有那个可能已经孕育在她月复中的孩子!
他真的了解吗?如果有人可以打开他的心门,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愿意做任何事,只求他能幸福,只求他真心的笑脸。
可宣维放弃了,永远地放弃了。
所以,她也不得不放弃了。
如今,明天是否能继续活着,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
除了他,世界上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夜深人静,沅湘靠坐在墙上,不安稳地睡了。
牢门口缓缓出现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的白衣,修长的身影站在牢门口,凝视着牢房里的女子。
他根本没走远,一直站在牢门边,听着她低声哭泣。
她苦苦压抑的声音揪疼了他的心,他几乎要忍不住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他不会放开她,不忍放开她,舍不得放开她。
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克制着自己的双脚,不让它移动分毫。
在夜晚的凉风里,他一直等着,等着她入睡。
她是哭累了才睡着的。
推开牢门,轻轻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幽幽长叹一声,将她抱在怀里。
靶觉她的身子微微发抖,他月兑下外衣,裹在她身上,自己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彷佛察觉不到一丝寒冷。
她的睫毛动了动,他连忙屏住呼吸,不敢动一下。
她终究没有醒来,睡得更沉了。
他安了心,温柔地抱着她,痴痴地看着她白玉般的面容,一看就是一整夜。
这或许是最后一夜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拥她入眠。
是他自己亲手放弃了,怨不得谁,只希望没有他在身边,她可以过得更好。
转眼间,天色大白,他将她放在铺着稻草的地上,细心地盖上自己的外衣,又贪婪地看了眼她宁静的容颜,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