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老爷子有好些日子不再对着几个孩子的名字感叹了,有孙子、孙女绕在膝下,一对儿子、儿媳伺候在旁,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说就是老大了。
“这舫游在外也漂泊了好几年了,什么时候才倦鸟知返啊?”
“成了亲或许就定下来了。”这是丝竹安慰老爷子的话,话出自她口半点分量也没有,她夫君成亲三年还不是我行我素的老样子。
骆兽行不客气地把责任都推给老爷子,“老大这性子都是给老爷子宠坏了,当年老爷子要是不放行,老大也走不了啊!”
骆老爷子无辜地直摆手,“我哪儿知道舫游为了找个人,满山满水地跑啊?”
“找人?”
“男的女的?”
阿野和丝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丝竹还注意形象,阿野索性直言不讳:“老大莫不是追仇家追到天南海北吧?”
“仇家?”骆兽行瞧瞧老爷子,再看看骆鸢飞,笑得腰都弯了,“她们说舫游追仇家追了这么多年嗳!”
“哈哈哈哈——”兄弟俩笑得前仰后合,扶着桌子半晌站不起来。
难道是为个女人?丝竹暗忖,看这兄弟俩的架势,她实在很难相信骆家的人会为了追寻所爱浪迹天涯。
要不是追女人,难道是为了追……男人?!
小权跨进门见到的就是两位爷笑得前仰后合的德性,转个身他对着丝竹行礼,“前面来报,说是陈庄的柳小姐到了。”
“是柳嘉子。”丝竹迎了出去,原本还笑得找不着北的骆兽行顿时精神起来,“就是传闻中那个绝色美人柳嘉子?那我可要看看去。”
骆兽行掀起褂子往外冲,只见一道身影闪过,他的耳朵已揪在阿野手中,“出去?你敢给我出去?”
身后还有只小手拽着他的裤脚,“爹爹,出去!爹爹,出去!”
“猛儿,你这个叛徒。”阿野恨恨地训斥着女儿,“要说‘爹爹,不准出去’。”
“哦!”猛儿点点头,大叫一声,“娘娘不准爹爹出去!娘娘不准爹爹出去!”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骆鸢飞端着茶盏就绕去了前厅,放眼望去。厅里遥遥地站着一位蓝衣姑娘,清瘦的背影迎风而立,萧瑟中透着一股惹人疼惜的味道——那模样像极了几年前竹林里的管家姑娘,骆鸢飞不自觉地走上前去。
“我是骆家三夫人,骆鸢飞是我夫君。”
丝竹细细打量着这柳嘉子,身形纤弱,却风韵有致。虽身着蓝衫,举止中却透着青族的文雅。嘴角轻抿、杏眼含笑,不言已觉清脆入耳,不动但觉飘逸似仙。
“果真是倾城倾国的美人。”丝竹赞道。
柳嘉子娇羞地福了又福,直说:“夫人谬赞了。”
“绝不是谬赞。”骆鸢飞将茶盏塞到丝竹手中,慌慌忙忙地凑上前去,“我空竹先生一生阅美人无数,所作美人图更是不下万千。这世间美丽的女子多了,可是像柳小姐这般若仙似神的美人还是初次得见。”
他看柳嘉子的眼神都放着光——丝竹从旁打量,却始终不发一言。
反观那柳嘉子从容应对,对着骆鸢飞倒是不见半点羞涩,“哪里哪里!嘉子出身卑微,这张脸面怕会给嘉子带来厄运。”
“若柳小姐可赏脸,鸢飞愿将小姐的仙容画下,以为后世之人留恋瞻仰。”他几乎可以在脑海中勾画出竹林间那翩翩若仙的美人。
柳嘉子倒也大方,“嘉子形容粗卑,怕要让先生费心了。”
“小权,拉马车来,送柳小姐回空竹轩。”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邸,从前到后都没有留意过被冷落在一旁的正牌骆三夫人。
“不就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嘛!什么仙女?我看是妖精!当我们丝竹是木头啊?我这就把他们拉回来。”
阿野气不过地冲了上去要把小叔子给拽过来,丝竹反拉住了她,“二嫂,别再惹事了,随他们去吧!我请柳嘉子来就是为了给鸢飞作画,论理,我还该谢谢人家愿意前来呢!”
“都说你精,我看你傻吧!”阿野恨得直敲丝竹的脑门,“你平日里把小叔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把他都宠上天了。可他对你如何?他当你是他媳妇吗?你不记仇不记恨,那是你宽宏大量。可你也不能把狐狸精送到他跟前啊?这算什么?就算你不想要这个丈夫也不能这样啊!你也太丢我们这些女人的脸了。”
平时兽行总是说她要是能有丝竹一半贤惠就好了,照阿野看来,幸亏她不如丝竹,要不她连丈夫的衣角都模不着。那只野兽给三分颜色,染坊都开到城郊去了。
“丝竹,你真不怕小叔子把你给弃了?”
丝竹掩嘴笑道:“我相信鸢飞,他欣赏美人,身边也算美女如云,可真要说他为哪个美人动心动情,我还真不相信。我知道,这辈子他爱的只有作画一项,他的心里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任何女子。”
所以,她对他放心;所以,她才伤心。
阿野不懂他们夫妻间这拐弯抹角的情愫,她只会一杆子捅到底,“万一这柳嘉子就是让小叔子动了邪念,你咋办?她看上去不仅漂亮,还挺风骚的呢!”而且是暗骚,让人防不胜防的那种。
偏偏丝竹备了一手在后头,“阿野,你说对了一半,这柳嘉子的确不简单。也好在她心思复杂,所以她的目的决不是鸢飞这么简单。”
很多金族、青族的小姐愿意请骆鸢飞作美人图,可不是为了那区区几两礼金,多半是冲着空竹先生所画的美人图能送入宫,能让年轻的王上得见,这便是她们飞上枝头成凤凰的踏板。
对于这个蓝衣出身,却有着倾城倾国美貌的柳嘉子来说,骆鸢飞所带来的吸引可远不如王后这个头衔。
月上中天,丝竹房里烛火通明。
她一页页翻看着女主斜阳所写的《胜经》,这卷书册她自从嫁进骆家不知翻看了多少回,虽说早已是倒背如流了,可每一次再读却又有不同的诠释。
偶尔丝竹会猜测住在王宫里,和她远隔千里的那位女主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下这部《胜经》的。字里行间,每一句每一字都教你在万种境界中让自己时刻处于不败之地。有这般大智慧的女子若是与她一样嫁给了一个只爱作画,其他皆不入眼的夫君,又会如何呢?
女主斜阳一定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吧!一个画到兴头上,半夜三更对着一位仙女般的美人,连房都不肯回的男人。
“小势。”丝竹唤了从前孤夜里常陪她左右的丫鬟,应声的却是小财。
“小势已嫁人,白日里做完了事,晚上就回家去了。”
是了,伴了她三年的丫鬟都嫁了人,需要守着夫君过小日子。她一人孤独也就罢了,怎能牵着另一个女人与她一同辛苦?
偏过头瞥见杵在那里的小财手里也握着一卷书,“你也没睡?看什么书呢?”略瞟了一眼,是本诗集,字里行间透着少女思春的字句。
那是丝竹在家时夜晚常拿来解闷的玩意——她识字不多,看不大懂,每每嚼着那字字句句却仿若白日里憋闷的心被打开似的。
成了亲,这样的诗集骆家书房里摆了不少,她却一本也没翻过,有点时间都用来剖析女主斜阳所写的《胜经》,还有那老奸巨猾的商人所著的《商道》了。
人约莫都是如此吧!无法得到的时候拼命追寻,当你日盼夜盼的东西就在手边,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她之于鸢飞是否也是那懒得看一眼的多余呢?
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放在小财的手边,“这是过了几道的茶,味儿极淡,应该不会让你难以入眠吧!”
灯下,两个女子静对而坐,过往种种忌惮在冷寂的夜里变得多余,“说句过来话,小财,这类的书还是少看为妙,看多了,想得便多;想得多了,心就乱了;心乱了,便多了;多了,人活着就累。”
“您对三爷还有吗?”小财问得不敬,丝竹也习惯了。打从她进骆家起,小财就没把她当主子看过,哪儿来的敬畏?
一杯暖水下肚,身子依旧是冰冷的,丝竹笑叹道:“说一点都没有,那是骗人的。当他搬回府来,搬进这间屋子,我以为已死的心又颠覆起来。可我想,这一次我又要失望了。”
夜凉如水,不知小厮有没有为他披上她亲手做的皮裳……
“啊嘁!”柳嘉子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几乎微不可闻,细心的骆鸢飞还是觉察了。抓过披在肩上的那件猩猩毡,他递予她,“你披上吧!”
柳嘉子刚要接过,小权慌忙夹在他们二人中间,“爷,这件皮裳是夫人她……”
“是夫人要你拿给我披的嘛!”丝竹对他的照料几乎是无微不至,这他知道,可人家姑娘家,不比他能抗寒。再说了,要是柳姑娘冻坏了,他还如何能做出好画?
“柳小姐,莫客气,你就披着吧!”说到底,还是他太贪心,“这么晚了,还让你坐着让我画,要是你再受了寒,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此言一出顿时换来美人一阵朗笑,“骆三爷,真是太客气了。能让当世绝笔空竹先生为嘉子作画,这是嘉子前世修来的福分。”
她的笑容印着烛火,再加上这身皮衣裘装,典雅中藏着几分野性,更添别种滋味。骆鸢飞来了灵感,毛笔吸饱水彩,浓墨重彩画起他的美人图。
他的皮衣暖着她的身体,她的美映在他的画上。
烛成泪,天渐明,房里的女子却握着一把刻刀直到天明……
那夜,骆鸢飞没有回房而眠,之后一连几日他都跟柳嘉子独处空竹轩。骆府里还是飘荡着骆三夫人寂寞的身影,原来期待真的是世间最不划算的买卖。
自那日起,修竹被叫到了账房,每日跟着丝竹学习经商之道。入夜,小小年纪的修竹手中多了两本书,一是《商道》,二是《胜经》。
饼了月余,骆鸢飞的几幅美人图经丝竹之手送进了王宫中。又过了一旬,宫里的碟子下来了,招柳嘉子等几位美人入宫竞选镑级女官头衔,并有机会成为王后。
骆鸢飞特特为柳嘉子备了一桌酒菜,打算送她入宫,也算是拜别宴吧!丝竹叫了修竹作陪,说是让他习惯待客见人,好为日后生意场上迎来送往的应酬做打算。
酒席刚开,柳嘉子就端起酒敬骆鸢飞,“这杯酒嘉子先饮,谢先生知遇之恩,若无先生那幅夜裘图,也不会有嘉子入宫的机会。嘉子先干为敬!”
她喝酒时的爽朗倒是与初次见面时那股子飘逸全然不同,骆鸢飞只道这美人拥有多面性格。手一抬,满杯的酒送进了肚中,“干!”
“这杯酒嘉子敬夫人,若没有夫人,嘉子也见不到先生。”
柳嘉子抬手敬酒,丝竹杯中却是清茶待客,“过后还要带修竹去看账,实在不能喝酒,我聊以茶水陪陪柳小姐吧!”浅呷了一口茶水,丝竹招招手让小财取来木盒,“这里面是我为柳小姐准备的一点首饰,毕竟是进宫伺候王上,没有一点首饰傍身怎么行呢?”
“还是夫人知道我们蓝衣女子的苦楚。”柳嘉子状似拭泪,“外面人看我柳嘉子形容可比星辰皓月,谁又知这卑微的出身累我多少?嘉子常想,若我出身赤族、银族,哪怕是金族、青族,今日也绝非这等阵势。”
“柳小姐,这倒是说了句实话。”丝竹笑意浓浓,“我见小姐第一面就觉得您绝非池中物,若不是被这副出身所累,凭你的美貌,今日恐怕早已是王宫中的座上宾。”
丝竹总算是说了句柳嘉子最爱听的话,她提气追问:“夫人当真如此觉得?”
“当真。”凭你无止境的,王宫怕都容不下你——丝竹用茶堵住了自己的嘴,常跟那帮老奸巨猾的商人打交道,隐忍是第一要务。所谓打死人偿命,哄死人不偿命嘛!
除了开席时这段敬酒,整个酒宴,柳嘉子都没有再跟丝竹搭话,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紧骆鸢飞,便再没放下。丝竹也不计较,深一口浅一口地灌着茶,时不时地夹菜送到她儿子碗里,再无多余的话。
直到柳嘉子拿出那件猩猩毡的皮衣——
“先生,这是您那夜赠我御寒用的褂子,临走前得把它还您。”
骆鸢飞没接过手,丝竹却一把抢了过来,“这皮裳你给了她穿?”
“那夜凉,我又不觉得冷,就给她披了。”骆鸢飞倒是大方,直说要送给柳嘉子,“我御寒的大衣有好几件,这件你拿了去,路上辛苦,别冻病了。”
没等丝竹开口,小权先叫开来:“爷,这皮裳可是夫人亲手做的,这上面的花纹也是夫人一刀刀用刻竹子花饰的雕刻刀硬刻出来的啊!哪能送人?”
这皮裳从三年前就跟着他,骆鸢飞从不关心自己身上的衣衫出自何处,更别提去打听出自何人之手了,哪里知道这层关系。可他话都已经放出去了,这时候再找柳嘉子要回来未免有失颜面。大丈夫脸面第一,他也只好硬挺过去。
“改明儿再让夫人给我做一件便得了,这件就送给柳小姐,也算谢谢她肯让我为她作画。”见丝竹仍将皮裳抱在怀里不肯撒手,他故意找借口想说服她,“这几年我的画技一直无所长进,可自从见了柳小姐,我便下笔如有神,几幅画皆画得让我自己都动了心。尤其是那幅夜裘图更是一绝,这衣裳配柳小姐那是绝配——旁人穿着就少了那份味道。”
我的爷嗳!你在说什么呢?小权在一旁急红了眼,“爷,这可是夫人的……”
“小权,我平常是怎么教你们的?三爷杯里都没酒了,你还杵一旁做什么呢?”丝竹不客气地断了小权的话——他都对人家动了心,这柳小姐在他心中已是一绝,这衣裳再抱在手中又算什么呢?
丝竹将皮裳丢在桌上,冷冰冰地掷下一句:“那就请柳小姐收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