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嘉子还真没见过比这更入她眼的皮裳,既然王上见了那幅夜裘图觉得她是天下绝色,那她进宫那晚自当也穿上它去才好。
心里这样想着,她嘴上还客套:“这怎么好意思?嘉子怎么能让夫人割爱呢?”
“算不上割爱,”丝竹牵起嘴角挂上她用来对付那帮奸商的假笑,“原本就无爱,遂也没什么可割的。”
她这是在责怪他?骆鸢飞可听得明白——不就是一件皮裳嘛!既然她是为他做的,那就是他的东西,他转而赠送给谁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有什么好计较的?女人就是小心眼。
“来,丝竹,为夫敬你一杯,改天你去挑一块皮草,我让城里最好的裁缝帮你做件衣裳,可好?”他都如此百般讨好了,她不会再拉长脸不给面子吧?
面子,她给!
“我还得去账房帮忙,修竹,你就留下陪三爷喝几杯。别喝多,让他尽兴为止。”
修竹乖巧地应了下来:“是,娘亲。”
骆鸢飞还怀疑,“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会喝什么酒?你别糟践他吧!”
到底谁糟践谁,还说不定呢?
结果已沉淀在丝竹胸中,下面的事,她眼不见为净。
骆鸢飞终于躺进了他和丝竹共有的卧房——在他烂醉以后。
也不知修竹这小屁孩到底是喝女乃长大的,还是喝酒长大的?平日里看起来瘦弱不堪,大气都不敢出,怎么喝起酒来那么凶?
骆鸢飞自认也算是能喝的主,可是碰上修竹这个倒霉孩子,他算是小表遇上阎王了。几坛子酒下了肚,这小屁孩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
宿醉的结果是头疼肚子疼,这才明白丝竹留修竹下来陪他,分明是恶意整他。
“我不就是把件衣裳送人了嘛!她用得着这么生气吗?还故意留个小表下来折腾我。”
他这边发着牢骚,跟前伺候的小权可听不下去了,“爷,那是一件平常衣裳吗?那可是夫人的命啊!”
骆鸢飞向来不把钱当一回事,虽然知道那件猩猩毡挺不错的,可也不至于比丝竹还值钱吧!“你又胡说。”
“我哪儿敢胡说?”
这里头的道道爷怎么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呢?“我听小势说,这件皮衣原是夫人过逝的爹留给夫人的,当年夫人寄住在叔父家,但凡有件好东西都给她婶娘挖了去。夫人为图清净,也不跟婶娘争夺。唯有这件皮衣,夫人总说有她父亲的味道,说什么也不肯让给她婶娘,为这事不知闹了多少争吵。
“好不容易出嫁的时候带了过来,夫人在灯下熬了多少夜,将它改成了爷您的尺码。怕您穿惯了锦衣华服嫌弃它,夫人还细心地刻上花饰图文,这才让那件皮衣入了您的眼。也没见您穿过几回,竟然就送给了那个素昧平生的柳小姐。
“这皮衣若是送了别人,夫人怕会难过一阵,可爷您居然将它送给一位大美人,夫人怕不只是难过这么简单吧!”
骆鸢飞猛拍脑门子,“我哪儿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道道呢?”我的娘呀!他竟然将岳父的遗物、媳妇的心思都送给了另一个女人,这事换到谁的身上,也是要出人命的啊!“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小权可冤枉了,“那夜你拿这皮衣给柳小姐披上,我就不停地在旁边提醒你‘这是夫人给您做的’、‘这是夫人给您做的’。可您倒好,见了美人就什么都不管。昨儿酒宴上我也在拦,连夫人都不顾形象抱住皮衣,您还一个劲地在那儿说改明儿再做一件便得了。我又要说,夫人一把上来拦住了,我还说什么说?”
呀呀地呸!他怎么会撞上这档子事?头更疼了,重重得像只秤砣,骆鸢飞撑着脑袋一个劲地想着该怎么补救才好,总不能追上柳嘉子的马车,硬把皮裳给追回来啊!
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自从娶了丝竹过门,骆鸢飞便不再理家中的里外大小事务,专心作画。这日子久了,他的脑子好像都变笨了,当用之时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小权杵在一旁一个劲地摇头,爷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爷,照我看您还不如亲自去给夫人请罪。”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面子要紧,可做错事,赔礼道歉也是应当的。骆鸢飞这就梳洗一番,撑着沉重的脑袋去找他媳妇赔不是。
原本以为这时间丝竹该在后院吃午饭,或在账房歇息。小势回说夫人去商铺忙了,骆鸢飞便坐在前厅等她回来。这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眼看日头都要落下了,才见到她匆忙的身影。
“丝竹!”
见是他,丝竹扭头便往账房方向行去。骆鸢飞手脚麻利地追了上去,“丝竹!”
他睡饱没事干,追着她干什么?“我还要去账房,既然你已醒了,就快回空竹轩吧!”
她真的生气了?成亲三载,总是看见她笑脸迎人,忙里忙外照顾一家老小,再不然就是挂着假笑应付客商,最不济也是带着牵强的笑容面对他给她的寂寞,这副真性情倒是很久不见了。
“我真的让你气着了,是不是?”
他还笑得出来?她连杀他的心都有了,“如果你所指的是你喝醉睡在我房里这件事,没什么可气的,那也是你的卧房,也是你的床,你想睡便睡。今晚我会让小势把沾满酒气的床铺全都换掉的,你用不着道歉。”
避重就轻,看来她真的很在意那件猩猩毡的皮裳。“对不起,我不知道那皮裳是岳父大人的遗物。”
听他提到“岳父”二字,丝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双眼,像要挖出他的心一般。她已经极力不让自己去想父亲的遗物落到他人手中,为什么他偏要提起呢?
“要是我早知道那件皮裳对你而言有那么重大的意义,我绝对不会把它送给旁人,连穿我都会舍不得的,我会很小心地把它珍藏起来,你为什么早不告诉……”
“你不知道?”丝竹语气生硬地反问他,“那有什么事是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不喜欢看到你画的那些美人图吗?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吗?你知道去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命再见你吗?你知道我不喜欢跟那些满肚子算计的奸商打交道,可还是要笑脸迎人,为骆家硬撑吗?你知道你每个月的花度是多少吗?你知道那些银子我是怎么赚回来的吗?你知道你每个月找多少姑娘去空竹轩吗?你知道外面是怎么说我这个骆家三夫人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过继修竹给我做儿子吗?”
她一层层问题像一根绳子,一圈圈将他捆紧,令骆鸢飞动弹不得。张了张嘴,他的确什么也答不上来。
他的无言对丝竹来说成了另一刀,插在她已然伤痕累累的心上。
“我来告诉你吧!我很不喜欢看到你画的那些美人图,因为你眼中只有那些美人,却没有我这个你明媒正娶的骆三夫人。
“我的生日是八月初十,跟阿野只差五日,每次生日阿野都会吵着要二伯送她礼物,可我连一个要礼物的夫君都见不着面。
“去年我得了伤寒,半夜高烧不退陷入昏迷,要不是小势半夜忽然惊醒,怕是我病死了也没人知道。
“我喜欢待在房里,雕刻那些竹子,我不喜欢跟那帮油头粉面的奸商打交道,但我知道你娶我,就是让我代替你撑起骆家。家翁年纪大了,大爷常年不在府中,二爷又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我必须得担起责任。一旦我退缩,骆三夫人这头衔便彻底与我无缘。
“你每个月的用度在一千三百两上下,而我一年的花费也不超过五十两。你那一千三百两里,其中有八百六十两左右是给那些被你请去空竹轩的姑娘,除此之外,你还会让小权买首饰讨那些姑娘的欢心,可我从未得过一件……”
每次他身边的小厮将这些账报给她听时,丝竹总勉强自己要笑着接受,“我告诉自己,我不爱金银珠宝,过去那些年,我没钱买这些首饰,一根竹子雕成的头簪,我不也戴了好几年嘛!可看着阿野将她珠宝盒里那些二伯送的首饰逐一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种嫉妒连我自己都无力隐藏。”
他字字听着、记着,没有资格为自己辩驳一句。
“外面的人都说我这骆三夫人是这世上最傻的女人,丈夫连家都不肯回,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可我还在那儿拼命给丈夫赚找女人的钱;又有人说我是世上最幸运的女人,出身卑微却能着金衣住豪宅,早该知足。”
知足吗?活到她这分上,哪个女人敢说知足?
即便他如此对她,她还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为骆家设想,所以她过继修竹在膝下。
“我过继修竹做儿子不是因为我孤单,我早就习惯孤单了。我是怕有一天当我不想再背这副重担,便再没有人为骆家挑这担子。”她可以过回穷日子,可骆家上下哪个爷可以清贫度日?
骆鸢飞惭愧,三年光景,他欠她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我……你……”
“不要再说放我回去这类话。”丝竹不会忘记,上次他忏悔的时候就说要弃了她,还她自由,让她重新过活,“你不可能让我变回从前的自己,我已为人妇,即便你弃了我,我的身上还是刻着你的名字,其他男人看我也都有你的影子。你又有什么能力将你给我的这一切都全部抹杀?”
说放了她,让她重新找个男人嫁了,拥有简单的幸福,这话当初说的时候未经大脑,现在回想起来,骆鸢飞实在羞愧。
这分明是不负责任的推托之辞,即便她要离开骆家,他当真能放得下她?
骗谁呢?
就算是为天下绝色柳嘉子作画,画中柳嘉子的眉宇之间也挂着丝竹冷傲时常有的落寞。他初见柳嘉子时的惊艳,正因为她蓝衫背影像极了几年前的管家姑娘丝竹。
“丝竹!”他忽然握紧她的手,比当日娶她进门时握得都紧,“从此以后该我担的担子我自己挑,那件皮裳是追不回来了,可我会把你点头答应嫁我时的心境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