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薇斋,便是太老爷的居室。
青炉熏香的余味还有残留,如今却是满室凝然。太老爷的尸体还没有移走,太夫人旁边便坐着按察使闵延,捋着胡须一脸严峻,周遭下人更是噤若寒蝉。
苏厢辞神色淡而谦恭地站在众人中央,而此刻与她对证的便是一直以来伺候太老爷起居的大丫鬟绿致——
“……奴婢当时正服侍太老爷喝药,南面的窗户突然开了,奴婢一抬眼就看见一道影子从窗前一闪而过,还冷笑了一声,奴婢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飞过来,太老爷就倒下了——”
“那你可曾看见那个人的容貌?”闵延问。
绿致摇头,“那个人……很瘦,而且她的笑声……很像女人。”她怯弱地看了一眼苏厢辞,脸上升起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也不敢相信苏厢辞便是杀人凶手。
闵延看向苏厢辞,“昨夜亥时,你身在何处?”
苏厢辞略微颔首:“回大人,民女日有所思夜不能寐,闲着无事便出来散散心。”她字字清晰,竟毫无避嫌之意,“且实不相瞒,民女昨晚确实经过这沁薇斋。”说到这儿她瞥眸扫了身边的上官紫楚一眼,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后来碰见了醉酒回府的大少爷,还送他走了一程,不知大少爷可还记得?”
上官紫楚默契地接上话:“我当时虽有醉意,却也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女子易了容,且对府内地形了如指掌,若不是本府之人,便是久住之客。更重要的是,她身怀武功,但右臂上有伤。”他实话实说,并不打算为苏厢辞隐瞒半分。
闵延正要继续发问,便只见苏厢辞径自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口,“大少爷所说的那个人便是民女。”她转眼去看上官紫楚,这次却用一种漠然的,甚至是疏冷的眼神,“所以大少爷也怀疑我便是杀人凶手吗?”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并不回答,而后不知是忧是愁地叹了口气,“凶手作案的时间,当真是昨晚亥时?”他问绿致,一面走到太老爷的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太老爷的尸体已被翻了个身,后背上赫然插着三枚桃花刃,切肤刻骨。
他又将屋内的布置都细细勘察了一遍,包括桌上的香炉,盛着一半药汤的药碗以及床脚的三层梨木抽屉,皆无遗漏。他的神色冷静从容,俨然成了断案之人。却没有人觉得半分不妥——因为这个男子永远拥有让人心服口服的自信。
而不等绿致回答,他又兀自点头,来回踱步道:“确实,他们听到你喊刺客的时间是亥时左右——”他突然顿步,伸手触模上太老爷戴在颈间的一枚贴身麒麟玉,慢慢地皱起眉头,继而消融成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我记得小时候曾听祖父说过,这枚玉他戴了几十年,与他产生一种灵性,若是玉离了人——也就是感受不到人的气息,玉色便会改变。且根据间隔时辰的不同,其颜色也各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而若祖父亥时遇害,据今只有六个时辰,所以这麒麟玉的颜色,本应是黄色才对。但这玉如今却是蓝中透红,也就是说——他遇害时间至少是戌时,这当中一个多时辰的误差,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语一出,四周渐响起了唏嘘声,便连太夫人脸上的表情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而苏厢辞的眼里却有了笑意,她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倒像是期待他接下来的言语。
“奴婢当时……”绿致的眼眶微微变红,似有难言之隐,“根本不能出声,身体也不能动……”
“是被隔空点穴了吧?”上官紫楚顺着她的意思问。
绿致咬紧下唇,微微点头。
“点了什么穴,难道能在一个时辰之后自行解开?”
“是风池穴。”
“嗯……风池穴。确实,也只有风池穴——”上官紫楚话语一顿,而后斜斜一挑眉,“真令我惊讶,你只是个丫鬟,竟对穴位了解得如此透彻?!”
分明是将她引入自己巧言铺设的陷阱里去了!
绿致身体微颤,低下眉看不清她的表情,“大少爷,奴婢曾经也是医道世家之后,只因家族没落才不得不入府为婢……故而对穴位小有一番钻研,这本不算什么。”
“如此倒也说得过去,那我们不谈这个。”上官紫楚直接岔开话题,“你方才还说,凶手是从南面的窗户投进来的‘桃花劫’?”见绿致不明所以地抬眼,他又指着临窗的三层的白纱缦,“但据我所知,祖父向来朝南而睡,所以他的后背理应朝北才是。再者,由窗及床隔着三层帘缦,听你的证词是说凶手一招即中,而她若想直接将桃花劫刺到床前便必然会刺透帘缦,但这帘缦却丝毫无损——你又该作何解释?”
说罢微一扬袖,那三枚桃花刃便自床前的角度飞出,“呲”——果真无可避免地刺破帘缦,插入北墙之中。
上官紫楚转而朝闵延恭敬一揖,“闵大人,草民以为,证人言辞里漏洞百出且多有隐瞒,还望闵大人明鉴。”
绿致的脸色猝然变白,“扑通”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知罪,奴婢不该撒谎——因为奴婢不敢让别人知道,其实奴婢原本也是习武之人……”她说到后来话语已然哽咽,“其实昨晚奴婢确实与那刺客交过手,但奴婢害怕被驱逐出府,才故意隐瞒了真相……”
“这——”
闵延正犹疑,倒是身边的太夫人冷静发话了,声音不怒而威:“既然你与那刺客交过手,总该见过他的长相,你只管依实情道来。”
绿致含泪点头,“那刺客确实是个女子……但她易过容,奴婢也不敢断定究竟是谁……”
模棱两可的话语,却分明又将矛头指向苏厢辞。
而苏厢辞却依旧不露声色地站在那里,她其实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为自己洗月兑罪名,但她偏偏什么都不说。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官紫楚,笑得嫣柔美好,而那静水般的眼神里分明透露出一种妩媚至极的讽刺,甚至——挑衅。
“紫楚,你从来不缺少欣赏你的人,你只是缺少一个知己,一个对手,一个——能够真正与你契合的人。那些随声附和的喝彩,包括瞻仰你的视线,不过令你徒添寂寞与空虚罢了。相比于那些痴迷与青睐,你更需要一个——在你醉生梦死的时候,用冷水将你泼醒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跃入脑海,上官紫楚只觉得浑身一震,记忆里的那张容颜陡然清晰了又陡然模糊,那时桃花纷飞,伴着少女巧笑宴宴的颦语,一声声唤着:“紫楚,紫楚……”
桃花容颜,狐媚气质。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过她清风吟月的斐然诗情,也再没有人比她更懂自己——
“阿宝……”似乎思绪还在飘忽,嘴里却已经念出了那个名字。
苏厢辞闻言也是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上官紫楚突然用手蒙住右眼,须臾的沉默,却好似历经了千万年之久,等他松开手时已是神志清明,“我有三个理由可以证明,苏二小姐绝不是杀人凶手。”
苏厢辞眼睫一颤,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慢慢凉下去,冰凉彻骨。
他终究还是想不起来——是因为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原本就没那么重要吧?
“哪三个理由?”
上官紫楚颔首微笑,从容不迫道来:“其一,若苏二小姐为了掩人耳目才易容,又为何在杀人时会使出桃花劫这一招,还要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相信苏二小姐不会是这样大意的人,所以我怀疑这桃花劫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他别有用心地看了苏厢辞一眼,继而又道:“其二,绿致和苏二小姐交手,苏二小姐受伤但绿致却毫发无恙,意味着绿致的武功分明是在苏二小姐之上,既是如此,为何绿致竟会由着苏二小姐杀了祖父?若不是苏二小姐另有隐情——便是绿致故意见死不救。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绿致的立场都很可疑。”
上官紫楚转而看向绿致,只见她一脸漠然也无辩驳,便又微笑起来,走至那三层梨木抽屉面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绿致的真实身份——”他的手指摩挲着抽屉外缘极细微的刻痕,眼里的笑意越发幽沉难测,“我方才检查时便发现,这三层抽屉的摆放顺序被人故意调动过,便是为了掩饰昨晚遗留下来的无法被破坏的证据,而原本的摆放顺序应是——”
他将抽屉上下调换了位置,那原本凌乱无序的刻痕竟赫然变成一条鲤鱼的雕刻!
但那凌厉的刀剑痕迹意味着这绝不是简单的雕刻——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契丹邪教‘飞鲤阁’的飞鲤印记,也是利用真气隔空杀人的绝顶招数,而飞鲤阁内唯有阁主和左右两大护法能够使出这一招——”上官紫楚轻眯起眼,“而如今契丹叛变,攻陷营州,正值兵乱之际,飞鲤阁的人却借机混入上官府,究竟有何企图?”
语惊四座!原来这丫鬟竟是契丹派来的奸细?!
而不等众人在震惊中反应过来,便闻“噌”的一声,绿致竟直接飞身而起,长袖一拂,袖中便飞出一道银光铁索直直朝太夫人刺去——
“保护太夫人!”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室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上官紫楚也在瞬间飞身拦在太夫人面前,徒手扯住了那根铁索,同时腕上使力连绞三匝,就要将她拿下,怎知半空中的绿致却忽然弃了手中铁索,便趁着所有人涌向太夫人之际,直接从南窗飞掠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好一招金蝉月兑壳!
而连续的混乱之中,唯一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便只有苏厢辞。她远远地看了上官紫楚一眼,唇边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她轻描淡写的赞赏,又似乎——这一切早在她的预料之内。上官紫楚给了她三个理由,但若换成她便只需要一个——她相信那个男人。
“你还是像从前那般意气用事。”她兀自道了句,转身走出沁薇斋。
上官紫楚也随了出去,此时苏厢辞已经回到南苑,坐在石凳上取出随身的针线,竟专心致志缝起那幅残缺的画来!
上官紫楚越看越觉得稀奇,哪有人是用针线来缝补残画的?这个女子总能做出一些超乎常理的事。
“我若是你,便不会说出最后一个理由。”倒是苏厢辞先开的口,见对方气定神闲地扬扬眉,她又笑着继续指下的飞针走线,“你当着闵大人的面揭露绿致的真实身份,置整个上官府的安危于何地?私藏奸细的罪名可不小啊。”她抿唇笑笑,很是妩媚,“何况太夫人何等精明,她难道不知道绿致的真实身份?之所以私留她在府上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偏将一切昭告于众,倒像是故意要让太夫人难堪了。若不然——绿致最后不会出招要伤太夫人。”
那个姑娘的心思她也不会不明白——故意要伤太夫人,自然是为了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让闵延起疑。官场黑暗,所以勾结互惠,这个上官府果真不是省油的灯。
而这男子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要让家丑外扬,所以说他是意气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