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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玫瑰 第四章

程梦渝看着东方的鱼肚白,往事不堪回首,哭了一夜的她神色凄然。

“他当年是建中的高材生,师长们口中的阳光少年,女孩心目中的赛夏王子,却因为救我,坐了两年牢狱,失去荣耀、失去尊严、失去本该拥有的风光岁月。”

“怎么会呢?”汪静娟摇着头难以想象。

“因为我爸妈找到我们的时候,他正替我擦拭,那天我汗湿了所有衣服,最后他把身上的衣服给我穿,所以他是光着上身的,我遍体鳞伤,我父母以为是他打的,医生检查出我处女膜有裂痕,有外伤,他们以为他侵犯我,我在昏迷中不断地喊着大哥哥、不然就是不要打我、我会听话,他们把这些话组织起来,认定他对我施暴,我父母坚持告他。”程梦渝说起父母当时过盛的联想力不禁摇头。

“那蔡叔和蔡婶应该可以证明他是救妳的。”汪静娟替季尹诺找到一线希望。

“蔡叔当天跌入山沟死了,蔡婶发疯,没有任何证人可以证明他清白,但也没有直接证据显示他有罪,我的昏迷,医生都没把握有没有清醒的可能,季诺的药草虽然让我没死于肺炎,却因我体质过敏而导致原因不明的昏迷。”

“即使是这样,仍是罪证不足,没有人可以证明他的罪不是吗?”汪静娟不解为什么季尹诺会被判刑。

“本来会不了了之的,但因为他阿姨曾说过赛夏族的传统也重视报复,我父母认定他以极其残忍的方式伤害我,决定要他就法,因为在警方的纪录中,失踪的是姊姊,所以让我姊姊以受害人的身分出庭,向法官承认被他强暴,所以他被判重刑。”想起这些,程梦渝心里充满了歉意。

“太过分了,简直是族群歧视嘛,中国古代也讲报复啊,怎么这种话法官也采信呢?处女膜受重力冲击破裂是常事,什么烂法官,这点常识也没有!”汪静娟身为山地公主,听到这样的事极为愤慨,“还有妳爸妈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叫妳姊姊作伪证?他们难道就没考虑到妳姊姊的心理感受吗?那不是一出庭就没事的。”

没错,他们完全没考虑到姊姊的感受,使得她想不开,愈走愈偏,刚开始她对季因内疚而关心,季出狱后,姊姊经常以妹妹的身分去看他,但季总冷淡相对,彷来姊姊爱上了季,得不到他的响应,于是由爱生恨,数度伤害他。程梦渝想到这小往事,益加心疼季尹诺所受的灾难。

汪静娟想了一会,没注意到好友陷入沉思,关心地问:“他没有上诉吗?”

“他的阿姨为了替他上诉,四处奔波,不惜重操旧业,但我父母以他们的权势,打通所有关节,所以他每次上诉部败诉。”说到这里,程梦渝的心掉落到谷底,就因为阿姨的阻碍与反对,决定了他们之间没有未来。

“那妳呢?妳不是昏睡了半年就醒了吗?醒了不就可以还他清白。”汪静娟心急地问,非常同情季尹诺,完全忘了她听到的是十八年前的事。

“我醒来后和父母说明了一切,希望他们还他一个公道,但他们不肯,说事阙程家的面子,如果还他清白,他们全都犯法,我姊姊会被判刑,他们只愿打通关系,减他的刑,并请人在狱中特别照顾他。”程梦渝说出了让人失望的答案。

“妳爷爷呢?妳不是说妳爷爷是妳们家最正直的人?他不帮妳吗?”汪静娟巴不得能替季尹诺去击开封府衙的鼓,找包青天来申。

“最后因为我绝食抗议,在最高法院判决前,爷爷出面,请很好的律师帮他找到一审时的漏洞,以法官当时对姊姊的询间语义模糊具有暗示与误导作用为由,改判罪名不成立。可是他已经在狱中坐了两年牢了。”泪水再度漫湿程梦渝凄美的脸庞。

“好可怜,梦渝妳好可怜,他更可怜。”汪静娟这才发现听梦渝说这些事,她们已用完了一包两百抽的面纸,“那两年他怎么过的?”

“听说前半年很惨,我爸妈存心让他不好过,直到我醒后,他们才改为找人关照他,可是他很坚强,在狱中表现得很好,我每个礼拜去看他,都帮他带他原来班级的笔记,虽然他没能在建中上课,光是靠笔记和狱中的课业辅导,功课却跟得上,所以两年出来,马上参加联考,就上台大了。”说起季尹诺的傲人之处,程梦渝总是与有荣焉。

“幸好,至少他没有被恶运打败。”汪静娟宽心地说,继而她看见程梦渝脸红了一些,伸手探一下她的额头,“梦渝,妳休息一下吧,好象又烧起来了。”

“嗯,妳也休息吧,下午我们得过去紫莺那儿,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她的婚礼就在明天,虽然她处理得低调,还是很多事需要张罗的。”程梦渝提醒道。

“梦渝,我真的无法把现在稳健吧练的妳和小时候那个脆弱的小女孩凑在一块,我以为妳从小就是个女强人,从不哭哭啼啼的。”

程梦渝只是低头一笑,本来爱哭的她,因为季喜欢坚强的女孩子,所以训练自己坚强,但今天在他面前还是哭了,这十二年来为了这微乎其微的重逢时刻,不知练习了多少遍,结果还是狼狈地哭了。明明答应自己对他死了心,让一切随风而去的,一见到他就知道那些都是自欺欺人的,这一辈子,除了对他痴痴恋恋地想着念着,她的感情没有更好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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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尹诺强抑心中翻搅如潮的思绪,陪好友迎娶自己的妻子,还得装得若无其事,虽然几年来他努力于淡化自己的情绪,但此刻他真的觉得困难。

看着靖涛挽着新娘出房门时,他内心几乎是无法言喻地承受着撞击的疼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袭白纱会让他如此心痛,上一次她嫁他时他什么也没给她。

季尹诺,你在想什么?你和她已经再也没有关系了,他提醒自己道。然后他把思绪拉回,才发现程梦渝提着化妆箱,身穿小礼服,眼眶红红的跟在后面。

她不是新娘!靖涛的新娘不是她!季尹诺在心中吶喊着,虽然有一大堆的疑问,但他感到心中轻松了不少,为什为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不必再为自己最恨的人是自己最敬重的人的太太而为难了,他很快在心底有了个答案,也毫不迟疑地接受这个答案。

一坐上礼车,程梦渝的心就狂跳不止,本来就知道今天一定会碰面的,她期待又害怕这一刻的来临,怕自己又不争气地在他面前哭了,怕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面对面,该说什么话,或者不该说什么话。

今天的婚礼本就会有麻烦,若紫莺真的在众人面前甩了宣靖涛一个耳光转身走人,她就得留下来替紫莺善后,平常她自信一定没问题的,但现在她没把握了。

季尹诺交代好礼车司机几个注意事项,即坐到程梦渝旁边,“王先生,请赶上车队,跟在新娘礼车后面。”

“是的,季先生有没有发现今天的伴娘都像天仙似的,个个都漂亮。”礼车司机说着朝程梦渝欣赏地看了一眼。

季尹诺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并没任何反应,眼光直视正前方,一路上他都当身边坐着空气般,程梦渝虽然感到难过,但也不露任何痕迹,她总是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在他面前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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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礼堂,程梦渝一进门,远远地看见苏紫莺的父母在主婚席上,立刻觉得一阵晕眩。

“梦渝,怎么办哪?紫莺的爸爸妈妈来了,万一紫莺她不顾一切。”汪静娟凑过身来小声地问。

“顺其自然吧,紫莺自己会考量,毕竟这是她的终身大事,我们不要干涉她的决定。”程梦渝低语道。

“如果她还是决定照原计画呢?妳仍要帮她吗?这样对宣靖涛是伤害,只怕最得不偿失的是紫莺。”崔心婷也不安地说。

“镇定,一切看紫莺怎么做,她真的要走,静娟先安抚帆帆,心婷妳负责她父母,宣家那儿由我来处理。”程梦渝冷静地安排着。

虽然她们以最低的音量商量着,但在一边的季尹诺听得清清楚楚,他面无表情地握了握拳头。蛇蝎美人!她一点都没有变,心机还是那么深沉,只是功力更高了,看她满脸通红的,显然发着高烧,却还可以这么沉稳地策画着伤害别人的事。

但这回她休想,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靖涛,就算是靖涛所爱的人也不行。

“没想到妳连朋友的幸福也一手操纵,真是最毒妇人心,但我不会让妳得逞的。”季尹诺倾身在她耳畔低语着。

程梦渝吓了一跳,他听见了,但他误会了,怎么办?他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多一件,可是这关系到紫莺一辈子的事,她不能不帮。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程梦渝的话没说完就中断,苏紫莺已在她父母的主婚下,戴上了宣靖涛的婚戒,签名用印完成婚礼了。

“恭喜。”程梦渝首先向他们道贺,她本就希望紫莺能够相信宣靖涛。

善变、虚伪、做作,前一秒可以想着算计人,后一秒又那么情真意切地和人道贺着。季尹诺不齿极了,但这是她一贯的位俩,有什么好意外的?

以前只因他不赴约,她可以叫人一再找他麻烦,害他失去打工的机会;不顺她的意就叫人把他打得半死,然后再哭哭啼啼地找他道歉,求他原谅;只为了他借女同学笔记,就把他的笔记本丢到垃圾桶,然后再追着垃圾车,找回笔记本;更可以因为他不肯毕业后去她母亲的公司,就害得他身败名裂,失去毕业资格;他不肯辞职让她安排工作,她就找他的同事做假帐,害他吃官司;他不接受她的感情,她找人抓他囚禁,施打毒品,她总在做尽绝事之后又满月复诚意地认错善后。

自己过去就是这么被她玩弄于股掌的,看来她一点也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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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靖涛和苏紫莺的婚宴,以酒会的方式在宣家大宅的庭院举行,宣家是国际知名的企业财团,虽然发展重心在法国,但在台湾却有很多往来客户,加上外国客户在台湾设分公司的,听说泛雅集团的总裁结婚,纷纷前来参加,国外宾客的招待,自然地由季尹诺出面。

只见他气度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总是吸引许多名门佳丽的眼光。

“尹诺,辛苦了。”宣靖涛偷闲地进入厨房休息。

“应该的,女方几乎没有什么亲友。”季尹诺从知道苏紫莺本有计画后,一直替好友担心。

“别担心我,紫莺是个厚道的女孩,她会教训我,却不会伤害我。”宣靖涛感激地拍好友一把。

但这回她休想,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靖涛,就算是靖涛所爱的人也不行。

“你确定就好,恭喜了。”季尹诺终于放心地贺喜他,其实听到好友要结婚,最想说的就是这两个字,但因为婚讯来得突然,先前又以为他要娶的是个心机深沉的坏女人,一直说不出口。

“什么时候轮到我帮你招待宾客?紫莺的好朋友,每个都不错,静娟娇憨可爱,心婷热情爽朗,梦渝沉稳高雅……”

“你是我老板,不是我老妈。”季尹诺轻易地就打断宣靖涛的话。

宣靖涛看了一下外头,眉心微皱地说,“我得出去了,不然别人会以为新郎是那自称是我大舅子的世纪末情圣。”

季尹诺顺着宣靖涛的眼光看去,看见程志新一手抱着苏映帆,一手拥着苏紫莺和宾客谈笑着。

他就是程万祺的儿子,目前寰宇企业集团的掌权者,一天下来季尹诺和他交谈过数回,是个很好相处,也很有魅力的人,没想到像程万祺那么狠毒的人,会有这样优秀的儿子,相比之下程梦渝才像程家人。

为什么又想到她?季尹诺责怪自己,今天一整天他都要自己当程梦渝是空气,但天不从人愿,她是那么的显眼,而他的眼光很不巧地“经常偶然”与她的相遇。

脑中又想起先前在人群间听到的话,可能吗?那些人说的话——

“看来寰宇这一次和泛雅的合作是确定了。”

“是啊,寰宇的副总裁和泛雅总裁的新夫人是至交,生意哪可能跑掉?”

“那个程梦渝还是那么美,怎么都看不出来已经三十岁了,可惜追不到。”

“小心点,她是带刺的,十几岁时还混过太妹,追她的人都被玩得很惨的。”

“你讲的是她双生姊姊姚梦洁,这程梦渝从小就是模范生,那些坏名声都是她替姊姊扛的,因为小时候她姊姊替她背负被强暴的耻辱而变坏,所以她也替姊姊背那些不名誉的坏事,她们是双胞胎,不仔细是分不出谁是谁,她姊姊心理不平衡,也就经常以她的名义使坏。”

“原来她那么傲,是因为自卑,可怜哪。”

那三个男子在会场的一角谈论的是真的,还是他所知道的是真相呢?季尹诺一再地自问,一再地回想过去的种种,的确有很多疑点,却不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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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靖涛带着满脸笑意地从程志新手上抱过儿子,揽回爱妻,优雅地说:“志新好好玩喔。”

“靖涛!我的紫莺就交给你了,如果你受不了时,不用客气,随时还我。”程志新故作轻松地对宣靖涛说。

“谢谢,不过志新,紫莺本来就是我的,以后你提到她时不可以再加所有格。”宣靖涛堆满了笑容,也轻松地说出早八百年前就想说的话。

“唉!你这样说会让我不敢再嫁妹妹喽,你没发现今天的男士们都惊艳于我的妹妹们个个美若天仙吗?要是我不肯让她们嫁了,都是你的错,你这话毁了三个男人的终生幸福。”程志新说着,把他的“妹妹们”左拥右抱了起来,“宝贝们,我们回去了,不然妳们会被偷走。”

“哥!正经点。”程梦渝看见了靳培凯和利思晟的杀人眼光,连忙提醒他。

“好痛啊,一个宝贝才被抢走,另外三个又被虎视眈眈,靖涛,你有没有『救心』?我心脏负荷不了了。”程志新夸张地揪着心。

“程哥,心血管疾病不能吃成药!”汪静娟郑重地提醒他。

程志新没辙地笑了出来,宠溺地捏她的脸颊,“宝贝,妳真是个最佳宣导人员,卫生署应该高薪礼聘妳去全台巡回宣导用药常识才对。”

“各位在场男士,我郑重向大家介绍,这位大美人是汪静娟,如果想追她,请向我登记报备,对了,培凯,追求者的第一顺位我会保留给你和思晟,你们谁打赢了再来找我。”他完全无视于那两人脸上的敌意,又拢着崔心婷说:“这位美得发火的小姐叫崔心婷,想娶她的人,得先缴上健康检查表,我会代为过滤。”

然后他把自己妹妹拉过来,“这朵美丽的花儿,是我们寰宇的公主,虽然她总对家人声称她已婚,可我这做哥哥的从没见过我那传说中的神秘妹婿,加上她自称在美国结婚的,我们这里是不承认的,所以我当场发出通缉令,一个月内我妹婿没来报到,我就把妹妹嫁出去。”

他这话引来许多议论,想和程家联姻的商界人士都以为,程梦渝自称已婚不过是推托之辞,没想到真是事实。

“哥!你醉了不成?”程梦渝原就发烫的脸颊更加灼热,不安地往厨房看去。

一整个晚上,她的视线总痴缠地随着季尹诺的身影移动,让她伤感的是季尹诺正在厨房和宣靖涛的妹妹宣郁淇亲密地谈话,他们一定交情匪浅,一整天季尹诺都守在郁淇身边,有时共同招待外宾,有时则一起陪宣郁淇的女儿夏晴玩,他看她们母女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

程志新见妹妹神色黯然,跟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就知道是那家伙!那个被点名仍不知检点的家伙,把程家的公主冷落了十二年,居然见了面完全当成陌生人,不认他这大舅子他是没话说,程家亏欠那家伙太多,不认自己的老婆就过分!

“好象,我去厨房喝杯水,休息一下。”程志新决定有所行动。

“哥!”程梦渝不安地阻止道。

“妳扶我吧!”程志新一揽就揽着妹妹,和在场的人告退。

一进厨房,见到季尹诺,程志新即开口道:“尹诺,我醉了,我妹烧得厉害,能不能麻烦你先送她回去?她太漂亮,别人送我不放心,而靖涛说你非常可靠。”

“梦渝,要不要上我房间休息?晚上就留下来别回去了。”宣郁淇一听这话,立刻上前扶着她。

“我还好,我哥醉了,别听他胡说。”

“咦!梦渝,妳不知道醉了说的话才是真的吗?”程志新偏着头看了一下妹妹,然后对宣郁淇说:“郁淇,妳知道吗?我们梦渝十八岁就偷偷跑到美国和人结婚去了,十二年来那个人对她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见了面还当成陌生人,这傻丫头还整天痴痴地望着人家。”

“哥!”程梦渝心急地叫着。

“梦渝,真的吗?外面传说妳是因为逃避商业联姻,才声称自己已婚的。”

“郁淇,别理我哥,帮我看着他,我去叫车,我们先回去了。”程梦渝说着随即转身。

在转身之际,程志新轻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向季尹诺,季尹诺很自然地伸手扶她,一碰她眉头立刻纠结在一起,这女人最会来这招了,明明都快烧坏身体了还在这边招摇,就是算准了他会心软,然而天杀、该死的是他再度没志气地心软了。

季尹诺神情淡然地对宣郁淇说:“郁淇,我送程小姐回去,客人就让吉米多费心了。”说完就面无表情地挟着程梦渝往侧门走。

宣郁淇困惑地看了一下季尹诺的背影,然后回头关照程志新,“你还好吗?要不要紧?”

“妳和他之间有男女感情吗?”程志新心事重重地问。

宣郁淇心中怦然一跳,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难道他在意?然而她马上想到不可能,“这么问很冒昧。”她倒了杯水给他。

“抱歉,但我希望没有。”程志新接过开水,喝了一口。

宣郁淇心中一喜,但她全然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好高兴的。

“就算有,我还是要很自私地告诉妳这些话,季尹诺就是娶了我妹妹却让她一个人在台湾过了十二年弃妇生涯的混蛋,如果你们有感情,我请妳将那混蛋空出来,给我妹妹一段时间,让她把给那混蛋的爱全部没收。”

宣郁淇静静地看着程志新,认识以来,他都是一副纨桍子弟的不才样,当然她知道那只是他的表象,其实他很温柔,多情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但刚刚他认真的样子,却又是另一个不同的男人。

“尹诺是一个很可靠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但我相信他若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一定有原因的。”

“是啊!因为我父母对不起他,所以他让一个女孩子从十八岁痴等到三十岁!梦渝把女人最美最好的花样年华,全投注在等他原谅上。十二年,他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们全家最宝贝的明珠,就这么自愿为他蒙尘十二年,我那傻妹妹,我真是拿她没办法。”程志新叹口气,满心无奈地说着。

“其实有得等,总比死心好,虽然等待的心情是很磨人的,但还有希望。”宣郁淇若有所感地说,“而且我相信,梦渝一定等得心甘情愿。”

“妳也有心甘情愿等待的对象吗?怎么我的女孩都有等待狂?紫莺宁愿为爱等待千年,梦渝等那混蛋的原谅,静娟等自己死心,心婷等无聊来时,妳等什么?”

我的女孩,这四个字让宣郁淇感触良多,但他一定只是顺口说说而已。

“对感情,我没什么好等的。”宣郁淇轻声地说,“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没事的,我还没开始喝怎么会醉,今天是我失恋的日子,我老婆嫁别人了,我会千杯不醉的,回头见。”程志新潇洒地走出厨房。

宣郁淇心中怜惜地想:男人其实很可怜,明明心里痛得难受,却要笑着吞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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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的气氛都是令人窒息的沉重,程梦渝始终要自己不在乎,不在乎他的冷漠她做得到,他的误会、轻视也可以默默地承受,但怎么也无法忍受他若无其事。

出租车司机不时地瞄向这对很明显看起来是吵架冷战中的情侣,男的五官轮廓分明,非常挺拔,“先生你是赛夏族的吧?”司机热情地说,同是原住民的他,一见季尹诺就非常高兴。

季尹诺点头,礼貌地回答,对同样是原住民的同胞,他很自然地表现了亲切。

“我一看就知道的啦,这位小姐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啊!”没得到回答,司机却一点也不以为意,“吵架了吗?先生,小姐都是娇气一点的,让她一点就没事了啦。”

“谢谢!”季尹诺对司机的热情亲切做了适度的响应。

“年轻真好,还吵得起架,像我们骨头都可以打鼓了,别说吵架,就连对看一眼的劲都没有了。不过女孩子都是要哄的啦,哄哄就没事了。”

“司机先生,你家在哪里?”季尹诺主动地把话题转开。

“台东!台东是个好地方耶,你去过没有……”

程梦渝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们两人聊天,虽然她被冷落在一边,心里却很高兴,终于又听到季尹诺爽朗明亮的谈笑声,他原本是属于阳光的,但这一回相遇,他却始终都淡淡的,那俊逸的脸庞很少有表情,见他们相谈甚欢,她多希望回家的路远一点,好让她多看一下开朗的他。

“到了!”司机先生停下车提醒道。

季尹诺付了钱,愉快地和他道别,习惯性地为程梦渝开车门,看了一下周围环境,讶异于她住在一般住宅区。扣众人走楼梯做什么?虽然不解,但他也不问,反正她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程梦渝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大门,走几阶楼梯就气喘吁吁,季尹诺突然将她抱起,他不耐地问:“几楼?”

“三楼!我自己可以走。”她挣扎着。

季尹诺没理会她,信步往楼上走,他不想看她羸弱的样子,那样只会显得她更加虚伪,在心里他为自己的行为提出解释。

到了程梦渝公寓门口,他放下她,“都吃到哪里去了?十三岁的孩子都比妳重。”他不自觉地数落着。

程梦渝低下头,拿出钥匙打开大门,他一向喜欢健康亮丽的女孩,凡是他喜欢的她都努力让自己傲到。她不是常生病,只是非常不巧每次久别相遇她都得肺炎,项次虽只是流行性感冒,但很严重,怎么说他都不可能相信这是十二年来地第一次吃药,又加上她那天生“痢质”的胃肠,食物稍微不对劲就一泻千里,所以怎么都吃不胖。

一进门,程梦渝打开客厅的灯,月兑下高跟鞋,在鞋柜中拿出一双拖鞋给他。

“喝开水还是果汁?”她打起精神问道。

“妳的药呢?烧得那么厉害逞强给谁看?又想玩弄哪个穷小子?”他语气冷淡地讽刺着。

程梦渝轻咬着下唇,难过地看他一眼,随即拿出背包中的药,忍着欲哭的泪,到厨房倒水配药,因为暗自将泪往内吞,以致吃药呛到了,差点换不过气来。

季尹诺不耐地吸一口气,她为什么非时时做假不可?难道以为他会傻得再上当?“妳够了没有?难道即使把自己的命玩掉,妳也不放弃耍弄别人的机会吗?”

虽然是极端的厌恶,他还是上前拍拍她的背,让她顺口气。

“我没有存心耍你过,从来就没有,我知道我害得你很惨,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她睁大着眼睛,眨都不敢眨,就怕不争气的泪,又在他面前落了下来。

“有心也好无意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是我自己学不乖,才会一再地让妳设计了,不过我警告妳,如果妳唆使苏紫莺让靖涛受伤害,我不会放过妳的。”季尹诺用力地抓她的手臂,又狠狠地甩开。

程梦渝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下去,手上的杯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而她的手掌则正好按在碎片上,当场鲜血直流,一见到血她就晕了。

“梦渝!”季尹诺心慌地抱起她,他没有要伤她的意思,但她就是这么脆弱,总像一捏就碎的泥女圭女圭。

懊悔占满了他的心怀,有时他虽恨得想杀她,却一见她受伤就心疼不已,她是怕血的,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怜爱地拍着她的脸。

见她悠悠醒来才松了口气。

“对不起!”季尹诺温柔地帮程梦渝上药包扎。

“原谅我好吗?”程梦渝只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机会,过去的事她什么都不能说,可是只要他给一次机会,她会证明对他除了爱,她没有别的心眼。

“办不到!我虽然学不乖,却不代表没有记忆。”他看了她一眼,难掩心中愤恨。

“那你想怎么样?”程梦渝难过地问。

“我还没想到,我告诉自己再见到妳,就是妳还债的时候,等着吧,我想到时妳们程家该还我的,一件也不能少。”季尹诺高兴自己居然可以这么平和地向她下通牒。

“放过我哥好吗?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程梦渝要求道。

“看我高兴,你们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放过谁了?连我阿姨都不放过,妳有脸要求什么?”他愤然地看她一眼。

程梦渝心中充满歉意,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

季尹诺看了地许久,彷佛又看见当年那个每个礼拜去狱中探视他,口口声声对不起的小妹妹,她的对不起三个字承载太多的歉意和怜惜,是真心真意,但却没有切身的惭愧。

罢才那三个男子的话又在耳畔,他不是不曾怀疑过,只是每次她都口口声声的说使坏的是她,害他的也是她,把他逼绝让他恨之入骨的都是她。

“告诉我,妳到底为什么要瞒我?告诉我那些坏心眼的事不是妳做的,妳只是善良胆小的小妹妹,三番两次害我的是妳姊姊,我喜欢的是妳,恨的是妳姊姊,而不是妳变坏了,一会儿是乖巧女孩,一会儿又是叛逆的小太妹,让我爱恨难分。”

以前他数度地怀疑,也一再对她追问,现在他确定,不必她亲口回答,他都可以确定,但他要她亲口承认。

虽然阿姨一再告诫,不可以再和她牵扯上,但季尹诺拗不过自己,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她能说出真相,他就将一切一笔勾销。

程梦渝只有泪眼以对,她不能说出原委,万一他气愤难平,找上姊姊,会害了姊姊,姊姊好不容易才找到幸福的,在姊夫眼里,姊姊是善良无辜被外界误解的姚梦洁,所以她得当捣蛋使坏的程梦渝。

“真的都是我,别人说姊姊坏是因为当初姊姊和我换衣服,外人一直以为被绑架的是她,变坏的也是她,但你知道被绑架的是我、变坏的是我、害你的是我,不关姊姊的事。”

“那么是妳作伪证的?”他失望地问。

面对他雪亮的眼眸,程梦渝说不出话来,只有点头。

骗人!季尹诺一看就知道,小妹妹不擅说谎,不想说谎时就以点头摇头代替。

“是妳在我水里面放药,自己月兑掉衣服睡在我身边?让我在毕业考后被学校开除,外带坐了三个月的牢?”他们程家人对他而言,直接等于祸害。

程梦渝仍然点头。

“是妳在我的旅行袋中放海洛英,通知警察抓我?”

“是妳叫朋友做假帐,诬告我侵占公款?”

“妳还让人抓我囚禁,施打毒品,让我染上毒瘾?”

接着他又问了许多姚梦洁做来伤害他的事,程梦渝也都没考虑地点头承认。

最后他突然厉声道:“是妳要保护妳姊姊,所以把她做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回答我是或不是,不准点头!”

程梦渝突然被他一凶,很顺口地就回答,“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她哭湿了整张脸,全然没发现被他套出来了。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她还瞒他。

“因为我爱你,你的疏远与漠视让我受不了。”这一句话她没说谎,这十二年的思念,让她明白自己愈是想遗忘就陷得愈深。

但是妳更爱妳的家人,特别是妳的双生姊姊,所以妳看着她把我逼上绝路,妳当我是笨蛋一样耍弄着。妳不曾蓄意伤我,不管妳说妳是姚梦洁时的乖巧或是程梦渝时的反复无常,我都知道妳只是那个胆小又爱哭的小妹妹,我感觉得到,只是每一回我怀疑,就会被妳们姊妹特意扰乱,让那些疑点一时想不通,妳以为我会笨得一辈子都想不通吗?还要玩是吗?这一次妳要付出代价的!

心中万分难过的季尹诺默默地看着她,然后下了个决心。

他绝然无情地盯着她,纵使她如雨的泪,落得让他心底泛酸,紧紧地将手握拳,就任她哭吧,再多的泪都是咎由自取的。

是她自找的,她可以选择的,只要她承认她只是小妹妹,他会疼她疼到骨子里;她既然还要做阴狠的程梦渝,那就让她知道什么叫恨之入骨。

“我真是受宠若惊,但妳的爱未免太廉价了,随便就可说出口,只要是男人妳都可以这么说吧?妳想我会要妳吗?任性的千金大小姐,我为什么要理妳?纵使妳可以耍尽手段,害得我身败名裂,让我染上毒瘾,给外人看得一文不值,但是妳清楚得很,妳配不上我,把我压得再低,踩得再扁,妳还是连碰我的脚趾都不配。”他抬起她的脸,极冷、极不屑地说着。

“对不起!”程梦渝只能这么说。

“对不起?现在又扮起乖乖女了是吗?这三个字可以省了,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别再说这么恶心的字眼,妳给我听好,妳没有资格说这三个字,没有资格。”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道,他冷冽的眼神中,蓄藏着冲天的怒火。

程梦渝只得以泪洗面,不是怪他出口伤人,也不是怨他如此无情,难止的泪是为了心疼他而落。

他曾经是个温柔亲切,天真开朗的阳光少年,两年的监狱他吃尽苦头也还坚强勇敢地等着重获自由;即使是失去了第一名毕业的荣耀,连毕业资格都被取消,甚至再度坐牢,他仍然潇洒,他总是散发熟力一路往前行;哪怕是面对别人充满误解的眼光,他都单纯而温暖地应对,他知道自己没有错,所以没被这些迫害击倒过。

但是现在的他,饶是光芒万丈,却没有一丝温暖,深邃的眼神不再有过往的飞扬神采,他矛盾、压抑、自制。

“把你所有的怨恨不满都发泄出来吧!不必克制怒气,也不要以冷漠武装自己,你恨我!你应该恨的,你骂我、吼我、甚至打我、杀我,都是应该的,不要克制,季!恨我吧!你是太阳,是热力发散的恒星,不要硬是将自己的热禁制,过去那么多的恶运部没能浇熄你,为什么现在自己把热源收回?那会烧死自己的。”她发烫的手轻抚着他冷峻的脸庞。

天使、魔鬼、魔鬼、天使,在季尹诺的心中,她不断地变换着形象,他坐了两年的牢,她为他哭了一年半,每一次程家无情地打击来时,可以想见柔弱的她全然是被摆布的,纵使有心护卫他,却因单纯善良而玩不过她的父母和姊姊,但是她至少可以离他远一点,不让他们利用她,或完全站在他这边,告诉他真相,让他能狠下心来反击啊。

可是她一再地用她的善良来软化他不平的心,她姊姊使坏,她总在事后找他认错赔罪,任他凌辱出气,也要帮他疗伤止痛,收拾善后。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只当自己遇上了一个疯子,被搅得一团乱的时候,恨死她,所有的人置他不顾的时候,却又只有她一个人护着他,让他的感情一再沦陷。

不敢和家人对抗,又一再帮助她姊姊接近他,看着他一再受创时她是魔鬼!一直隐瞒真相,让他对她充满爱恨矛盾,不得解月兑的她是魔鬼!

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爱一个三番两次害他身败名裂的魔女,这十二年来每一夜他都这么自问,为什么她悄然离去会伤心,会任自己堕落在毒品的虚幻世界?原来如此,原来他没有错乱过,是她狠心地误导他,玩弄他的感情时她是魔鬼,折磨人的魔鬼!

想起每一次他受委屈,哭得最伤心的是她,用各种方式替他求援,绝食、割腕、吞药、跳海,她都为他做过。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只求父母还他清白时,她是天使,极力护卫他的天使!

想得不平时,她是个极富心机故作柔弱,故作善良的双面人,让他陷入爱恨纠缠,平心静气时他确定那个耍心机害惨他的是她的双生姊姊,她只是那个请他的同班同学录下每一节的上课内容,每天为了帮他整理上课笔记而睡眠不足,总是拿着他的问题四处找人解答的小妹妹而已,她若有错,也仅止于帮着她姊姊以她的身分接近他让他错乱而已。

以前他总是困惑,她何必害得他这么惨后再以种种激烈的方式救他,现在他确定了,没有她姊姊搅和的现在,她不就只是单纯地只为他着想吗?

她对他的种种,他总算理清楚了,她说爱他,他绝对不会怀疑,然而她说谎!从头到尾都隐瞒真相,不在乎别人怎么对待他,但不可能不在乎可以为他哭、为他死的她,居然一直骗他!

爱他为什么不能坦诚相待?希望他成为太阳,何以又要在两人之间留下黑暗?他不在乎被她连累,但在意她有勇气嫁给他,却又不声不响地离开!难道她不知道不需要她的帮助,他也可以闯出一片天,他虽然一无所有,却一定会给她温饱吗?

是的,她不信任他,不相信他可以戒掉毒瘾,不相信他能给她幸福,除了娇宠呵护,她认为他给不起程家的优渥生活。

她爱他,他相信,她更爱她的家人,他知道。

但是他并不怪她爱家人啊,只求她不被他们利用,只求她承认,害得他那么惨的那个程梦渝不是她,这样都做不到?

算了吧!她既不能交心,什么爱恨都不要了,没有她带衰的这十二年不是过得很好吗?远离她姊姊的胡搅蛮缠,摆月兑她父母的无情陷害,也看不见她哭泣的眼睛,心不再起不再落,就这样吧。

决定了之后,他平静地拿开她的手,拇指感觉到她皓腕上的那道割痕,轻轻地摩娑了一下,“别哭了,哭瞎了我也不会感激的。”口里说得无情,手却情不自禁温柔地拭去她的泪,“去洗把脸,早点休息。”

“留下来好吗?”

“还是害怕一个人在家?”

她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了,所以只有今晚,她得记住他,再来就连不确定也没得等了,于是今晚她要再把他深深地嵌进心坎里,因为那是要回忆一辈子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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