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香兰当然知道自己就这样走掉是有些任性了,可这也不能怪她,谁让那个大将军一副要掐死她的模样。想起他瞠着厉眸的样子,想起脖子上那股紧缩感,她不禁颤了下。到底是为什么他会突然发那样一顿脾气?
想她还一直觉得他感性、他面冷心善,结果发起火来却是……哼,塞下最后一个栗子糕,巫香兰拍掉手中糕屑,拾起脚边石子,就往溪里扔,石子在水面上弹了下,沉入溪底。
“唉唷!哪个没水准的又在丢石头?”一道略粗的女嗓响起,伴随声音而来的是突从溪下窜出的身影。
两张脸孔相对,愣了几秒后,同时道:“是你!”
“抱歉啊,石头丢到你啦?”是上回告诉她可以找礼仪师帮自己尸身化妆的那个水鬼。
“原来是你喔,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孩咧。这里平时没什么人,可到了暑假就会有一堆放假的学生来这里玩水,老爱丢石头,我就被砸过几次。”那水鬼在巫香兰身侧坐了下来。
“你又来找那个什么彰的啊?”
“不是。”巫香兰摇头,随口找个理由:“就来吹吹风。”
“我一直在找你,不过你这几天没来,还想着该怎么告诉你呢。”
愣了下,巫香兰问:“告诉我什么?”
水鬼瞪大眼。“你不是要我帮你留意那个什么彰的?”
“你知道他在哪?”巫香兰讶问。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啦,不过会在这里出入的大部分都是死在这条溪或是死在附近的死魂;我就发现最近有一个男的常在这附近走动,刚好你提到那个什么彰死亡的时间,好像和那个男的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差不多,我就在猜是不是他。而且前阵子我确实也听其他同伴说前面那树林过去死了个男的,男的死之前才载了一具尸体丢进溪里。”
略顿,水鬼指着右侧那片树林,又说:“我说的那个最近都会出现的男子,他都从那方向过来,带着一个孩子,走来这里提水,提了又往那方向去。那孩子身上带阳气,三把火旺得很,一看就是阳世间的人,我就好奇那两人的关系。”
孩子?巫香兰从未听谁提起邱国彰带着孩子。“那你有没有问他是谁?”
“没有啊,我哪敢问!那男人身上带着红光,就是人说的厉鬼,我才不敢问。不过我有偷偷跟踪,我发现他们每次出了树林,就往路的另一端走,走到底人就不见了。我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了,有次就待在那边等,等到隔天早上又见他们出现了,好像是平空消失,又平空冒出来一样。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布了结界,所以我看不到?就好比阴阳眼的人来到这里也看不到我一样,因为我在附近也布了结界,只有同为鬼魂的才看得见我。相对的,他如果布了结界,也是有可能让谁都找不着他呀。”
巫香兰点点头。“也许真的有结界。”
“我带你过去看看?虽然看不到什么,不过你有空倒可以自己去那边等等看,也许就让你等到他们了。”水鬼起身往树林移动,一面说:“走,晚一点他们应该会出来提水。”
巫香兰起身跟着她,穿过树林,便是条宽敞的马路,另一面是农田,几栋或平房或楼房矗立在田中央。顺着马路到底,接连的是一大片空地,杂草丛生。
“就那里。”水鬼掩在一株茄苳树后方,指着空地。
“哪里?”巫香兰看了看,纳闷道:“什么也没看见,就一片空地而已呀。”
“所以我才怀疑是不是布了结界,我确信我是真的看到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小孩,走到那边就不见了,但他们也是在那边出现的。”
思虑几秒,巫香兰决定在这候着。“那他们看得到我们吗?”
“应该可以吧。我都躲在这里,不很确定他们能不能看到我们。”
巫香兰点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们,你可以不用陪我。”
“那我走啦,你自己小心,那男人全身上下都透着红光,真的不是好惹的。”
“我会小心的。”巫香兰目送那水鬼离开,将自己藏在树干后。
倘若那水鬼见到的那个男子真是邱国彰,那想来应该是有些法力的;正因为有法力,才这么令大家头痛吗?如果等等见到水鬼说的那一大一小,她应该怎么做?她又要如何确定他们的身分?
思虑间,余光有什么影像映入,她一侧脸,瞪大了眼。只见前头那空地冒出两个……应该说一人一死魂,还有一部铁板推车。人身上的气场和死魂是不一样的,相当好分辨;而且那个死魂是个成年男子,很瘦,也不高,周身都是红光,艳红如血;而那个阳间人是个孩子,以身高推测,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左右。
他们正在对话,她隐约听见什么小心一点,接着那男子一转身又不见,只剩男童推着铁板推车走来,上头还有两个空水桶,其中一个水桶里边有个水瓢。
她悄悄随在小男生后头,跟着他穿过树林,来到溪边;男童拿着水桶弯身取水,不过仅有半桶,他拿来水瓢弯身取水,一瓢一瓢地添进水桶里,动作很熟练,待八分满了,打算要将水桶提到推车上时,却提不动那水桶。
她知道他力气不够,也没多想便出手帮忙。她握着提把,助他将水桶提起,移上推车。
“谢谢姐姐。”男童微笑说。
巫香兰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看得到我?”她忍不住问了。
“看得到啊,你不是从我家前面就跟在我后面了吗?姐姐长得很正,穿粉红色的运动服,绑着马尾。”男童神情自然,好像在和一个“人”说话。
她怀疑他也许不知她是死魂时,又听他说:“不过你是半透明的,所以你死了对吧?”
这孩子的反应令她意外。“……对。你不怕我吗?”
“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有时候活人还比较可怕,而且你刚刚帮了我,所以姐姐是好人……啊不对,是好鬼一只。”男童一边舀水,一边又说:“我好几次来舀水,溪下面都有几个水鬼想拉我下去,还好我爸爸会保护我,你是第一个帮助我的鬼。”
“你才几岁,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她失笑。活人还比较可怕?是什么样的家庭教育出他这样的思想?
“我妈妈还活着时就很可怕。她不给我女乃女乃饭吃,还常动手打女乃女乃;我如果帮女乃女乃说话,也会被打。她在卖槟榔,跟卖槟榔的老板睡在一起,结果被爸爸抓到,那个老板带一堆人来我家砸东西、打我爸,我妈还在一旁看,笑得很开心。”
这遭遇……虽说和自己的情况不全然一样,但那种心情她是明白的。她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不在了?”
“死了。爸爸说是他杀了妈妈的。”男童抬脸,表情镇定。
爸爸杀妈妈?真是邱国彰和王晓清那对?那么这孩子是他们两个的小孩?刚才见到的那个男子是邱国彰?稍平息情绪后,她问:“你不怕爸爸吗?”
“不怕。”男童摇头。“爸爸疼我,我考试一百分他会带我去吃麦当劳,妈妈只会骂人打人,而且她爱赌博,常常有坏人到家里要钱,她死了最好。”
“虽然说妈妈可能做错事,可是爸爸杀妈妈的行为也不对,你不能有妈妈死了也好的想法……”她这话说得极别扭。明知道他母亲不对,若换作她有那样的妈,她应该也希望那种妈去死一死;可成人的为难就在这,明明心里想的是和孩子一样的,却得考虑孩子日后的人格发展,只能违背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去告诉他一套“正常”并“正确”的做人处世标准。
“可是她有一次把爸爸要给老鼠吃的药加进要给女乃女乃喝的汤里,被我看见,我叫女乃女乃不要喝,妈妈知道后,那天晚上把我关在厕所,不让我吃饭做功课和睡觉。我第二天去学校就被老师处罚。后来她还推女乃女乃,害女乃女乃只能坐轮椅,又害女乃女乃中风。如果家里没有她,我和爸爸还有女乃女乃会比较快乐。”
“这样……”她看着他的眼,说:“但是姐姐告诉你,不管那个人再坏,你都不能打他或杀他,这样你也有罪的。”
“我知道,爸爸也要我不能学他。”
“爸爸这样教你就对了。”看来那邱国彰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坏啊。
“我爸爸真的是好人,每天都下田工作,晚上还会教我功课,他会杀妈妈是因为妈妈太过分了,姐姐你不要抓他好不好?”
巫香兰一愣,慢了好几秒才说:“我没有要抓你爸爸。”
“真的吗?可是爸爸说,有很多鬼差在找他,你不是来抓他的吗?”
“你知道什么是鬼差吗?”
男童点头。“就是黑白无常。他们会拿链子把人的灵魂勾走,勾到地狱去。听说去到那里很痛苦,割舌头,还会用热油炸。之前我也看过黑白无常在我家门口,不过幸好他们看不见我家,所以爸爸没被抓走。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请你别抓我爸爸好不好?阿嬷现在行动不方便,家里没钱被断水断电了,我每天都要来提水才能洗澡,爸爸也要留下来照顾阿嬷,不然白天我上学阿嬷会没饭吃。”
巫香兰看着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言谈间略带稚气,偏又很懂事,她只知道阴曹那些官员忙着找邱国彰,她也以为就是个恶徒,但谁料得到背后有这样的因素?看这孩子眼神纯挚,与她说话也直视她的眼,不乱转乱飘,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那么问题根本是在王晓清。
“我不会抓你爸爸,但是有好几个鬼差在找你爸爸倒是真的,因为……”她抿唇默思,想着该如何告诉他,他母亲跑到城隍爷前去告了他父亲一状。
半晌,她做了个决定。“你叫什么名字?”
“邱品晏。”
“三个口的品?”
“对。晏是晏子的晏,晏子使楚的那个晏。”
“品晏,你能不能带我去找爸爸?”
歪头想了想。“你要找爸爸做什么?”
“因为好几个鬼差在找你爸爸,他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我只是想跟你爸爸说上几句话就好。”她说得很诚恳。
邱品晏考虑好久,才点了下头。“我带你去,但是你要保密,不能跟那些想抓我爸爸的鬼差说我爸在哪里。”
“好。”巫吞兰笑了笑,双手握上推车把手。“走,我帮你推。”
邱品晏两手也握上把手,说:“我也要推,不然等等被路过的人看到车子没人推会自己跑,会吓哭的。”
“也对。”她笑了声,瞧着他。“你是不是有阴阳眼……阴阳眼你懂吧?”
“我没有阴阳眼,是梦到爸爸叫我去摘榕树的叶子,然后用叶子擦眼皮,我就看见爸爸了,连溪下面的水鬼都看得见,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叔叔最近常来我家,他也不是人。”
漂亮叔叔?“呃……怎么你都不怕的样子?”她想要是她还在人世,看到水鬼应该就哭了啊,怎么一个孩子可以如此淡定?
“那些鬼以前也是人啊,我将来死了也会变成鬼,只要那些鬼不要对我做出令我害怕的事,我没什么好怕的。”
巫香兰怔了怔,用着一种惊艳的目光瞧着他。“……你这样说还真有道理。”
邱品晏脸一红,搔搔头后将脸转开。“没有啦,我只是实话实说。”
她望着他还带稚气的侧面,有点心酸。不过多大的孩子,却遇上这种事……她决定,她帮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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