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自然是第一个高兴的人。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明杏儿,第二件事是把自己经年攒下的好料子翻出来,准备给玉棠置嫁衣。又把箱子底全开了,那些珠宝首饰全摆出来让玉棠自个儿选。
玉棠只说不用,老太太再三要她挑,方随手拿了两样。
少清道:“现在都兴穿婚纱的,女乃女乃您还当玉棠姐要蒙盖头啊?”
“那敬酒服总是要换几身的,难道样样都是洋玩意儿?”老太太亲自挑了几件,塞到玉棠手里,“你若嫌款式不合式,可叫人改去。成色却是极好的,如今市面上的远不如这些。”
幸好只是订婚,不然按老太太的意思,还有三朝服六朝服,那是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每天都要换新的,不许重样。然而饶是如此,已经是大费周折。更兼邓子聪从南洋回来了,三媒六聘亲自托了人来提亲,大太太一来因少容年纪渐长,二来邓子聪这回生意成功,算是发达了,便允了。
这对有情人自然欢天喜地,为婚事忙了起来。傅公馆里当真是双亲临门,个个笑容满面——只除了两个人外。
一个是少鸾。他着实太忙,从香港回来以后,几乎没着过家门,吃睡都在天外天。家里有喜事也见不着他人影。老太太和大太太原本还想催一催他和莫小姐的事——既已同去了香港,估计有戏——奈何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另一个却是玉棠。不知怎的,这位关小姐平日里大方爽利得很,好事将近,反而羞人答答起来。也不见她在厅里说笑了,也不见她同少清打打闹闹了。平日里她说话直爽,向来是大家的开心果,眼下一天里却有大半天呆在屋子里。
二爷猜:“或许这是她们老家风俗,出嫁不兴欢天喜地——不是还有哭嫁一说吗?”
二太太道:“我看多半是婚前恐惧症——她和乔天虽说处了些日子,但到底不长,不免担心将来的生活。”
然而任何一个家庭逢着有两件大喜事的时候,个人的情绪总分不了人们多少心。只有少清最闲,这天放学,来找敲玉棠的房门。玉棠来应门,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蓬松,脸上还带着几分倦意,少清“咦”了一声,“昨晚去做贼了吗?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玉棠开了门就歪到床上去,懒洋洋道:“午觉睡久了点。”
“那饿了没?我买了鸡蛋糕来。”说着把盒子打开,女乃油、面粉和鸡蛋混合在一起的甜香顿时飘了出来。
“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那就吃些蜜饯开开胃。”少清在这屋子里是极熟的,平常也往这里来寻吃的,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些苏州带来的蜜饯,自己先拈起一颗,再把盒子递到玉棠面前。玉棠的目光在那上面怔怔地停了两秒钟,心头像是笼着一片迷雾,迷雾里伸出一只凉津津的手,在心尖上狠狠地捏了一下,一下子痛得几乎要迸出泪来。
少清见她眼眶蓦然红了,吃了一惊,玉棠吸了口气,靠在枕上闭了闭眼,低声道:“我不想吃,你拿开吧。”声音已经微微沙哑。
少清只得收了蜜饯盒子,嘴嘟起来,叹口气道:“你跟大姐,都是新娘子,却是天差地别。玉棠姐,难道你不爱乔先生?”“爱?”玉棠睁开眼睛来,“我没你们新派,我们那儿的女人,是不讲爱的。”
“那你们讲什么?”
“彼此看得过去,还算合得来,便行了。爱,爱是什么东西……像少容跟邓子聪那样的?那得花多长时间呀,什么时候才结得了婚?那是你们新派人讲究的,我可没那么多工夫。”说着她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一肚子的气息在里头缠绵徘徊,总吐不尽。
“可是,要天长地久地过一辈子,总要找一个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啊!”
“跟谁不是一辈子,再说乔天待我也不赖,我看他也顺眼,总之定了亲就好了,再过半年,就结婚。”见少清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玉棠一顿,“这么看我做什么?”
少清吐了吐舌头,“我原本还猜你是另有喜欢的人呢,看来不是呀!”
玉棠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笑了,“我自到这里来,就跟乔天在一起,还有谁呀。”
“二哥呀,”说着少清又吐了吐舌头,“你刚来的时候,老太太可是想把你们配成一对。”
“他?”玉棠冷笑了一下,心底里的浓雾却泛泛地漫上来,眼前几乎都有片雾气,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跟他八字不合。”
“合的,老太太合过的,不过那时你俩互相看不顺眼,老太太自然也就不提了,后来又有了乔先生,更丢开了。”
“这就是缘分呀……”玉棠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待订了婚,乔天便要在外面找房子了,等一结婚,我便要搬出去。到时候,大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少清道:“没事,我们常去看你,你也常来看我们。”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下人便来请晚饭。
少容和邓子聪也来了,两人采办了一天的东西,虽累,兴致却高,一样样把东西拿出来给众人看。新房墙上挂的画,拍的婚纱照片,婚床上放的喜庆女圭女圭,蕾丝刺绣的灯罩,花生造型的瓜果盒……摆得满沙发都是。还有送给玉棠的东西,钟形的玻璃罩子罩着一对水晶雕成的一对安琪儿,俱生着翅膀,底下有托盘。少容拧开机关,托盘便缓缓转动起来,音乐叮叮地起响起来,水晶人儿在灯下闪着光。
这种新巧玩意,一度是玉棠最喜欢的东西,少容也算是投其所好,她和邓子聪能在一起,玉棠功不可没,这自然只是小小一件礼品,她向玉棠道:“待你结婚的时候,我还有一份大礼送你。”
玉棠点点头,心里面却是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这些离自己很远,比在飞龙寨听到“上海”这个地方时还要觉得遥远。自己就要定亲了,就要结婚了。原本就是奔着这件事来的,事情真的开始了,却无端地觉得有些恐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夜里常常睡不着,白天补觉,却也睡不安稳。这天晚上翻来覆去,便知道肯定没觉睡了,干脆起来到花园里走走。花园里隔不远亮着一小盏灯,照亮道路。一棵树上挂着一块靶盘,那是二爷玩英国飞镖用的,上回被她玩坏了一块,又换了新的。玉棠在它面前停下,慢慢掏出刀来。
少鸾回来时已经是清晨了。街道上清冷得很,有人在发煤炉子,扇子扇起一股股的青烟,还有人出来倒马桶、买菜。天其实还没有大亮呢,在夜与昼相交的模糊时刻,天地间像是笼着一股雾气。也许是他的眼睛里起雾了吧,盯了一个晚上的牌,眼睛已经累得熬不住了,身体却不想歇着。到了家,也不想回屋,而是走到花园躺椅上去透口气,却不料已经有人在了。
玉棠的辫子全盘在头上,身上穿着来时的男装短打,袖子挽起来,指间一抹寒光,不远处二爷偶尔用来练英式飞镖的盘子上,已经插了三五把柳叶眉刀,手里的正要挥出去,眼角余光瞥见个人影,回过脸来。
练刀的时刻,她的眼睛仿佛也带着刀一样的锋利杀气,直接穿过时光与晨雾,投射到少鸾身上。
少鸾步子一顿,仿佛心脏真的被刀尖刺中,一阵冰凉的疼痛,全身的力气忽然都失去了,他转身往回走。
一道寒光贴着他的耳边飞过,“笃”地钉入他身边的一棵树干上。
“过来。”玉棠在后面拿起桌上的手巾擦擦手,坐下。见他不动,道:“第二刀可没这么准了啊。”
“又不去卖艺,玩这个做什么?”少鸾转过脸来,嘴角勾起来,已经带上了笑,走过来把椅子一勾,坐下,“咱们不是已经绝交了吗?”
他眼睛里有血丝,底下一片青黑,玉棠默然看了他半晌,他也看着玉棠,脸上的笑却渐渐挂不住了。面前的人瘦了,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一时怔忡,玉棠问:“生意怎样?”
“还行。”
“反正你总是有办法的。”
“那是。”他揉揉肚子,“有点饿,你吃过早饭没?”
“还没。”
“那一起去吃饭吧,”他站起来,“老太太也快起来了。”
玉棠却坐在那儿没有动,手搁在扶手上,十指在自己月复上扣起来,脸瘦了些,下巴尖了,越发显得眼睛沉甸甸,瞳仁黑漆漆,衬着眼白,一望无际,“少鸾。”她唤了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少鸾却已经迈不动脚了。好像,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先前两人交恶,她自然是不会叫他。后来和好了,叫起他来只用“哎”一声,或者,眼波一转,他便知道了。她的眼睛是最好的呼唤,他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她嘴边。
“坐下吧,”玉棠仍旧看着他,“我有话说。”
少鸾便坐下了,还想再维持那副轻松的神情,却已经不容易了,他偏过头去看丫环们在花园里摘插瓶的花,“唔。”
“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没事,小口子,早好了。”
那边的声音停了停,方道:“那天是我出手重了,对不起。”
少鸾扭过头来,“咦,这位是关玉棠小姐吗?”
“你别嬉皮笑脸,好好听我说话。过些时候,我女乃女乃就要来了,到那时候我跟乔天的事就算定下了。真嫁了人,我就不住这里了。虽说都在上海,可上海这么大,我又是个已婚的妇人——我不像你们那么新派,结了婚还到处玩,我自然是要守在家朝里,生儿育女。到时候,我们未必还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别说得跟遗言似的。”少鸾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心里头一股说不出来的烦躁,像有小虫密密麻麻地啮咬他的心,要按着极大的性子,才能坐得住,“放心,乔天会带你出来的。”
玉棠却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继续道:“我是从小儿跟男孩儿一起长大的,但论亲密,除了我哥,就是你了,连乔天也得靠后。我们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好,从今往后,我们都别吵了吧。你要是心情不好,跟我说一声,我不在那个时候理你就是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别来招我就是。我在这儿的日子也不长,别让我以后想起来,净记得咱们吵嘴的事。”
清雾的迷雾将散未散,秋天的凉意似有还无,一点一点围过来,肌肤上感觉到一股寒意一直透进去,透进骨头里,透进胸腔里,连一颗心,都变得寒浸浸的,再跳一下都觉得艰难。
少鸾低了一回头,再抬头时,勉强笑道:“那就是你忘恩负义了,我鞍前马后做牛做马地伺候你,还抵不过一顿吵,真是。”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大道理说完了吧,咱们快去厨房找吃的吧,我的肚子早饿扁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包子熬着粥,时间还太早,都没熟。少鸾便一迭声叫人拿面包来。他向来是禁不住饿的,一饿就要嚷。也不知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一片青黑。自那次病后,一直没有胖回来,下巴始终尖尖的。隔了一阵子没见,像是又尖了些。
玉棠看着他的侧脸,不知怎的,只觉辛酸,挽袖道:“我来下面给你吃吧。”
“别,等你下好面,我饿也饿死了。”
这是头一回,提到面的时候他会拒绝。玉棠低下头,慢慢地把袖子放下来——这一世,总有别人张罗他吃喝,她下的面啊,他总是不能吃到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她下面给谁吃呢?乔天会吃吗?会在吃得稀里呼噜吗?会为一碗面嬉皮笑脸再三央求吗?会在她下面的时候不停在身边转,吃完之后又给她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会吗?
只是这么想着,心里的雾气终于化成了水,“嗒”地滴到衣襟上。
“那你先吃,”她没抬头,“我先走了。”
“唔。”少鸾没有转过脸来,他大口地咬着面包,仿佛几天几夜没吃饭似的,往嘴里塞了又塞。面包又苦又涩,他勉强咽下去,却哽在胸口,大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