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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花辞 第二章 九微片片飞花琐(2)

“我好心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激我,反倒苛责我的不是?”上官紫楚玩笑道,支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专注缝针的模样,恍然间竟觉得格外熟悉——记忆里似也曾有个少女,脑子里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思想,喜欢用针线修补那些残缺不整的锦帛字画,所以会随身带着针线。而她飞针走线的动作——也是这样优雅好看。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告诉我,昨晚你究竟做了什么?”

苏厢辞一抬眉便对上他清湛的眼,短暂的失神后她笑得温柔慧黠,“我说的,你便信吗?”

“我若不信,又岂会问你?”

苏厢辞下意识地垂了眼眸,避开他坦然的眼神,“我原是去问绿致讨回我的东西。也是——用来杀人的东西。”她顿了顿,“你可曾听说过‘龙根血莲’?”

上官紫楚闻言微微一讶,“那是契丹的圣物,几百年才开一次花。”

“是圣物,也是邪物。”苏厢辞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我先前只听闻它是愿望之花,若是得到它便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所以半年前偶得机会去契丹一看究竟,却没料到——所谓的愿望之花,便是当其花根吸足一千个男人的心尖血后,才会形成的诅咒之效。”她的眼里掠过一丝鄙夷的神色,显然对之极为不齿,“而花根吸血通常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可打断。”

上官紫楚心下了然,“难怪她故意拖延了一个时辰,是因为当时的龙根血莲正在吸祖父的心尖血?”他唇角轻勾,有些玩味地觑了她一眼,“所以你昨晚出现,其实是想阻止她?却发现自己的武功不如她,才会被她所伤?啧,真叫自讨苦吃。”

他故意损她,分明是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偏是这一句话,却令苏厢辞的眼里起了异样的神采,说不出的明媚动人,“我学武六年,天生又不是像你这样的学武奇材,岂能比得上她十几年的功力?”她仿佛看见了从前的紫楚,那个会不厌其烦地同她玩文字游戏,时常会得意忘形的紫楚,也是她最倾心思慕的紫楚,“她能留着我的性命,我倒要感谢她才是。”

上官紫楚挑眉,佯装质问起她来:“你既是易容而去,显然早有预谋,你究竟如何知道绿致身上藏有龙根血莲?还有——你来上官府,难道只是因为太夫人盛情难却?”

“我来上官府,自然是为了——”苏厢辞及时掩去几乎月兑口而出的话语,微微一笑千娇百媚,“看一位故人啊。”她低头去缝画,藏住眼底雾样的流光,兀自低语道,“她以为自己乔装得很好,但我又岂会认不出那支簪?”

原来那龙根血莲生得格外奇特,根茎细长,只在顶端开出一朵袖珍的红莲花,绾在发上像极了红木簪。所以她第一眼看见绿致时便认出它来。

上官紫楚便以为她说的故人是绿致,“但你怎会认识飞鲤阁的人?”

苏厢辞手指忽顿,定定地望着他半晌,突然一笑,“我的妹妹——曾经为了救一个男人,使美人计勾引过飞鲤阁的阁主,并害得他武功尽失如同残废,因而在飞鲤阁声名远扬。”她笑得很是妖娆,那种狐媚的气质从骨子里透露出来,“他们都说她是狐狸精——你觉得呢?”

上官紫楚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怎会……如此说她?”

是他的错觉吗,为何他又从她的眼里发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幽凉凄楚——所以才用这样犀刻的言语去掩饰是吗?

毫无来由地,他的心里竟泛起一丝温柔的怜惜——不只是对她,更是对她的“妹妹”。

苏厢辞冷哼一声,别过脸去,“谁叫她偏生得一副狐狸精的容貌,伤人害己!连老天都见不得她好过——六年前她害惨了那个阁主,之后又间接害死了姐姐的未婚夫,到最后更逼得自己的亲姐姐自杀殉情……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自以为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问心无愧,到最后不也让自己得到报应,废了双腿……哈,真叫报应!”

说到最后字字都是喑哑的,却忍着眼泪没有落下来。但她没有告诉他——最令她心灰意冷的却不是残疾,不是良心的谴责,而是被心爱的人遗忘——永远地,彻彻底底地遗忘。

“苏……厢辞……”上官紫楚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没有人必须要为自己的美貌赎罪。”他转眼去看扶栏外的芙蓉落花,笑得风雅如画,“如果红颜是上天的恩赐,那我们更应该好好珍惜它,不是吗?而不是因它背负起罪孽的枷锁。”

苏厢辞突然“啪”地拍开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竟似赌气地瞪着他,“既是如此,你又为何不善待自己?瞎了一只眼很好看是吗?你如今这样,怎能比得上六年前的风流潇洒?”

她头一次露出这样激烈灼然的神情,几乎是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那一次别离后他竟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她怎能不气,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痛啊?!

“啧,”真是好心没好报啊,这姑娘偏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怎样都能挑出他的刺,“那我六年前的风流潇洒,你苏二小姐究竟又见得几分?”上官紫楚不大苟同地扬扬眉。六年前他与苏家根本没有来往,而自苏厢辞口中似褒实贬的赞词,不过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吧。

“你道我究竟见得几分?当年你——”苏厢辞只觉得心里一堵,烦躁地将画丢给他,“替你修补好了,以后好好收藏着,别又让你的活宝弟弟偷去了当成自己的。谁叫你总是没有署名的习惯,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认得你的字你的画,自负!”

她冷然一笑转身离去,乌髻上一朵木芙蓉艳若明霞,如同她骨子里妩媚的骄傲。

上官紫楚下意识地低头看画,着实吃了一惊!

被她缝补过的地方,阵脚很是细致精巧,且被她用双线色彩作了修饰,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弥补了他当年作画时左右两面不对称的缺憾。

这个女子……当真是深藏不露。上官紫楚的眼里浮出不可多得的赞赏之意,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苏厢辞啊……

红颜知己,可遇而不可求。

是夜,露冷,冰丝织练。

上官紫楚手里攥着金疮药悠哉往西厢走去,还未入得园子却先听闻几缕单薄的筝音绕上花梁。筝音清脆如大珠小珠,但弹琴的人显然情致不佳,敷衍了了地拨了几下,而后“嗡”的一声,断了琴律。

弦索上摇漾着月光,女子的神情娇媚而慵懒,视线却早已越过了芙蓉花丛不知落向何处。那花丛外面便是叠嶂的雾墙,透过镂空的花槛望出去,倒是有些从玲珑云舫上望海的情致。

直至那个衣容风雅的男子噙着笑意从花墙那端走过来——

“我听出你琴音里有相思之情,莫不是念家心切?”上官紫楚款步走到她身前,也不顾夜间草湿露重,便直接盘膝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拨了她的弦,“祖母一再挽留,为难你了吧?”

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轻笑道:“不过出于私心,我倒也希望你能多留几日。”他将金疮药递给她,倒像是一厢情愿地交付自己的关心,“虽是习武之人,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总要爱惜自己一些。”

苏厢辞突然定定地望着他,并不说话,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流转着盈盈月光。

“你若不喜欢,便算我自作多情好了。”上官紫楚轻咳一声,竟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心虚。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苏厢辞接过那瓶金疮药,“你怎知道我不喜欢?”

熟悉的对白令上官紫楚错愕当场,但眼前的女子神色愀然分明不愿多提,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来是想问你,昨晚为何要为我引路?”

“若我说,是因为我早就倾心于你,你信不信?”苏厢辞眨眨眼笑得很是妩媚,无形中透出哀怨的意味,“我好不容易从绿致的铁索下逃月兑,回头便碰上了你,又担心你醉酒归来神志不清,可能会被绿致所伤,所以特意带你绕过北苑。你该感谢我的,不是吗?”

短暂的失神后,上官紫楚笑着摇摇头,“欣赏我的人有很多,但他们大多只是仰慕我的家世和名气,道听途说过一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事迹,那种欣赏——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盲目瞻仰罢了。”他信手弹了一阕,筝音幽怨似花底莺语,恰是配合了她眼里靡柔的哀色,曲毕他温柔抬起眼来,连那余音里也尽是缠绵的味道,“但是你——不属于那一类人。”

这个女子,或许便是真正能够锲入他心的……知己。

红颜知己,益友良师。

苏厢辞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怎知道我不属于那一类?自以为是。”

她偏就是这样一个宜喜宜嗔的狐媚女子,便连话中刺也总带着蔷薇花般的妖娆诗情,扎了人却淌出令人甘之如饴的血。上官紫楚发现自己竟习惯了她若有似无的讽刺,甚至因此滋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恋——

“我应该早些认识你。”他叹息道,难怪世人常说相见恨晚。

“再早些认识又如何?”苏厢辞猝然拨弦,气流激烈震荡,掩饰话语里深深的凄楚,“也一样……会被你忘得彻底。就算相识相知相爱了千年万世又如何?红尘一个轮回便又形同陌路,谁都不记得谁……”她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按住琴弦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厢辞,”上官紫楚轻柔地将她双手从琴弦上拉开,她的手指都被割破了,可她自己竟浑然未觉,“能否告诉我,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他那样认真地凝望她的眼,不怕两面都是虚妄,“你曾经想要得到龙根血莲,究竟为了谁?”

曾经不顾一切地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愿望之花,究竟为了谁?

苏厢辞的思绪陡然空茫,眼里的流光似乎也随着月色消融不见,“为了……姐姐……”

那一瞬,上官紫楚分明有种真实的错觉——眼前的苏厢辞,并不是真正的苏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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