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桓楊一臉陶醉,並非因為他眼前一丈長的桌案上擺滿的佳錯,而是落落答應要烤魚給他吃。
他滿懷興奮,等啊等的,等到臉上的笑容變成呆滯。
「穆公公,落落人呢?」她是去烤魚還是去模魚了?
「啟稟皇上,碧落姑娘準備親自烤魚,可是厲王妃來了。」
「這個弟妹,來了也不來看看朕,把她們都叫到這里來吧。」
「厲王妃跟碧落姑娘說了會兒話後就出了宮。」厲王夫妻在宮中來去自如,無人敢擋。
「嗯?」肯定沒說啥好話。
「後來碧落姑娘正準備烤魚,厲王妃去而復返,這次還帶了燕大人一起來。」
「杜雨青帶燕喜安來做什麼?這兩個女人湊在一起準沒好事。」而且她們同時找上落落,十有八九是為了膠南暴雨和北部青狼族入侵的事而來的。看來她們是想從落落那里下手,讓他出手解決這些事,口亨,她們真是妄想!想他治理冬楚皇朝?他身體中一半的東卑血液可不允許這個皇朝得到安寧!他怎能違背他的報仇計劃,否則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娘親和那些族人??
朱桓楊握緊拳頭,面容扭曲。
丹牙白衣袖緩緩移到他面前,輕輕用帶著薄繭的指頭撫著他緊緊皺起的俊眉?
對上那雙關切的眼神,他眨眨眼,感到一絲安寧。
他深愛的女人,是他生命中唯一值得收藏的快樂。
「怎麼這麼久?」朱桓楊收拾好情緒,握住哀著他眉頭的手,溫聲問道。
落落不說話,矛盾地看著他。
「是不是找不到烤魚的木頭了?」起身圈住她,不動聲色地帶她往祠堂走去她搖搖頭,溫順地跟著他走。
「來來來,別擔心,這里的木材可多了。」朱桓楊踢開祠堂的斗,拉著落落邁過內堂,把排放整齊的一排祖宗牌位全部掃了過來。「這個木頭好,听說是萬年菩提木所制。」
他抓起冬楚開國皇帝的牌位,大方地遞給她。
牌位上的廟號帝號,透露著其人豐功偉績的一生。
落落沒有接。
「不要怕,這些都能用來烤魚,而且比起其他木頭烤出來的,我會更愛吃。」他笑得無比邪惡。
「你為什麼傷心?」她此時看到的,不是一個邪惡妄為、置祖宗家業于不顧的男人,她能清楚地看見他的脆弱與絕望。
亂丟牌位的手停了下來。「落落,你愛我嗎?記得我說什麼是愛嗎?」她點頭。
「既然把自己交給我,跟我一起恨這些人好嗎?永生永世。」
「好!」小痹要恨的人,她也恨。
對他的信任讓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落落!你要相信,不管這個天下變得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他早已為自己和落落留了後路,即使天下易主或是冬楚毀滅,他的落落依然會得到萬全的保護。
「我相信!」
「即使跟我下地獄也不要怕。」
「我不怕!」
「那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朱桓楊深吸了好幾口氣後,說︰「我要讓你知道這個本該被帶入墳墓的秘密。」
「小痹?」他看起來好痛苦,落落扶住他,擔憂地叫道。
「有一個男人,他能征善戰,替冬楚皇朝征服東卑族的領地,並看上了東卑族族長的愛女東姬,他給了她一個兒子,為了帶東姬和他的兒子到帝京和他團聚,他不惜欺瞞世人,掩蓋這位女子是東卑人的事實,即使到他入土,他都沒有說出這個秘密。
「他妻妾眾多,唯一只愛東姬,但有一天,這男人的父親對他說,若他滅了東卑族,永保皇室安寧,便把皇位傳給他……他自大地以為能騙過東姬,騙過他的兒子,可是謊言總有被揭穿的時候。
「我還記得東卑族被屠殺的消息傳入帝京時,冬楚人民歡欣鼓舞,歡慶從此這片灰野之地只有冬楚一家獨尊……所有冬楚皇朝的人都欠東卑族一個公道,尤其是皇族。」
「東姬呢?」落落緊張地問。
「她死了,她美如天上仙子,可她無法承受心愛的人的背叛,那個男人是她的天,卻做下毀掉她的事,她服下斷腸毒藥,死在她的兒子面前,她要她的兒子深深記住這個血債,而我,你的小痹,就是那個兒子。」
她的心好痛!落落一眨眼,東姬慘死的場景仿佛就出現在她面前,她仿佛可以看見朱桓楊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驚恐痛苦地獨自面對親人的慘死。
她聲起秀眉,大眼里淚光閃動。
朱桓楊怔悼,終于有人和他一起為娘親哭泣,明白族人對他的意義。
「你娘一定很痛很痛……」她光是用想象的就覺得心痛得受不了,更何況是當事人了,她一定更痛苦千百倍。
「落落,她很痛,她真的很痛!連她最愛的兒子也無法留住她。」朱桓楊眼眶紅透,想起母親最後的掙扎,他心口縮緊,渾身涼透。
落落難過地抱緊他。
「他們太可恨了!」她怒視東倒西歪的牌位,生氣地說。
那些人為了冬楚,殘害無辜,殺戮無數,甚至不惜傷害自己的親人。
「對,他們可恨,落落,跟我一起恨這些死老頭。」
「好!」
「我的父皇,在娘親死後對我百般寵愛,他以為這樣就能補償,甚至還動了立我為太子的念頭,但這有用嗎?我的族人、我的親人的血債,只有血能償還。
「我的族人們全都死在冬楚皇朝的刀下,無一幸免,一個小小的東卑族,不足八千人,他們也容不下……依達大叔要我長大了保護族人,要我保護他們,可我沒做到,我沒有做到。」
「小痹,這不是你的錯,是他們,都是他們不好。」
「死老頭要立為我太子,我拒絕,他便立了皇長子為太子,給了我可趁之機,我根本沒費什麼心思,到太子面前走動,告訴他五哥對你不滿,然後又到五哥面前說,太子瞧你手握兵權,登基之後一定會首先整治你,于是他們就開始內斗,死老頭是活活被他們給氣死的,哈哈。我眼看著戰火揚起火苗,我要用這火祭奠我的族人。」
沒人知道身為先帝最寵愛的皇子,他為什麼要拒絕受封為太子,卻又親手掀起戰亂,奪得帝位,因為他就是要讓這個祖宗傳下來的皇朝基業,一點一滴地慢慢被毀掉!
他緊握的鐵掌一直在顫抖,平時溫厚的嗓子緊繃沙啞,沉重的恨意壓得他頎長的身子不住往下滑落。
落落隨著他一起跌坐在地上。
「落落,落落。」他叫著她的名字,深埋進她懷里,閉上眼楮,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環繞著他的暖意,讓他慢慢放松,激動的氣息逐漸平緩下來,最後化為規律的呼吸聲。
他太累了,最後在落落的懷里像個孩子般睡著,她心疼地輕撫他閉上的眼楮,看著他緊皺的眉頭,想起了不久前,兩位姊妹對她說的話——
「碧落,膠南發大水了,替我求求臭邪帝吧。」杜雨青的懇求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落落,我要立即出發去膠南勘查災情。」喜安也許已經啟程了。
「哎!我搞不懂,我家相公也不懂,他為什麼會視冬楚江山與蒼生性命為兒戲呢?他是皇帝啊!」杜雨青又急又氣地說道。
外面的人都不知道這個悲傷的秘密,而他講給她听了。
他登基,不是為了冬楚皇朝的千秋萬代,他要的是徹底毀了這個血債累累的皇朝啊。
「落落,想想那些可憐的百姓。」喜安的聲音不斷在她心間回蕩。
可多年來受到燕喜安的影響,落落又無法撇開百姓不管,她陷在兩難中煎熬。
要他派出救兵,拯救江山,是違背他對自己許下的誓言,救了冬楚天下,他要如何面對失去娘親與族人的血債?如何面對自己多年來暗自承受的痛苦?她怎麼忍心要他這麼做!
冬楚皇權,是在無數鮮血犧牲中得以穩固的,她可以跟他一起恨,但百姓,無辜的百姓,她也要替他顧好!他不能做的事,由她來做。
她終于做出決定,輕輕地將他的頭放在蒲團上,她抽掉發上的簪子放在他的胸口上。
「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做的事,東姬要怪只會怪我,不會怪你!」她不救冬楚皇朝,她只救百姓,就算哪天改朝換代,她也會與他一起面不改色地接受。
滿含情意地在他的額頭上留下淺淺一吻,她推門離開。
從睡夢中轉醒,他的懷中是空的,祠堂內冷冰冰、空蕩蕩的。
「穆公公!」他坐起身叫道。
「皇上。」門吱呀一聲開了,穆公公恭敬地回應。
「落落呢?」
「恐伯眼下已出了帝京了。」朱桓楊半天沒出聲。
「皇上放心,闢邪跟著去了。」
「落落走時說什麼?」
「回皇上,碧落姑娘走的時候說,要皇上好好待在京里,不要擔心,也不要為了她做不開心的事,她跟厲王妃去救膠南的百姓,回來後,再跟你一起把所有牌位都劈爛烤魚吃。」
朱桓楊站起身,眯著眸子離開了祠堂,登上近處的城樓遠望,整個帝京盡收眼底,遠處青山若隱若現。
他的落落啊,他該怎麼辦?
她還是有她放不下的東西啊!
天空像是破了一個窟靂,雨水怎麼也停不住,無休無止地下著,膠南境內的汾玉河,洶涌上漲,河岸早已脆弱不堪。
當地百姓已連續三個月不停地背著沙土在河堤上加固,可雨不停,河水日夜不停住上漲,加固的堤岸早已高出河岸邊的村莊數丈,一且潰堤,百姓將無路可逃。
落落、厲王夫妻與燕喜安二十天前來到這里,他們僅帶了三百多人,和當地百姓一起投入到加固堤岸的隊伍中。
厲王與闢邪通常會守在一段堤壩上,帶領幾百人一起給河堤堆上沙土,而落落和燕喜安則幫助村民們一起將沙土從高山上運到河岸邊。
八月初七這一天,雨勢變得極小,落落與燕喜安跟村中婦孺一起背著竹簍往堤岸上趕,竹簍里全是泥巴。
「我也來。」杜雨青蹦跳著從村子那頭奔過來。
「雨青,王爺見了又會生氣的。」燕喜安不贊同地搖頭。
落落嗅了嗅她寶貝的錦囊後也道︰「回去。」
「我家相公不會知道的啦。」杜雨青扮了個鬼臉,搶過燕喜安背上的沙土,跟落落並排而行。「你以後都要叫我表姊。」
「表姊。」她把錦囊小心收好,從善如流地叫道。
「乖,這次你能帶來闢邪和他的人,我對你刮目相看,以後我就是你表姊,誰敢說半個字,我叫相公抓他們砍頭去。」朝下來的雨變大了點,三位女子的發和衣都有些濕濡。
點點頭,落落很平靜地接受了「表姊」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