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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花辞 第一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2)

苏厢辞,是个残忍的女人……在远处凉亭内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怅然轻笑,自腰间模出一柄镂花的白玉扇“啪”地抖开,眉眼生春风雅如画,“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南逐被她拒绝,何况还是如此妙不可言的女人——我难道不该乘虚而入?”

是一句疑问,却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说话的人已经起身朝亭外走去。

蝴蝶恋花,天性使然。或许是他骨子里的风流浮浪注定了自己总会被特别的女人所吸引,说是见异思迁也不为过,谁叫那个女人偏被自己看见了不为人知的一面呢?他只是忽发奇想——好好戏弄她一番——

上官紫楚走至半路却突然顿住,因着水榭里的那番对话——

“金玉乃身外之物,赠与良友未免俗气,便送你一幅画吧。”上官南逐将一幅画卷递给苏厢辞,“我前几日随性而作,原本想请你指点一二,如今只能当作离别之礼了。”

苏厢辞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展开画卷时却怔忡了一下。谁都没有看见——她的眼里分明升起一瞬憎恶的情绪,而后不露声色地凝成一抹嫣然的笑意,“二少爷作画用的是‘犀泽墨’吧?”她的手指抚模着画上色彩浮艳的松山雾境,“这犀泽墨本属江南四大奇墨之一,以其鲜活的色彩闻名,即便画品时隔多年,也一样可以保持色彩的灵活生动。”

“呵呵,厢辞果真好眼力。”上官南逐笑嘻嘻地迎合她,心里却在发虚,这幅画原本是他从大哥的书斋里找出,为了讨好佳人才谎称是自己亲笔所作。

“二少爷说这画是前几日所作的?”苏厢辞突然问道。

“呃……是上个月,上个月画的。”上官南逐的额头冒出虚汗。

苏厢辞心下了然,面上却假装疑惑:“可是,为何这画上签注的却是‘载初元年,秋’?”

那分明就是六年前所作的画!“春山云初净,秋虫谢草暝,雾川引独蝶,深岩唳孤鹰。”她兀自念起画末所题的诗,竟似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这画中色彩虽明艳动人,实则是用浮靡掩饰那份悲戚,华而不实,由此可见作画之人内心孤寂难耐。而且——”

她顿了顿,有些不以为然地轻笑出声:“这幅画其实很糟糕呀。”

站在园外的上官紫楚着实一怔。他记起了那幅画——确实是他六年前郁郁不得志时随性泼墨而为,自然谈不上是什么惊世之作,却也不曾料到——竟有人用“糟糕”来形容他的画!

“这幅画乍看之下容易被其靡丽的色彩所迷惑,但若细究便会发现——它的左右半景极不对称,且无论是论形廓还是着色,左面半幅分明要比右面半幅画得好,以至于两场半景不能很好地融合。纵然作者有意细琢右半面以求完美,却仍旧有些力不从心。”苏厢辞毫不客气地指出画中的缺陷,“更令我惊讶的是,如今文人墨客都习惯在诗画右下角签署题字,而这幅画的作者却是题在左下角——”

“因为那位作者瞎了右眼。”

不期然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接上她的话。苏厢辞微微一震,回眸的瞬间偏巧迎上对方含笑调情的眼。

“就像我一样。”上官紫楚斜挑了眉,指指自己右眼上的银缕眼罩,“这样的回答,你可满意?”

苏厢辞眼里掠过许多复杂,唇边却勾起笑意,温婉得体,“不过是一家之言。”猛然意识到对方近在咫尺,不觉退后几步,颔首以礼,“还请大少爷莫要见怪。”她笑语吟吟,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是第一个说我的画糟糕的人,有趣。”上官紫楚轻摇玉扇,毫不掩饰地欣赏起眼前女子的容貌。

第一眼见她时只觉得她一颦一笑端庄得体,甚至透露几分冰清玉洁的感觉,而如今贴近了才发现,她根本是个擅长伪装的狐媚女子,那掩藏在贤淑外表之下的是娇,是媚——是她濯濯清傲的风骨!

上官紫楚竟有片刻的忡然,许多残缺的片段在脑中瞬闪即逝,记忆里是那缕淡淡的药香,那盏引路的灯笼以及那个如梦似幻的女子……

但他始终不敢确定——那个女子是否真正出现过?抑或只是他醉梦里的一个幻影?

“六年过去了,想必如今的大少爷也已经克服了左眼作画的困难。”苏厢辞轻笑着打断他的思绪,竟丝毫不避讳谈及他独眼的尴尬,“毕竟当年的黔州第一才子可绝非沽名钓誉之辈。”

上官紫楚闻言一讶,这个女子言语犀刻不留半点余地,似乎对他颇有偏见?但他们只是初次见面吧?为何那瞬她的眼里竟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楚——甚至遗恨?

“我可曾——得罪过你?”他突然疑惑问道。恍然惊觉到不对,他方才竟差点月兑口问出——我可曾亏欠过你?毫无来由的,就有那么一种清晰的错觉涌入脑海——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苏厢辞掩袖轻笑,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娇娆,全然不似刚才那个古雅的女子,“难道我批评了大少爷的画,便是吹毛求疵,故意报复了吗?”她从容地指着那幅画里的孤鹰独蝶,“大少爷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却唯独缺少知己,缺少真正懂你才华的人——我猜得对不对?”

上官紫楚些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正要从她的神情中寻出一些端倪,寻出六年前遗失的记忆——她却已经恢复了初时的平静幽然,而那种幽然——近乎是漠然的死寂。

“这幅画,是二少爷赠与我的。”苏厢辞利落地收起那幅画卷,也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起来,抬眼时依旧笑容满面,“此中有君意,厢辞定会好好收藏。”

她就要告辞离园,不料手中的画却被上官南逐一把夺过——

“既然是瑕疵品,收着它还有何用?”气急败坏将话说完便闻“呲”的一声,他竟撕了那幅画!一面忍无可忍地朝着上官紫楚怒吼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过,偏要什么都和我抢!名誉,学识,还有女人——你的身边已经有那么多浪蕊浮花的女人,还不够吗?”

上官紫楚淡淡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抢。”他难得端出几分兄辈的姿态,“只是你不思进取,样样都比不过我而已。”

上官南逐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你当自己是谁?你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六年前是谁信誓旦旦说过非苏三小姐不娶?可如今你却只会在女人堆里风流快活!炳——是啊,我嫉妒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可我更恨的是你明明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却从来不懂得珍惜!炳——你活该瞎了一只眼睛!你真活该——”

激烈的话语却被极细弱的“噌”的一声打断,有股劲风紧贴着耳畔呼啸而过,上官南逐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铿——”三枚桃花刃齐齐插入他身后的古梅树,入木三分。

而桃花刃下却是三只黄蜂的尸体。

苏厢辞拢了拢衣袖,莞尔微笑着道一句:“休要胡闹了,上官南逐。”

那三枚桃花刃便是由她发出的,那一瞬逼来的杀气已然将上官南逐吓出一身冷汗,她却不觉得有半分不妥,自顾自地嘀咕道:“这蜂子喋喋不休的真闹人。”

上官南逐怔忡地望着她,那个女子幽然而立,似乎——还是那个端庄娴雅的苏厢辞,只是那笑容里分明多出一种妩媚的威慑,一种近乎是遗世而独立的孤绝。仿佛凡夫俗子站在她面前,便只剩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敬畏。

只那么一眼,却好像看见的是六年前的苏瞳若——那个桃花姿容的狐媚少女,总是不动声色地做出许多令人心惊肉跳的事,故意要——伤人害己。

上官紫楚蓦然浑身一颤,“你刚才说什么?”他激动地扯过上官南逐,“你说我负了谁?”

不可能——纵然他风流四海,却不负天下,不负佳人。

因为他从来没有接受过那些一厢情愿的心意——没有接受,又何谈辜负?

“你怎么不去问她?”上官南逐伸手一指苏厢辞,咬牙冷笑,“是她幺妹的事,她说的话自然比我更有说服力!”

“不……他没有辜负……”苏厢辞喃喃摇头,俯身捡起被撕残的画卷,自言自语,“因为他确实……从来没有允诺过什么。”

上官紫楚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她俯身拣画的纤瘦背影,“苏——”

“苏二小姐,太夫人喊您过去。”小丫鬟怯生生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上官紫楚几乎月兑口而出的询问,“还有按察使闵大人,也在太老爷的居室……正为太老爷验尸……”她的话里分明别有涵义。

“而他怀疑太老爷的死与我有关,是不是?”苏厢辞淡淡反问,没有半分慌乱的神色。

上官紫楚眼眸微眯,瞥见小丫鬟尴尬难言的神色便也猜出了七分,“闵大人可是寻出了什么证据?但说无妨。”

“是……就是那个——”小丫鬟突然指着梅树上的三枚桃花刃,“闵大人从太老爷的后背发现了那些杀人的花瓣,问过府上的人,他们都说是苏二小姐使过的招数——”

苏厢辞闻言却轻巧笑了,“那好,我这就随你过去。”

她从容地转身要走,却被上官紫楚拦住,“既然给人留下把柄,为何方才还要故意使出‘桃花劫’?”他准确地道出那一招的名字,意味着他本人在武学上也颇有造诣,“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凶手吗?抑或是说——你就是故意要让我们怀疑你?”

他向来春山如笑鲜少说句重话,这样一问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

苏厢辞并没有回头看他,“大少爷,酒不醉人人自醉。昨夜我为你引路,你当真是不记得,还是根本不愿回想?”

上官紫楚身体一僵,“昨晚的事……是真的?”

他的思绪渐渐清晰,那一对珠光莹然的明月铛,故意易容之后的模样以及她对府上的地形如此熟悉……难道她真是——

猛然忆起什么,他双指一并探向苏厢辞的衣袖,对方神色未变竟也不躲,任他挽过自己的衣袖,果真在她右臂上发现好几道伤口,伤口利落切肤极深,边缘却有些参差不齐,不像是简单的剑伤,但血迹已经干涸,只留下淡青色的药渍,遍布在纤白的手腕上有些触目惊心。

“你果然受伤了?!”上官紫楚却先关心起她的伤势,那一丝无端流露的怜惜之情,竟是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那样犀狠的伤口换作寻常女子谁能承受得起?可她竟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风生!

“这药有用吗?府上倒是有上好的金疮药……”

“大少爷,”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衣袖,苏厢辞眉眼一弯,便落了一串笑珠,“大少爷果真是怜香惜玉。可惜——多情的人总是容易被人误解。”她的眼里有一种靡柔的缱绻,狐媚的气质渗透进骨子里,“你总是以为自己不曾接受那些好意,纵然离开了遗忘了也问心无愧。却可曾想过,你自以为是善意的不拒绝——其实便是一种侥幸的默许?很……卑鄙呢。”

她一个字一个字柔媚念完,施施然转身而去。

卑鄙——

第一次有人敢这样说他——

却为何不觉得她放肆失礼,反而有种被骂醒的酣畅感?

上官紫楚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厢辞离去的背影,唇角一勾,便也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刺客”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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