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马车几乎将隔夜的饭都会让人吐出来,除了因为路不平,更大的原因是马跑得太快。这已经是沿途换过的第四次马匹了。此时的马车已经过了山西境进入了陕西境内。一路上马车没有按平日的线路走保定府、太原府,而是极为惊险的沿着塞外长城然后取道大同府,很快就能到达神木。这条道虽然凶险,但却快而又安全。这安全应该是相对于大明王朝派出的锦衣卫的追杀而言的,在大明与鞑靼的边界间行走,锦衣卫多少是有些忌惮的。赶车的人因为连续几夜的不眠不休已经双目通红,一身的风尘与狼狈,仔细才能看清那正是平日威武风光的边塞参将管鹏。而车里坐的正是朱朝夕与念念。
车速快,除了因为要避开追兵,更重要是因为朱朝夕已经危在旦夕!
念念紧紧将朱朝夕拥进怀中,不教他的身体因为四下的不稳而受到丝毫的冲撞,而朱朝夕原本就清瘦的脸更是苍白的可怕,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教念念的心仿佛也随之跳了又停,停了又跳。真是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经历如此多的磨难,好不容易她同朱朝夕九死一生的逃出京城,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毒发了。冷含香在他们临行间担忧的目光还犹在眼前,那冷漠间却难掩无奈的话语更是让她难以忘怀:“医术无双一向是我引以为傲的,我能救你,却无法救他……他早在三年前就应该因为穿肠的毒药而死掉了,他苟活了这么久,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熟读医书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人能够在饮下鹤顶红后还能多活这么多年,而我相信这些年他活得也极为辛苦,除了他心底的痛外,更多的痛苦还要来自于几乎日日夜夜折磨他的余毒,而每次的激动、每次的呕血都仿佛五脏六腑中有千万把小刀剜过的痛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也许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吧,他活到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为了等待你——他最心爱的女人的出现……而他如今找到了,也算了了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了吧,念念,我无能为力了……”“也许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吧,他活到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为了等待你——他最心爱的女人的出现……”冷含香的一字字都敲在念念的心上,自己为了见到他,穿越了几百年,来到这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而他为了能够等到自己,竟也忍受了整整三年万箭穿心的痛,上天既然安排了他们如此神奇的相识与相恋,却又为何残忍地让他们得而复失呢,她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啊!“别急,别急……”朱朝夕清醒过来见到念念颊边的泪,轻声道,“冷含香是个奇特的女子,离京时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圣上,至少他表面上答应了不再为难我们,至于暗中的行动,如果做得太过分也终是难掩天下人耳目的……所以你教管鹏可以慢一点赶路,这一路来夜以继日的奔波让你们都累坏了吧……”念念抹去眼泪,柔声道:“没关系,我们都不累,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已经快到延绥了,聂大哥是个聪明人,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更何况听说你还有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的师傅,你一定会没事的……”虽然是在安慰他,念念的泪却越涌越多。这些时日,他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削瘦,呕血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教她如何能够不急?他同她都知道这么急着赶路并不是害怕后面的追兵,而是想早一点见到聂临风,早一点想到救朱朝夕的办法。“傻丫头,别哭了,你看我这不好好的么?”朱朝夕吃力地抬起手,擦去念念的泪水,温和地笑着,“能够与你相识相恋,我此生足矣,一直以来我人生的重要任务就是保护大明国土不受侵犯,保护柔弱的盈玉的安危和幸福,我自以为做得很好,可是无论是为人子为人臣,还是为人兄长都做得并不成功,而当一切都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时,我绝望了,也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目标与勇气……我可是遇到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心还没有死,在你的关心、鼓励和信任中又活了过来……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是知足的,因为上苍毕竟待我不薄,让我认识了你,让我原本灰黯的人生还有一丝光彩……”“不,你不要再说了……”念念突然伸手去捂住他的嘴,这话听起来是那么悲哀而绝望,好像……遗言一般,让她的心又不自觉地痛了起来,她摇着头,轻叹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什么你死了我要如何坚强活下去的话?朱朝夕,我告诉你,我从几百年前的现代跑到这里来,也许上天就是注定让我来认识你,了解你,鼓励你和……爱你,如果你死了,我在这样一个陌生在地方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这里又会有什么是值得我去留恋的?”她柔声,却又一字一字坚定地道:“虽然我们知道对方的存在才不过不足一年的时间,但却仿佛有千年百年那么久,就像当日你同冷含香所说一般,我死了你不肯独活,而你死了,你又舍得让我独自一人承受孤独与寂寞么?”朱朝夕的心因为念念的一番话而乱了,他从在宁王府念念为了救他而甘愿饮下那穿肠毒药时便应该知道她是肯为自己死的,可是难道真的要让这样一个正值青春的健康女子陪他赴死么?他的嘴动了动,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时,赶路的马匹几声长嘶,马车在管鹏强壮的胳膊下疾停下来。
隐约听到管鹏的惊呼,这声音还没来得及入耳,车帘就被风一般地掀了起来,来人更是如风一般疾掠进来,正是聂临风!“朱兄?”聂临风望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朱朝夕,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是一种不用言语就能让对方明白的信任与关切,“对不起,因为有些事情的耽误,我来晚了……”“来得还不算晚。”朱朝夕淡然一笑,在心中暗暗一叹,至少在自己活着时还能够见到他,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了,而自己拖累了太多的人,许多事应该在走之前有所安排的,他苦笑道,“临风,我在京城……”聂临风与他相识许久,从他的表情中大约也猜出了些想法,只是轻叹道:“别说了,带兵的张千总已遣人回报了些消息,而冷……师妹托人将你的消息捎给了我……”“冷姑娘是个百年难得的好女子,我本同她接触不多,又因为你的事对她怀有偏见,但从京城之行来看,她必是有隐情,而且她的冰雪聪明、她的冷静处事还有她的侠义心肠都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够俱备的,而这次我和念念能够顺利逃出京城,更是多亏她的相助……我怕我们走后她会有危险……”朱朝夕望着聂临风,他知道聂临风对冷含香是始终未能忘情的,而现在身处险境的冷含香更应该急需聂临风的帮助。“你别说了。”聂临风长叹,冷含香是怎样的女子他其实一直都很清楚,当初他们分手更大原因就在于所看重和想要的不同,但就连他也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刻她居然能够不顾一切地帮助朱朝夕和念念月兑险,这份情,算是他欠了她。他苦笑一下,又道,“你不要想太多了,现在是你的身体最要紧,你都病成这副样子了,还要为我、为别人考虑么?你已经为别人活了这么多年,也为自己活一下吧。”为自己而活?朱朝夕喃喃叹了口气,这话聂临风不止一次同自己说过,以前他不过是一笑了之,并不往心里去,但自从遇到了念念,仿佛一切都已不同,而此时听来,却不由一阵悲哀,当他想为自己而活时,却已经是目前这般的奄奄一息了,这个愿望还能够实现么?只听聂临风又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你的师傅,‘戴兴寺’的住持见痴大师出关了,他一听说了你的事便急急地赶了过来,我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耽搁了,现在他也在车外。”朱朝夕心中一动,他心目中一向最敬仰的便是师傅,他的淡泊无争、通今博古、慈悲胸怀以及洞晰一切都让他感到汗颜,其实回想起来,这两年多来,师傅曾经不止一次地鼓励他,暗示他尘缘未了,让他满怀信心地面对未来,甚至要他必到三年期满才能剃渡——难道,师傅已经算出了念念的到来,而此时恰好的出关,也是在他最为危难之时,应该也不是恰巧的事情吧?自己刚好有事情想请师傅帮忙,于是他望了望身边一瞬也不肯离开他身旁,并紧紧握住他的手的念念,温和地道:“念念,你能帮我打点水来喝么,我口有些渴……”念念知道这是他要自己回避的意思,她本是极不想走的,但望着朱朝夕肯切的目光,也不由轻轻一叹,弯腰出了车厢。车厢中的朱朝夕此时口中再也压抑不住的鲜血终于“哇”的一声喷了出来,溅到了聂临风一身一脸,那刺目的红仿佛是将他全身所有血液都喷涌过来了一般,甚至还源源不断在流。朱朝夕伸手,阻止了聂临风的惊呼,于呕血的剧烈喘息间吃力地道:“不……别……别出声,我……不想让……念念再担心……”聂临风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伸手抹去朱朝夕嘴角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点头道:“好……我不会让她知道的,朱兄,你一定会没事的,有见痴大师在,他一定……能够治好你……”
车外,是一灰衣僧人。他负手而立,背影虽然削瘦单薄,却看不出孤单的痕迹,反而感觉如此的轻松自在,仿佛有一种可以安抚人的力量,让人不由得有种想顶礼膜拜人冲动。那僧人背向着念念,虽然看不见他的模样,但念念却也知道他便是朱朝夕在“戴兴寺”的师傅见痴大师,不由恭敬地合什行礼道:“见痴大师。”那灰衣僧人缓缓回身,温和地笑道:“小泵娘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温暖的有如春风般让人能够立刻平静下来,而他的双眼更是如此清澈澄净,不见一丝杂念,坦然的让世人自惭形秽--念念一抬头,目光便跌入了这双眼中,这双眼是这般的熟悉,因为世间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够拥有这般明亮与干净的双眼了!念念神情不由一变,惊呼道:“大师……是你!”
一年前于五台山下小摊旁初得半块玉佩时的欣喜犹在眼前,那仿佛是刚刚听完佛祖受教般欣喜与宁静的神情,那仿佛刚刚于菩提树下彻悟般坦然与清澈的目光,那如春风拂过万物都充满希望般温和的声音,甚至看不出年龄的平静面容和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都如此真实在映在那里,怎么可能?!眼前的人与一年前五台山下的会是同一个人么?念念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让她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不……朱兄……你……”这时突然一声惊恐而绝望的呼喊从车厢内传来,是聂临风的声音,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惊吓到的人,而之所以会发出这般地声音,难道是朱朝夕——出事了?!
两年后。
这是水草丰美的草原深处。春去春归,雁来雁去,又到了草木萧瑟的秋季。夕阳西下,如血的残阳映红了静静的河水,于苍凉间带着绝望的美丽。那是一条没有声音,没有帆影,也没有尽头的河,仿佛流到天上人间那么远,那么久。那河边寂寞的身影,如此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化为了千古的石头,苦苦守望着心上人的归来!她回头,夕阳还未落尽,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光芒映在她的脸上、眉间、发梢,而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丝令人心痛的哀伤与忧郁。她——正是念念!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这正是她无数个日日夜夜所梦到的景色,而站到这里的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明白,那河边始终没有回头的身影,竟然……是她自己的!难道多年来的梦境早已预示和注定了她要在此孤独终生么?那么那个她苦苦念着、等着、盼着的朱朝夕是不是还活着?当时见痴大师带走了几乎已经回天乏力的他,说是只有回到三百多年后的现代才能用先进的医疗技术为他换去已被毒药侵蚀得坏死的肺与肾,而这一去便是两年,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回到现代呢?走之前曾经听见痴大师讲过,凡人是不能够随意穿越古今的,而她之所以会回到过去,除了心中强烈的意念外,更多的是靠运气,这运气便是一种叫做“磁场”的东西,那天晚上她在镇北台城关上的天气、地势与气息都与明朝那时的磁场相同,同时手中还有凝聚着朱朝夕太多不甘的墨玉,她才有机缘来到这里,而不知道朱朝夕是不是也有这个运气能够运用同样的道理回到现代……这两年来她时时刻刻地等,日日夜夜地盼,企盼着有一天忽然会有人推开了她的门,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这些年来他的想念,而面对着梦中已成为现实的此情此景时,念念恍然,或者——这根本就是个骗局?念念也无法解释自己如何能够回到古代的奇特际遇,但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般幸运吧,而见痴大师与朱朝夕一同两年不得消息和多年来的梦境惊醒时那孤单的身影竟然是自己的现实,却让她不得不由心中生出一丝绝望。当年她曾经毅然决然的表示如果朱朝夕死了自己不肯独活的决心,会不会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大家出此下策谎称他回到现代治病,而为她找到一个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呢?聂临风为她安排的这个住处远离人世的喧嚣,这里曾经是西夏王国的故地,但在百年前被强大的鞑靼人所征服,如今成为一片人烟稀少有地方,正因为如此,草场也格外的丰美。而这座规模不小的府邸便建在这片草场中鲜有的最佳地势上。这桃源仙境般的宅院仿佛早就盖好在那里等她住进一般,聂临风含糊的讲过,这是朱朝夕在准备回京城前便命他找人选到这片土地,为的就是与她同渡此生。背山面河,风景优美怡人。可是再美再好,与她同渡此生的男子却不见了,要她能够快活么?朱朝夕一番苦心,费尽心机想要让她坚强地活下去,而念念也始终活在朱朝夕为她编织好的故事中,那么她会等多久,她能等多久?念念紧紧握着手中的半片玉佩,那是他唯一留给她的纪念了吧,另一半她执意地留在了朱朝夕的身上。当年正是因为这半片玉佩,让她来到他身边,而如今,如果他还活着,他也必定会凭借着这半片玉佩找到回家的路。耳边犹还响起在五台山脚下见痴大师说过的话:“这千年的玉佩是有灵性的,它必然会带着它的主人找到回家的路……”“命由天执,运由心造……有些事情,只要有心,便可成功……”
如果真的只要有心就能成功,如果真的她凭借一股强烈的意念就可以回到古代找到心爱的人的话,那么,她情愿相信朱朝夕还活着,情愿相信他在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世界好好地活着,情愿这般痴痴地、无怨无悔地等下去,无论有多久,就算是海枯石烂,就算是化为“望夫石”,就算是要耗尽她这一生一世,她也要等下去!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也又是一个注定的不眠之夜。
秋风呜咽地吹过,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是思念,是寂寞,是期盼,还是无奈?寂静的夜晚隐隐传来匆匆的敲门声,就好像一个远方的游子急于回家见到亲人的渴望,又仿佛一个晚归的丈夫即将面对心爱妻子的激动。门开了,一条熟悉的身影如获至宝般将念念紧紧拥入怀中,那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入他的胸膛,再找不到往日的温和与淡泊!闻着那鼻端熟悉的气息,念念的泪水滚滚而下——上天毕竟是待她不薄的啊,她终于等到了她想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