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梆子声响了起来,正值四更天。
后园的林间传出杜鹃鸟的啼声。竺薇始终不曾入眠,正提了酒壶对着明月自斟自饮,思索着白天听来的事宜。
夜未央,轩窗外有些许动静传进来。
竺薇连日来始终开窗而眠。他卧房离得客厢十分之近,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
移着醉眼望过去。确定了,月光之下确是道青灰色人影,正在园里走动,脚步踩下去传出极细碎的动静。
竺薇知道她要干什么。
他衣服都不曾披上,手里尚提了酒壶,推门走了出去。
月光下,她正漫步走动,完全辨不清方向,只是不停不停地走着,脚步移得并不快,像是孤兽在找寻着出口。
还是……想要离开吗……
竺薇跟在她身后,也不出声,只静静跟着。
她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来。
月光如水般铺在地上,清辉相映,她的面容出奇惨白,嘴里低低叫了声:“竺薇。”
“怎么,半夜睡不着吗?”竺薇说得随意。即便明了她的意图,也不点破。
半夏沉默了片刻。
“何不一起同醉?”竺薇似是笑了一下,眉目仿佛入了画,手里的酒壶一直送到了她的嘴角,“来,半夏,独醉哪及同醉。”
半夏呆呆地看着他,一直到他把酒灌进自己嘴里。
猝不及防,她被灌得呛咳一下。不待伸手推拒,竺薇已揽住她。
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提酒而饮,姿势不羁到极处,反而万事不索怀的洒月兑之意。半夏心神一乱,突地一个想法蹦出来……
他,竟是这么不快活。
本是骄傲飞扬的一个人,如今却郁郁寡欢,借酒消愁,深夜难眠……竟是这么不快活。
正想着,竺薇突然俯下脸来。半夏睁大双眼,只觉他嘴唇覆下来,一大口酒水就送了过来。
半夏只觉头发都要竖起。他死死搂住她,不准她吐掉,也不准她叛逃,逼得她吞咽下那口呛辣的酒水。
竺薇半晌抬了脸,吃吃地笑,“记不记得,你以前曾经喝醉过。”
半夏不住呛咳。
“那天竺兰陪了你赏花,你……喝了许多酒……”竺薇轻声呢喃,忽然以一个幼童的姿态抱住了半夏。
他本比她高出许多,眼下俯低身把脸埋到了她的颈窝处,双臂犹如溺水者抱住一块浮木,绝望而颓伤,“竺兰不愿放你走,你明不明白?半夏,你留下来,这眼疾一日治不好便用一年,一年治不好便用十年。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是醉了吧……
半夏极力定神,低低道:“竺薇,竺兰如今若在世,未必愿我留下。我不曾为她留下,你道是——我会为你留下?”
竺薇身体一僵,瞧到她那死水似的神色,神色渐冷,“你若想逃,不妨试试看。”
半夏面上的倦意弥散开来,心字成灰。
他还是不懂。
“还记得立夏那天吗?”竺薇默然许久,低低呢喃,“那天早晨,本是好好的……”
话里醉意醺然,不是酒气,倒似是一场毫无由头的迷醉。竺薇手忽地移到她颈上,轻轻一扯,便把她长衫剥了开来。
“竺……竺薇!”半夏低叫,那个关于凌晨之时的记忆涌来。她头昏脑涨,伸了手相拒,“你……”
“偏要撕了你这层冷漠的皮。”竺薇欺身而来,嘴唇熨到她丝丝泛凉的颈上。
半夏后退着要躲。冷不防撞到了身后一棵树,痛得轻轻吸气。
就像立夏那日破晓之前,他抱着她,不顾她的推拒,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暖过来,要把她——彻彻底底暖过来……
手里的酒壶跌到了地下。
这夜月光亮极,那光芒水银般泻地,好似沾染了少年求之不得的欲念。
“张开眼看着我。”竺薇一句呢喃,半夏只觉扑面而来尽是酒气。这酒气传染了她,方才被强灌下去的酒在胃里灼烧开来,直袭上脑。
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身体之上,其白如雪,皎洁如月牙儿。竺薇一瞬间心神俱醉,衣衫尚未褪尽便覆了过去。
那一瞬间半夏埋在他颈中呜咽了一声,并不曾落泪。
竺薇什么安慰的话都不曾出口,只死死扶住她的腰肢,似是恨不得整个人儿都融进她的身体里。
这是一个混乱的深夜。
月光不见幽冷,打下来甚至带着温柔与仁悯。
最初之时半夏不堪承受,她从未有过这等混乱无依的感触。甚至恍惚地想,竺薇他这么做……究竟是情之所钟,纠缠入骨,还是一场漫无边际的两相折磨。
竺薇喘息呢喃,几不可闻地叫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像是一下一下荡进了半夏的心里。
酒气这样重,月光亮得几近妖异,半夏到底是糊涂了。
手指梳进了竺薇的头发里,黑发如水一般滑过指尖。
忽地就记起来与竺薇相识那日。那天他着了一袭绯色的袍子从天而降,逍遥自在,快活无忧。
他骑马倚斜桥,驻云楼里喝烈酒,开柜坊上快意仇——
她一直觉得他就像一株蔷薇花,别样的绚烂,别样的恣意,迎了熏风肆意招展。
如今蔷薇似乎脆弱得风一吹便花瓣散尽,露出了凛凛的伤人的刺。这刺伤人伤己,她害他,再也不是以往快活无忧的竺薇。
只一瞬间,半夏两眼发热,由着自己伸了手,抱住了他的颈。
罢了,罢了。
总归已是如此,不管如何——且顾眼下。
清晨。
竺自成起了个绝早,简单漱洗之后,不待下人备上早膳,踱去了竺薇的院里。
园里花开正好,他无心欣赏。回抚安城的时日已到,那边的生意由不得他在此多待,只是始终不放心这个七弟。
心神不属,脚下忽地踢到了什么东西。
竺自成低头一瞧,却是一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银制扁酒壶,正是竺薇时常提在手里的。
怎会掉到了这里?竺自成疑惑,俯了身去捡,冷不防瞧到丛里有一件衣物,青灰色,质地柔软,却被撕扯得惨不忍睹——
倒似是……某件眼熟的衫子……
竺自成心猛地一跳,抬头望向竺薇房门。
房门紧闭,轩窗大开。
心下直觉不对劲,竺自成一时不作多想,凑到窗前朝里瞧去。
屏风半挡,只望得到床榻之尾,主人大约还未曾起床。只见青色帐幔隐约一动,一角里慢慢露出一只脚来。
竺自成双眼大睁。
那只脚儿洁白,尺寸却小,显是女子所有。
竺自成立时避目转身,心下犹自直跳。
这时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有人要下床。
“别走……”低低的含糊的,正是属于竺家七爷的声音,听过便知是宿醉方醒,“你……你又想跟上次一样,悄悄地溜掉吗……”
接着一声响动,伴随着女子的低呼。似是被扯了回去。
之后竺自成再也听不下去,拂袖而去。
饼了半个时辰,正是竺府里备早膳之际。
竺薇却又拖了半个时辰才现身。竺自成坐到了主位,抬头见侧座的竺薇神色间波澜不动,眼底却有抹恍惚的神采,不由得皱眉。
席间竺薇无甚胃口,只匆匆吃了几口便起了身。
竺自成喊道:“你且站住。”
竺薇抬了头。
“昨个夜里,可是喝得大醉?”竺自成看住这个小弟,神态越发冷峻,“竺薇,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竺薇先是一怔,之后面色便缓和下来,低头淡淡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哥。”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竺自成重复了一句,怒色已起,“打小教你的诗礼文章,果真是白教了吗?竺薇,你——”
“我说过要娶她。”竺薇抿起嘴,“待她养好眼睛,下个月我就同她拜堂。”
竺自成冷哼:“娶她?她可曾同意?”
竺薇一怔,别开脸。
“她不曾答应,是也不是?”竺自成敛起了眉。
一瞬间,作为旁观者的他都觉混乱。心忖半夏那女子果真是异于常人,竺薇与她如今关系已非同小可,她竟全然无心婚嫁。
她在想什么?好好一个女孩家,连声誉名分都不愿要?
不待追问其究竟,忽有书信传至竺府。
书信是由远在邻省的竺家老四发出,原来邻省起了大旱,灾势严峻,朝廷官员与各省镑城富商捐出大量财资赈灾。
作为鸢都城内首富的竺府,这份力是不能不出的。竺自成静下来思索片刻,他已许久不曾回抚安城,那边生意不可荒废。于是便把差事派到了竺薇头上。由竺家四哥在邻省等候,竺薇则备好物资速去接应。
此事来得突然,竺薇不得不暂离鸢都城。
离别前夕他在半夏房里度过。一夜无话,只是如珠如宝地抱着她小小身躯。心想着要不离不弃带了她去,又念着她身子一向荏弱,断不可行。
竺薇心头茫然。这个人,他是再不会放手的,只是这一日一日过去,她却不见半分转圜。
“半夏……你等我回来。”
他把脸埋进她颈中,摩挲着她微凉的身躯,也汲取着她熟悉的气息。
她不曾做声。
夜已深了,竺薇原以为她已入睡,过半晌才听她模糊道:“……路途遥远,你多保重。”
竺薇怔了怔。
到底,到底她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收紧了拥抱她的力度,竺薇想笑,想喟叹,眼里却莫名地泛起热意,“只要你等我回来。”
时年正是炎夏。
鸢都城因临海的缘故,气候尚算适意。去到邻省才觉如烤如炙。骄阳毒烈,灾情惨重,触目所及只见满目疮痍。
竺薇与已等候两日的四哥亲去赈灾,把带去的大量物资一一发放。迎着干燥的烈风,抬头望炎炎烈日。
莫名地慨叹,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季。先是惨烈一个开头,立夏那日竺兰弃生赴死。再是混乱的过程,与半夏纠缠无休。
夏未央,漫天流火好似浑无边际。
而如今瞧了这天灾降临,眼见灾民们枯瘦如柴,状况极惨,竺薇的心境反倒豁达许多。
年华渐长,这是历练的一季,他作别轻狂年少,在历经这些之后更加坚定把握住将来。
半夏,你要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