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来是酷暑,这次却是秋凉。两人在黄昏时下了火车,坐人力车到宅子里,下人们已经备好了晚饭。吃过饭,两人简单地洗梳了一下,玉棠要晾干头发,便在院子里摆了三两样茶果坐着。
只是这时节,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正是月半,一轮明月当空升起,风拂过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明天去耦园拜会沈家的事——这是老太太交代的任务。
玉棠正对着风把头发一绺绺梳通梳透,这可是件浩大的工程,少鸾也在旁边帮忙,一面吹着凉风,一面道:“我今夜我把被子抱出来睡。”
玉棠道:“好啊,明天就用不着去做客了,直接去看大夫。”
“可我真是喜欢这里……”少鸾低声说,等她的头发干了,自己躺回躺椅上去,枕着自己的双臂,仰面望着明月与飞星,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这样躺着,好多平时不会去想的事,都会冒出来,清清楚楚的——你记得那天你问我的事吗?”
这话问得含糊,时间地点俱无,玉棠却一下子明白了,他说是夏天的那个晚上,她从耦园回来见他一人躺在这里的事,便问:“怎么?”
“那天我就是一个人躺着,想着那个白天你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这几年真是白过了,确实就是个吃闲饭的败家子,于是我想,我也该做些事了。可我做些什么好呢?办‘天外天’的主意,就是那个时候想出来的。”
玉棠想起他那日神情,笑了,“那你那时怎么不说实话?”
“我原想等办成了再说嘛,可等办成了,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你在里面玩得开心,我就知道我办对了。”
“原来你做成大事是我的功劳——那你怎么谢我?”
“送你几大箱蜜饯啊,”少鸾道,“一箱一箱抬过去,让乔天以为你有多少嫁妆,正数着发乐,结果全是吃的,才知自己娶了个吃货……”
话未说完,肩上已挨了一拳,他“哎哟哎哟”嚷着:“蜜饯怎么了?两人一起吃不正好吗?他不要,你带着它来嫁我……”“你再拿结婚的事开玩笑,我可不客气了。”玉棠正色道,见他肃容点头,方问,“你和莫小姐怎样了?”
“莫小姐……和莫小姐没怎样啊……”
“还瞒人呐,她都肯跟你出远门,自然是看准了你的人的。”
少鸾便笑,“那你肯跟我到苏州来,也是看准我的了?”
一颗栗子便丢到他脸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只是在上海待着闷得慌,趁机出来透透气。”
“那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说起这个,倒勾起他一件心事来,忽然坐正,问道:“你老实说,那天你们两个为什么醉成那样子?当真是你拉着乔天喝的?”
玉棠得回想一下,方道:“是啊。那天心情不好。”
“你心情不好不是骂人和练刀的吗,什么时候会喝酒?”
“那是心情格外不好。”玉棠瞧着他,“傅少鸾,那时候你多讨人厌啊,你自己不知道?简直像只苍蝇似的,嗡嗡嗡在人身边转来转去,赶都赶不走。”
少鸾脸上僵了片刻,重新瘫回椅子里去,“……我倒不知道自己这样失败。”
“没事,你也有讨人喜欢的时候就是。”玉棠把头发辫成辫子,一面辫,一面道,“譬如这次……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我到了这里,就觉得活过来似的,在上海,反而觉得闷得透不气来。”
少鸾把手一拍,“哈哈,咱们一样,我一到这里,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像是鱼儿到了水里,真是浑身上下都舒坦。在上海老是吃不下睡不着,烦得很,连家里有喜事,也提不起劲来。”
“可不是,我自己定亲都觉得没劲呢……”两人在这点上的感受,到是出乎意外的契合,“我女乃女乃叫人替我算命,说我的红鸾星应在上海,看来是算错了,应该在苏州才是。”
“那你把乔天蹬了,重新在苏州找一个。”
“唉,没那个精神了,”玉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谈一次恋爱就已经觉得怪累的了,还找人谈呀,才不去呢,趁早结了婚,趁早定了事吧。”
“所以说你是个乡下人,人家都说,恋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那就让人家美好去吧——现在想想,还是从前的法子好,两家人觉得合适,挑个日子把酒席一办,就成了,多省事啊。什么相处啦,了解啦,结了婚有的是时间了解呢!这世上大多都是普通人,有几个好得天上有,又有几个坏得地下无?跟谁在一起都一样。”
少鸾拿了颗栗子丢还给她,“真是白在上海呆了!枉费我教你这么久,把你从个乡巴佬教成上海美人儿,怎么这脑壳里装的东西还是六十年前的?”
玉棠看也没看,张手就把栗子接住了,慢慢地剥开壳。这栗子在炒的时候,壳上便划了一个十字,一炒,皮就绽开,露出里头油黄的肉,香气扑鼻。她剥好了,却不吃,搁在碟子里,又拿了一颗起来剥,问道:“你是有名的公子,谈的恋爱不计其数,那你告诉我,恋爱到底有什么好?”
少鸾一时还真答不上来,“这恋爱嘛……这恋爱……”两个人在一起喝咖啡吃饭跳舞看电影,一言一语地说着些风情话,确实是他做得最多的事——不做这些,他原来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呀,比起公事来,谈恋爱真是最省力最能消遣光阴的法子。在此之前他最拿手的就是消遣光阴——想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可以去骑马或打球,或者跳舞也不错;只想静静地坐着,那么上茶楼、看戏、看电影,都是好去处;想找些刺激,就去赌场……做这些的时候,一个人总是无趣的,总要有另一个人陪着。而这个人,又最好是个女人,为你的英姿和胜利欢呼,一切便变得有意思起来。
“你谈了这么多次,还不见结婚,可见,谈来谈去也没什么好的。”玉棠道,“所以说,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大家都一样,和谁结不是结?”这话倒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我之所以没谈下去,是因为女人都像你一样,直奔着结婚去的。我可不想这么早结婚。”
玉棠“嗯”了一声,“男人啊,倘若愿意同你结婚,才是真喜欢你。”
“这是什么歪理。”少鸾把她剥好的栗子都拿来吃了,心头有点说不出来的……茫茫的滋味。她说话总是有些歪理,这些歪理,听着时觉得歪,细想一下,又觉得颇有道理。他道:“你反正已经找着人结婚了,已经有人真心喜欢你了,还有什么不足?”这话他说得有点僵硬,提到这点心里便像是堵着块什么东西。
但这话却正是玉棠想问自己的。是呀,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老觉得哪里不对劲?老觉得哪里空荡荡的?又为什么对定亲这回事一点劲也提不上?最近她是连见乔天的兴致都缺缺了,只懒散散的,不愿说话。
苏州是个避世的好地方,或者说,是“避事”的好地方。到了这里,一下子离上海远了,离婚姻远了,身上便轻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下人准备了虾仁面、油条和南瓜团子。苏州的面食和上海的面食,滋味其实都差不多,都是面归面,上面浇上浇头。但两人吃起来,都觉得苏州的更好。
吃过了早饭,便拎着从上海带来的些许礼品,到沈家去。沈家自然留两人中饭,好好款待了一番,下来回来时,又留吃点心,又要留晚饭,两人辞了半天才罢。
从沈家出来,是下午三四点的辰光,日影有些西斜,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日头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风里却有一丝微凉。街上有乡下人挑着担子卖菱角和藕,少鸾问:“你吃不吃藕?”
“除了印度人的咖喱,我没什么不吃的。”
“那好,晚上我来给你露一手。”说着去称了两斤藕,担子里还有几只莲蓬。
这东西玉棠少见,便拿起来玩,少鸾一并买了,拎着往宅子里走,玉棠道:“晚上只吃藕吗?”
少鸾想了想,“也是,不如我们自己去买菜来烧。”当下问清了菜场方向,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摊子上多半已是收摊生意。除了买到一条鱼、两把青菜外,其余的都是菜头菜脚了。好在下人们自然已经买好了一天的菜的,也不用发愁,两人慢慢地转回家去,路过卖蜜饯的摊子,少鸾的脚步停了一下,不由自主,眼望玉棠。玉棠也看着他。两人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片刻少鸾回过神来,又往前迈了,“明天来。”他道,“今天拎着这些东西不好拿。”
“嗯。”玉棠赞成。不要买吧,至少,今天,现在,不要买吧。现在她只想看少鸾挽着袖子拎着菜的样子,一种很清悦很清悦的喜欢。及至少鸾下厨,她便在旁边看,嘴角一直微微地翘着,大眼睛里如宝石点金,浮扁灿灿。少鸾本来是低弄切藕的,被她一看,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学手艺啊。”
“嘿,那可没那么容易!”他将她推出去,“去给我剥栗子去!”
玉棠便乖乖去剥栗子,剥不到两颗,又转回来了,“好了没有?”
“哪有这样快?!”少鸾才把成品放起蒸笼,“要慢慢蒸——不过你可以来帮我杀鱼。”
“这简单。”玉棠说着就把鱼从网兜里掏出来,不料鱼身滑,一扭就蹦出来了,跌到少鸾脚下,少鸾弯腰去捉,正赶上玉棠猫腰过来,两人头对头碰了个正着。
“哎哟!”少鸾先叫了起来,“你练了铁头功吗?”见玉棠疼得直揉脑门,便用袖子垫着手替她揉。
玉棠抱怨:“说了我来捉,你凑什么热闹?”
好不容易将鱼捉了上来,这下到了她关玉棠显身手的时候了,笃笃笃三下,手势快得少鸾看也没看清,鱼已经在砧板上变成了三段。
少鸾认真研究了一会儿鱼,再将那充满研究性的目光放到玉棠身上,“你杀过鱼吗?”
“不是这么杀?”
“你至少要剖开它的肚子,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啊!”
“这样不也能拿?”
“……算了,”少鸾放弃了要这个助手的打算,“看来你除了下面条,什么都不会。”
“在我们那儿,会下面就够了!”玉棠眨了眨眼,“我倒一直听说上海男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晚餐是红烧鱼,炒青菜,炒菱角以及一碗蛋花汤,最后端上来的是冰糖莲藕。莲藕里塞了糯米一起蒸熟,上锅时浇上冰糖汁。
少鸾问:“味道怎么样?”
玉棠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看来你除了会蒸这道藕,什么都不会——鱼太腥,菜太生,菱角太烂,汤又太咸了……”
少鸾挑了挑眉,瞪了瞪眼,终于还是忍住,“……第一次能烧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那这藕你不是第一次烧?”
“藕我见人烧过……”他抱臂,脸上作昂然状,“以我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下次再看别人烧几回菜,便可成大厨了。”
“既如此,给我下碗面来吧。”
“什么?这话应该我说吧?”
“你也知道自己的菜实在让人吃不下饭啦?”玉棠背靠着椅子,气定神闲,“你不是过目不忘吗?你都见我下过多少次面了!”
少鸾挑眉瞪着她,然而融融电灯光下,这个人的眼睛微微地含着光,似有星辰在里面运转,嘴角笑意泛上眉梢。他不记得从前是否看过她这样的笑容,但此时此刻,只愿她这样笑着,他做什么都好。
他站了起来,玉棠倒有些诧异,“做什么去?”
“下面呀,”他懒洋洋地答,“这辈子还没人吃过我下的面呢。”
“算了,”玉棠也起了身,“还是我去吧——你那手艺,估计又是没法吃的。”
两人倒争起来,一路你争我抢去了厨房,少鸾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便是下面给狗吃,也不给我吃,怎么忘了?”
“哼,我是下给自己吃,有说给你吗?”
“那我更要自己下一碗了,再难吃总比饿肚子好。”
当下便跟着玉棠一五一十依样画葫芦地学了起来,和面,揉面,擀面,切面,下面,再调料。玉棠的手法快,他跟了这样就跟不上那样,到最后干脆勺起玉棠调好的油泼辣子和切好的葱花蒜末芫荽,倒进自己的面碗里。
玉棠“咦”了一声,“竟然抢到土匪头上来了!”
那边少鸾已哧溜吸了一大口进去,眉头却皱了起来,眼望着玉棠面前那碗。玉棠瞧着他,好像就是没办法抵抗他这种眼巴巴的眼神呢——就像那次他病了,那样眼巴巴地说想吃面,让人觉得一颗心化成了水。叹了口气,她把面碗推到他面前。
他顿时笑了,长长笑纹出现在左颊上,“我可吃了哦?”
“吃吧,”她撑着头,瞧着他,“女乃女乃逼着我学下面,原本就不是下给自己吃的……”她微微地吐一口气,声音已经低下来,“何况,我下的面,你吃一次,便少一次了,我又何必小气?”
少鸾只觉得这鲜香面条忽然变成了钢针,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灌了一大口水,方吞下去,眼睛里呛出些泪花,“说什么呢,以后我就到你们家蹭面去。”
玉棠微微地笑了一下,心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