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巫香兰回到福德神庙。庙不大,在条产业道路旁,四周都是稻田,产业道路上还有两家家庭式工厂,庙对面的广场上附设了两个篮框和几样游乐器材,大概是管埋委员会体贴信众,让大家拜拜时,那些跟来的孩子能有点娱乐。
自从成了死魂,随着福德神学习引魂和法术以来,她一直都睡在庙旁的办公室,那里白天有庙公办公,晚间便深锁。
正要转入庙里和福德神打声招呼,却见那红砖砌堆的金炉前有一袍衫隐隐约约。她稍挪身形,就见那人一袭紫衫,长身玉立;他背着她,长及腰的墨发简单束在后,风舞动,连带拂动他脑后墨丝,月色下,他衣袂镶银,清傲的气质让她想到莲。
当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偏偏是个抓鬼的,而且下午还掐她脖子……心思翻转间,那人缓缓回身,看着她,清俊的面容神态自若。
“回来了?”钟靖看着她,低低问。
巫香兰瞪着他看。他五官秀逸,月光下,被摇曳树影分割出阴影,半明半暗的,她瞧不出他心思,唯一的想法就是跑。念头方转过,她果真转身就跑。谁知他是否还闹脾气,万一不高兴,这次不知道要掐她哪里。她略提气,试图让自己移动得快些,却一头撞上了什么,眼皮一抬,可不就是她急欲躲着的那人?
“去哪?”钟靖眉间隐约可见褶痕。她那表情,是在惧怕他?心口倏然翻腾着难以描绘的情绪。
人家都挡在前头了,她也知道自己跑不掉,想她道行那么那么浅,跑给他追真是不智之举。她想了想,抱拳作揖,身子还微微前倾,低眼道:“钟将军晚上好,夜都深了您还不回家?”说完都觉得自己这言行举止真是不伦不类。
钟将军?听闻这称谓,他眉间褶痕略深。这是在闹脾气了?可饭馆上那一冲突,终究是自己不对,他右掌一翻,掌心上多了套女子衣物,长腿一迈,将衣物推到她眼下。
眼皮下忽映入折叠方正的衣服,巫香兰有些犯傻。看那拉链和领口,就知道是运动外套。她抬脸,对上他沉静的凝视。“这什么?”
“在饭馆瞧见你衣袖脏了,这让你换上。”
她翻看自己两只衣袖,果然瞧见左臂肘弯处脏掉了。自己都未发现,他却留意到了。自小到大,有几人会这样注意她?谁听见她家欠了一债不是急着远离?此刻要说她对他的举止没想法没感受那是骗鬼,可想起他厉目以对又掐她脖子,她还是有点不甘愿。
“不喜欢么?”见她只是瞪着衣物瞧,他又道:“我没买过女子的衣物,你又是这个时代的,我只能依你现在穿的样式去找差不多的。卖衣物的店家介绍这给我,你要不喜欢,还可拿去换。”他另一手翻动了下衣物,底下还有两件。
巫香兰听着,心里暖着,她想这应该是三件式运动休闲服。一个大将军去帮她买衣物,她再生气也要气消。看他一眼,她问:“要给我的?”
他轻笑一声。“要不……给土地?”
想不到他会开玩笑,她哈哈大笑,随口回了句:“可是我乩较想看你穿。”意识到也许这玩笑又不小心惹毛他,她倏然闭口,眼眸偷偷望了过去,他却只是眼梢带笑地看着她,这样温柔的神色教她一愣,感觉有股热气直往脸上窜。
许久未曾这样同谁说笑,当他发觉时,话已出口。钟靖心思一敛,问道:“上回那些卦钱用得差不多了?”
“唔……”巫香兰翻出口袋的纸钱,剩两张。“差不多了。”
他拿了一叠纸钱。“收着。你尚未有差职,没有薪饷,日后需要就同我拿。”
看着那叠钱,她犹豫着。虽说住在福德庙这里有得吃有得睡,她也不缺什么,不过身边有点钱总是比较好的,只是说……他现在和下午的态度也差太多?。
蓦然明白了什么,巫香兰对上他眼神,问:“你知错了吗?”又是衣服又是钱,他是在求和,也是在表示歉意对吧?
钟靖错愕。自他接了伏魔将军这一职以来,除了阎君之外,还没谁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同他说话,但,这不就是她的性子吗!他扯唇淡笑,带着他没发觉的纵容,掀唇道:“我认错。”
他确实有错。当那福德提起她也只是好意要他吃点东西时,他便明白他犯错了,即使她有几个小动作和几句话语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月华,但那不过是他自己对月华的思念,与她何干?
就算她不怕他,和那些见了他只会远离的死魂不一样,也不表示她是有目的接近的,许是性子使唤然罢了,他发什么恼?
说穿了,他只是怕自己将她当成月华,然后进而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心思。别说他不允许自己背弃对月华的感情,当她阳寿尽了,最终也该去轮回,他与她之间是不该复杂的,他可将她当成她想要的师徒关系,或是以兄妹相称亦可。
巫香兰只是傻傻瞧着他,因为他的笑容很美丽,美得教她只能傻傻看他;片刻想起自己
这样有些花痴,她热着脸蛋,却微抬下巴,以掩饰那莫名的浮躁,她咬咬唇,说:“好。虽然我比较想试试你们那年代的衣物,不过你都有这份心意了,我当然也该原谅你,不过我有条件。”她收下纸钱,塞入口袋。
“嗯?”
“收我当徒弟。”等她学到了他的身手,他要再敢掐她,她就有能力还手。
钟靖微抬下颔,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喊师父?”
她呆了下,才反应过来。“那每次喊你你都说不是我师父……口嫌体正直。”
“嗯?”他发出困惑声,眼眸专注地看着她。
她对上他的眼。那深邃的凝视教她感觉胸下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好像震了下。她耳根一热,忙垂眼,别扭地拿过衣物。“没有啦,既然有新衣,我要去洗澡了。”转身对上庙里那尊神像,她疑惑地说:“伯公他不在啊?”
“和虎将军去附近村里请各地的土地留意邱国彰,我来时恰巧遇上他,他让我同你说一声。”
听闻邱国彰那名字,巫香兰愣了愣。“你们……还要抓邱国彰啊?”
“自然该抓,哪怕他逃个十年、百年,都得抓。”瞧她神色不大对,他皱了皱眉。“怎么?”
她回神。“哦……没什么,只是想说……”她眼神飘移着,片刻才又说:“我只是想,会不会事情和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其实邱国彰是个好人?”
“杀妻弃尸的会是好人?”钟靖眸色一凛,微微眯起眼。
她被他那样的眼神瞧得心虚,低眸道:“或许他有不得已的理由。”
“若是如此,他也不该躲藏,而是该将事情始末说个清楚,城隍老爷自会评断是非对错,给他一个公道。”
巫香兰点点头。“也是啦……”
“你认为邱国彰杀妻是另有隐情?”她话问得奇怪,他探究她神色。
“对……”应完才觉不对,她抬首,忙摇头。“不对!我只是乱猜的。就好像人间也有警察抓错人或是法官判错罪犯的例子,所以我想邱国彰可能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坏。”她想,也许就跟人间警察办案一样,嫌犯若逃避追捕,往往只落得被通缉的下场,也许哪日被发现行踪,警察追了上来,要还是拒捕,大概就要吃子弹了。反正逃跑就是不对,谁知你究竟有无冤屈?除非乖乖配合解释案情。
她觉得他的职责有点像人间执行枪决的法警,不问案情、不管缘由,上头批示下来,他就是前往执行枪决的工作,但如果、万一真是冤案呢?她在世时,也是看过冤案新闻,死者被当加害者枪决,都死了几十年了才翻案,那么死的那条命算谁头上?当时承办的法官、检察官、员警?还是执行死刑的法警?
“他若不出来说明,只是显示他心虚,那表示他犯罪机率更大了些。”
“也许他也有不能出来说明的原因啊!”想起傍晚在邱家见到的邱女乃女乃,那生活无法自理的样子教她总算明白邱国彰为何要躲在阳间。
“什么原因?”钟靖语声极淡,却有审量意味。
“我……我哪知道,我随便猜猜嘛。”怕自己不小心就说出了什么,她转移话题:“没事的话,我进去了?”
他面无表情,只抬起一只宽袖,摆了摆手。
她偷觑他一眼,祈祷着他没发现什么,抱着衣物,欲转进一旁办公室,肩上却有一力道制止她的动作。
她转身间带起了气流,恰好一阵夜风送来,他嗅见了什么气味,是她身上传来的?但那味道非她身上常有的冷香,而是……钟靖皱了皱眉,大步一迈,掌心贴上她肩膀,扳过她身子,未多深思便凑近鼻尖,在她颈畔深深一嗅……
脖颈突有他微凉的气息,她颤了下,脸腮胀红。“师、师父……”
她那有些紧张的语声令他后觉发现自己的举止不恰当,他松手,问道:“离开饭馆后,你去了哪里?”妖气,她身上有妖气,哪来的妖?
“没有,就去溪边吹风。”
“只有你自己?”她应得快,倒敦他觉得不对劲。
巫香兰点头。“对啊,我一个人。”
“可曾在途中遇上什么?”
她摇头。“没有。”
没有?那为何她身上会有那种气味?
深怕他再追问下去,巫香兰故意打了个呵欠,说:“师父,我有些累了,能不能让我进去洗澡休息了?还是……”她眨眨眼,才问:“你要跟我一起洗?”
钟靖注视她甚久。若在平时,她这番调戏他倒真难应对,可他明白她这刻不过是试图移转他心思,而他心里当然自有另一番打算。
不对她的话作回应,他只是阔袖一摆,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