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少鸾倒有几天耽搁在家里。在晚饭后讨论一天里两件喜事的进程,已经成了傅公馆例行的公事。今天说到婚纱的事,少容不知买好还是做好,且婚期正在秋冬交替之时,穿太厚实的婚纱不够呈样,穿露肩的未免又太冷,便问玉棠的意见。
玉棠正拿着瓜子有一粒没一粒地剥着,闻言抬头,“啊?”
“问你订婚那天穿什么呢,走什么神?”
“随便吧。”玉棠道。
“这怎么能随便呢?”少容道,“一辈子只穿一次!”
二太太便笑了,“少容急了。玉棠可不是只穿一次,订婚时穿一次,结婚时还可以穿一次。谁让你性急得连订婚这趟过场都不走呢?”说得少容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少鸾忽然道:“我有个朋友正要从巴黎回来,我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兴像样的婚纱,有的话带两件来。”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少容满面喜色。玉棠看了少鸾一眼,少鸾因着这视线,也回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两边的眼神仿佛是木木的,不带一丝情绪,灯下眸子闪也没有闪动一下,只一眼便各自回过脸去。玉棠照旧拈起一枚瓜子磕,少鸾仍旧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
不吵嘴也不拌架了。仿佛寻常亲戚应有的情分,有事情的时候搭把手帮个忙,其余时候,不过是各人过各人的。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关系,如果一早便这样,大家都省了多少心,老太太也不用抱怨这两人像冤家似的了。
玉棠心底里幽幽地,幽幽地叹了口气。一颗心变成沼泽地,上头终年雾气萦绕,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乔天为着订婚当天的仪式打电话问她喜欢怎么样,她都一概说随便,乔天见她声色不太对,便约她出来吃晚饭。她原本懒懒地不想去,但就是因为懒——懒得拒绝——便应了。
出门时正遇着少鸾回来,瞥见她长袖旗袍之外只加了件开襟毛线衫,道:“外面有风,当心冷。”
“横竖都是坐车,不妨事。”她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辫子松松地挽了一圈之后垂下,恍如午睡才醒,不觉得她不修边幅,反而有股慵懒风情。在少鸾的教下她向来是很会打扮的,从未有这样随便的时候——在苏州那段日子除外,那时少鸾还常抱怨她糟踏自己,现在想想,这些个家常随意的样子,竟比盛装时更令人怦然心动,看着只觉得一颗心也随着宽了起来,松泛了起来。
“要订婚果然不一样了。”他低笑了一下,道。从车子里拿出一只长匣子,里头是件呢料的排扣对襟大衣,“便是路上不妨事,外面馆子里还没烧热水汀,当心伤风。”
玉棠迟疑了一下,方接过,“送我的?”
“不然送谁?”
“没什么……”她低了一下头,心底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没想到你还会送我东西。”
“那就穿上吧。”
她“嗯”了一声,回屋换上,对着镜子一照,合身得像是量体裁出来的。自然,她的衣服有大半是他陪着做的,她的尺寸他再熟悉不过。要配这身衣服,头发再这么着就不行了。她把梳妆台的抽屉打开,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头花与簪子,她从里头找到一只发网,把长发兜起来——这是少鸾劝不到她剪头发而想出的折衷法子,发网上是一排细密的茉莉绢花,耳上再换上两粒珍珠坠子,对着镜子,薄薄地涂上一层口红。
涂的是最艳的鲜红。这是她所用的第一支唇膏,因为众人都说,她的唇形小而饱满,越是抢眼的颜色,涂着越是好看。今天整个人无论衣饰发饰,都是淡的,唯有唇鲜红,走下楼来时,少鸾抬眼见到了,目光一时挪不开,直随她到面前来。
她也定定地看着他。几天来第一次这样的目光交汇,知道该挪开却挪不开,于是干脆不挪了。想必他也是一样的吧——一定是一样的。他一定也在和自己的视线作战——以前她打扮得仪态万方,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呢——好像再也没有比他这样的眼神更像强心剂的东西,心底里仍是懒洋洋的,血液却获得了异常的精力,快速流动了起来,她微微一笑,“这样出门,不丢你的脸吧?”
“你什么时候会丢我的脸?”少鸾笑了一下,把眼挪向屋外,问:“乔天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那我送你吧。”
“好。”
他便亲自替她开了车门,待她坐进去,自己方从另一面进去。把地名报给司机。车子轻颤了一下,向外面驶出去。车窗都关着,空气里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是唇膏的香气吗?还是发油的香气?或者是香水的香?雾一样在鼻间浮啊沉沉。她在一端静静地坐着,整个人都像是沉淀下来,忽然,嘴角微微地勾了一下,道:“你记不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说带我出去会丢死人的。”
“我说过这话?看来真要自打嘴巴了。”
“那就再加十个吧。你一共欠我二十个了。”
“果然是女人都会记仇的。”
“不错,飞龙寨的女人更是恩怨分明。”说着,她自己就笑了。她安静时面庞冷艳,一笑起来,却有几分稚气,像个孩子。少鸾由不得也笑了。相视的眼睛里俱有一两星光芒闪烁,在这昏沉的天色里,如同天边挂着的星晨,照亮了彼此的心情。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轻。
于是乔天见到玉棠的时候,便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不高兴。”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我只怕我办事你不满意啊。”
“嫁人嫁人,只要人好就好了,场面上的东西我都不讲究。”
乔天颇为感动,“我真不敢相信我能娶到你。”
“我却是一早便知道自己要嫁给你。”说这话时心底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大局已定的苍茫,恍然若失的惆怅。她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了,道:“我女乃女乃见着你,必定也会满意的。”
她不过是要嫁人,现在找着人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明杏儿女乃女乃就快到了,老太太已经派人来收拾屋子。玉棠虽说诸事不管,自己的随身小事总是要自己打理的。和少容少清混着穿的衣服理出来,少清想要的一条项链包起来,上次在香港买的大批衣料,几乎都堆着没有动,也该清出来分一分,阖家都有。屋子里翻得底朝天,蓦然看到几本绘本,那是从少鸾书房里拿出来的。
她便还回去,往书橱里插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动静,想必是丫环收拾屋子,也没在意,里面的人却唤道:“给我倒杯水来。”也把外面的人当作下人了——却是少鸾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
玉棠端了水进去,只见他眼睛上还蒙着血丝,屋子里散着酒气。
“今天怎么在家?”
“怎么是你?昨晚喝多了,早上起不来。”便是此时起来,也勉强得很,一手扶着头,光是靠枕上坐上,也喘了好大一口气,喝了水,方好些,甩甩头道:“我大概是老了,才喝那一点子,就不行了。”
“二十四岁就说老,那老太太怎么办?让人做碗醒酒汤吧,再不然吃点什么,肚子里有东西就好了。”
“不用了,”他道,“你帮我把窗子打开,房子里闷得慌。”
玉棠便去开窗,少鸾问:“你在外面做什么?”
“还你的书。”玉棠道。
正要从床上起身的少鸾动作一顿,“在清东西了?”
“嗯。”目光落在窗下那只梅花攒心的果盒上,问,“蜜饯我那儿还有一些,你还要不要?”
“谁要你那点东西,我自己想吃,自己不会去买!”他这话里是带了几分烦躁的,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抓了抓头发,声音放下来,“……我知道上海哪里有卖这些东西的地方了,你还要不要?”
“不要了。”玉棠道,声音很淡很淡,自己听着,也觉得很远,“你知道,我就是认定要苏州的。”
清新的空气吹散了屋子里的酒气,秋风中已有微微的凉意,在窗口站久了会觉得指尖微微发冷,玉棠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道:“书都还你了,到时少了可别赖我。你就躺着吧,我下去顺便给你叫丫环上来。”
她说着便走,经过里外间的隔帘时轻轻拂动了帘子,金青色的袖子一闪便要不见了——便要不见了——莫名的惶急,像是眼睁睁瞧着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少鸾直站了起来,“玉棠!”
她闻言止步,回过头来,秋日的晨光透进窗子,照在她身上,发上飞了一层细碎的金毛衣子,脸反而看不真切,只见她一双眼睛乌沉沉,沉甸甸,望向他,他便觉得被什么东西笼罩,月兑不得身。也不想月兑身。
“做什么?”她问。
他却一时答不上来,低了一回头,“你那儿的蜜饯还剩多少?”
“没多少了。”玉棠答,一小盒一小盒的东西,总归是要吃完的。
“那再去买一些吧,”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一道笑纹嵌在左脸颊上,“去苏州——你要定亲,我也没别的什么好礼送,几盒子蜜饯,却还送得起。”
他的笑,仿佛朗日照耀晴空,玉棠的心气,一下子清透起来,一瞪眼,“堂堂傅家二少爷,天外天的老板,竟然这样小气。我不要几盒子,我要几箱子。”
“成成,”少鸾披衣而起,“叫火车给你拉几车都成。”
对家里只说去苏州看衣料,少容也说苏绣好,可就是没空抽身去,上海的也未必地道,因此拜托玉棠多带些回来。临行前老太太打电话通知那边收拾房子,玉棠给乔天简单地挂了个电话,少鸾回天外天交代了些事务,第二天两人便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