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万一千八百二十四两六钱,可是这数?”
丝竹已结算完毕,坐等着跟小财过账。小权停在书房门口等着向她回报的时候,小财还有六笔账没对上。
“十三万一千八百二十一两三钱。”差了三两三!小财上下翻动着账本,确认自己没有算错,有错也在夫人那里,“是您多算了吧!”
丝竹没有辩解,略回忆了一下,便报上账来:“去年咱园里供爷们赏玩的那池莲结了些藕,除了自家吃食,拿了些分给下人,余下的卖了些出去,赚了十两碎银子,上个月碰上猛儿生日,拿了这碎银子施舍给城里讨饭的小叫花子,算是帮猛儿结善缘,还剩下这三两三就记在账上了,许是你不记得了。”
小财细细回忆,却有此事,慌忙向丝竹点头道歉:“是我忘了,还是夫人记性好,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真是理财的好手。”
“再好也没用。”丝竹笑叹道,“我出身卑微,识得的字不多,里里外外离不开你的协助。你跟着我这三年,忙得把婚事都给耽误了。前日里看小势找了个好婆家,我也物色着给你找一门亲,可是挑来选去总觉得那些人都配不上你,左右看看,还是三爷跟你般配些。”
此言一出,吓得小财膝盖顿时软了。
别看夫人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发起威来可是实实在在一只笑面虎。突然提起这话,这是在探她的底呢?
小财也是从大户里走出来的,这等手腕还是见过几分,索性沉下心来应承:“爷一颗心都扑在画上,他有您这位德才兼备的夫人就足够了,哪里还需要我们跟着伺候。”
换做从前,丝竹还不想提这档子事。如今她也过继了儿子,骆鸢飞也露出要她卸下“三夫人”头衔的意思,再霸着这位子就太没意思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小财,你陪了我三年,了解我的性子。跟你处了三载,我也清楚你的盘算。”将一本本的账归了类,丝竹像在放下一件又一件的负担,“听说当年你家落难,是三爷把你留在府里,你对他的情自是不比一般。我每天出入府里,冷眼旁观着,这骆家的男人也就三爷还有几分看头,你留心于他,也是情理之中的。”
夫人莫不是在试探她吧?小财慌忙辩解:“夫人多心了,小财只是个下人,哪敢往爷身上打歪主意。”
“你不敢?你不敢就不会不把我这三夫人放在眼里了。”话说到这分上再推托就没意思了,从前丝竹还装几分慈眉善目样,现如今三夫人的位子坐到头了,这些虚情假意大可以免了。
“你出身比我高贵,自视比我有才有貌。可老天偏偏不长眼,让你做了下人,却让我成了夫人。你巴不得我被三爷抛弃,好占上三夫人这位子。我说得可对?”
“小财万万不敢……”
“在这么大的府第里每天出出进进应承那么多人已经够累了,你还要对自己撒谎吗?”丝竹打断她的话,将跟前所有的账本全推到她手边,“我不怪你有这种想法,我……也常常这样想呢!要是把这三夫人的位子找个人来替我坐坐,该有多好。”
坐累了,也坐腻了,她懒得再干坐下去,只想图个轻松自在。
“小财,看在我们相处三年的分上,我要对你说一句:骆家三夫人这位子不好坐,坐长了腿软疼——我无才无德,说话难免粗鲁些,你别见怪。”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再说句你别见怪的话,爱上骆鸢飞是件挺遭罪的事,他这辈子除了他的美人图,他谁也不爱。都说骆家的男人不怎么样,老大飘忽不定,老二行为不检,可依我看,最差劲的就属老三了。他太自私,只顾着自己开心,连老子、兄弟、老婆、孩子全不放在心上,跟这样自私的男人守在一块,怪没意思的……没劲!太没劲。”
门外的小权倒抽一口气,瞥了一眼斜墙角那抹青色,他清楚地看到青衫在抖动,还不随风的方向。
“最后说句让你不开心的话。”丝竹倒是不客气,把恶人在一天之内当尽,改明儿个,她又是城里人都竖起大拇指夸的好夫人。
“三夫人这位子转八圈也轮不上你,小财——三爷偏爱美人,这是其一;其二,他不爱聪明的女人。”
“你来了。”
瞧见他出现在向来她独自居住的卧房里,丝竹无惊无喜,平心静气地问了他一声。
骆鸢飞脸色难看地坐在一旁,这满城的人都瞎了眼吗?她哪里贤惠了?都敢在下人面前说跟他在一起特没劲了,这样的媳妇留着做啥?
只为了赚钱吗?
“怎么没见到修竹?”他提了个不疼不痒的话题,于他们之间还算安全吧?
“回他父亲的青庐,应该快回来了,你想见他?”
她月兑口而出的问题让他向后一倾,“不不不,我是来谢谢你的。”他给自己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谢谢你帮我寻来那么多的美人,我画了几幅画送给你。”
他将画摊在她眼前,许久不见他的新作了,丝竹没来由地激动起来,“不错,恢复了你从前的功力。”
她也看得出这三年他画技停滞,甚至不复从前?
是了,小到他的衣服穿了丝,大到他从春宵楼叫美人进空竹轩,哪件事小厮不跟她打小报告?哪件事她不知道?他名义上是她的夫君,却更像是受她监控的囚徒。
“听说南边有位倾城倾国的佳人,叫……柳嘉子,说是才艺双收、德貌兼备,我已派人接了去,不久就能送到空竹轩了。”
一提起美人,骆鸢飞就来劲,挑眉问道:“果真是绝色?天下之大,传闻大多不可尽信——喝茶吗?我让小权特地带过来的——是六安瓜片,已过了一遍,这二遭水泡出来的味不错。”
“不喝了,喝多了茶,晚上难以入眠。”一个人躺在清冷的床榻上已经需要辗转反侧,再喝了茶,这分明是折腾自己。
嫁进来三年,从傍晚起她再不喝茶——他根本不知她的习惯。
还有,她不爱看他的美人图,自然不喜欢他将美人图当礼物送给她,这小小一件事,做了三年夫妻他仍不记得。
轻叹了口气,丝竹认命了,“她若称不上绝色,我再帮你去寻去找,终归会给你找回个天下第一的美人。”
她当真全心全意为他着想?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他又不是冷血,虽不喜欢她时时处处管着他,盯着他,也不喜欢她身为他的夫人却帮他四处寻访美人,可她的付出他也不是全然不领情。
他刚想说点什么,丝竹却拿起梳妆台上那件刚开始雕刻的竹床继续做了起来,模子已经刻了出来,先修床腿。
她静默地坐着雕刻竹床的模样让他想起他们初初见面的时候,她穿着蓝布褂子摆弄竹子的神情比她敛着一脸假笑跟商家讨生意的模样好看多了。
先前娶她的时候只想到要她为自己挑担子,现在望着她,他的心里竟多了几分别样情怀,看来他种下的这株苦瓜,若是砍不得,唯有细细品味了。
“丝竹,我……想搬回来住。”
刻刀一划,戳出手上一道血口。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印在竹子刻成的床板上,沁出一片红。
骆鸢飞慌忙抽出布条,想帮她包扎伤口,却被她轻松避了过去,她不习惯他的碰触,虽说他是她的夫君。
手指一阵阵揪着痛,她却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你说,你以后每晚都回房住?”
“这本就是我的卧房,从前苦于作画,无心理会家里大小俗事。如今白日作画,晚上回府,我觉得挺好,你觉着呢?”
“好!我让小势这就去空竹轩把你的衣衫铺盖搬回来。”怕他反悔似的,丝竹放下那刚开始刻的竹床,这就要招呼人把他的全副家当拉回房里。
“这倒也不用,那里放些东西用起来顺手,至于家里……东西都有,连铺盖都省了。”骆鸢飞瞄过床上的鸳鸯被,惹得丝竹红了脸,他反倒大笑起来,“成亲三年了,你到现在还会脸红?”
虽说为人妇已有三年,可她根本与新媳妇没两样。她叫了小势来安排骆鸢飞日后的衣食,这一忙,他倒被晾在了一旁。
索性踱到后园,瞧瞧那一园春景。
这哪是他熟悉的园子?花花草草大多不见了,园子倒是拾掇得很整齐,一排排种着他叫不出名的菜来,绿莹莹的一片,看上去还颇有气势。
他三年不曾光顾这后园,怎么就大变样了?家里不过是娶进门一个会省钱会赚钱的三媳妇,加上一个灰衣农人出身的二媳妇,园子里引以为豪的大片珍惜花草就成了桌上的菜肴?
“这……这种的都是什么?”
“中间的是青菜、萝卜,那边是荠菜、水芹,尽头那一排排是谷子、高粱,爬藤的是豇豆、丝瓜,还有些地里冒出来的辣椒、南瓜——都说骆三爷是骆府里唯一的青衫,怎么连这些都不识得?”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屁孩?居然顶撞起他来,眯起眼望去,哟!这不是丝竹刚认的儿子,他六小叔的亲生子,他堂弟——骆修竹嘛!
回想起酒宴上众人笑他“不行”的情景,骆鸢飞气就不打一处来,“丝竹认你做儿子,我可没认你,你见着我可别乱喊。”
修竹斜着眼看他,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有亲爹,不用你做我爹。”那表情仿佛在说,就算你抱着我的大腿想当我爹,我还瞧你不上呢!
“敢情你是没有亲娘,才认了丝竹做娘,是吧?”骆鸢飞揣测。虽然外面都传闻六小婶不在了,可那位白衣出身,身份不明的六小婶究竟去了哪里,也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都笑六小叔没用,连个媳妇都看不住,莫不是六小婶早就死了吧?
“我爹说我若是认了别人做娘亲,我亲娘一定会杀回青庐。可我亲娘说她不能陪在我身边,执意要我认个娘亲,说这样才有人疼我爱我。所以我认娘亲,却用不着认爹。”
修竹像念咒语似的嘟囔了半天,只换来骆鸢飞对六小婶的好奇更胜几分,“那你亲娘到底在哪儿呢?”
四下望望,见无人在旁,修竹放心地凑到骆鸢飞的耳边低声告诉他:“我亲娘说要有人问她在哪里就告诉他两个字……”
且竖着耳朵听下去——
“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