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桃園.中正機場
「爸,看到了沒?」在出口處,頭發微白的潘慶生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長相斯文的潘若煥不住探頭張望,焦急地回頭問道。
「沒有。飛機不是早就降落了嗎?怎麼人到現在還沒出來?」潘慶生直盯著牆上電視放著出境虛的景象,眯起了老花眼,努力搜尋著。
「就是說啊……」潘若煥皺起了眉,口吻帶著埋怨。
「若瑀怎麼會趁著我到秘魯開會時,自己跑去了伊拉克?」潘慶生不禁叨念道。當他結束會議回到台灣听到同事的轉達時,若瑀已離開一個多月了。看到她所留下的紙條,更是讓他擔心。
他趕緊召回在南部教書的兒子若煥,兩人動用各方關系托人打听她的下落,最多也只能得到她已離開巴格達,前往沙米耶沙漠的消息。他們只能焦急地守在台灣,等著她的消息,因為就算他們趕到了敘利亞,也無從找起。
若瑀在紙條上說她會證明她的實力,不負他的期望。他知道若瑀一直為了若煥的事感到內疚,覺得她應該完成若煥所不能做的,繼承他的衣缽。可是他從來就不曾有過這種念頭!潘慶生氣急敗壞地想。她就為了扛起一切責任,自己跑到了沙漠里頭去,她不知道這讓他和若煥有多擔心嗎?
一直到前天,終于接到若瑀的電話,說她會搭這一班飛機返台,他和若煥的心才總算安了下來。
「爸,我看到若瑀了!」潘若煥驚喜的喊聲,拉回了潘慶生的回想。抬頭望去,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的身影,走出了出口。
潘慶生趕緊推著潘若煥迎了上去,看到若瑀曬成褐色的模樣,不禁心疼地鼻酸。「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我和你哥有多擔心……」才一開口,這些日子以來的焦慮讓他忍不住老淚縱橫。
「我回來了,爸……」潘若瑀也不禁紅了眼眶,沙漠里所經歷的一切,在見到親人的那一剎那,化為淚水流下。「哥……」她已語不成聲。
「都別說了,先回家再說。」潘若煥接過她的行李放在腿上,心疼地看著妹妹變得憔悴的模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等回到家洗完澡、吃個飯,好好休息一下後,再說都還不遲啊!」
「沒錯、沒錯,瞧我都高興得糊涂了!」潘慶生宛如大夢初醒,破涕為笑。一手攬著潘若瑀的肩,一手推著輪椅,往大門走去。
潘若瑀勉強地想勾起微笑,卻讓機場里的明亮給炫痛了心,淚水反而掉得更急。她回到台灣了,回到她所熟悉的一切,可是……潘若瑀狠狠地咬住了下唇,用無聲的啜泣來哀悼那一段被她割舍在沙米耶沙漠里的回憶。她不該再想了,一踏進了台灣,亦即意味著她該回到了現實。
本報訊一名某大研究所的女研究生,獨自前往伊拉克和敘利亞尋找古阿拉米人的蹤跡,這段原先不被教授看好的行程,卻帶回了考古學上重大的發現,為我國在研究蘇美和亞敘文化方面立下了一道重要的里程碑……一張約佔報紙四分之一版面的報導被人剪下,還被用框裱起,掛在潘家的牆上。這個消息引起考古界軒然大波,電視新聞和報章雜志爭相報導,但在當事人不肯露面的堅持下,再加上人們本來就對這種文化的東西沒什麼興趣,這段熱潮持續沒多久,喜新厭舊的人們,就讓某位官員的桃色新聞給轉移了注意力。
潘若瑀倚著沙發椅背,抬頭看著那篇報導怔怔出神。關于那張皮革,在結束了研究之後,她已交托值得信任的人帶到了巴格達,交給昆恩。
當人們不再注意這則新聞時,她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值得難過的地方,因為她做這個研究不是為了出名,如今能為考古界做出一點貢獻,她已心滿意足。
「若瑀,花店弄得怎麼樣?」潘若煥推著輪椅,來到她的身旁。
「差不多了。」她微微一笑,起身將潘若煥推到落地窗前,自己也走到他對面的躺椅落坐。「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只等明天開幕了。」
「我很高興你終于選擇了屬于自己的路。」他拍拍她的手,欣慰地笑道。當若瑀在發表了那篇研究後,對他和父親說出她準備辦理休學,想自己開一家花店的打算時,他幾乎高興得從輪椅上跳了起來。
從那次造成他殘廢的意外開始,他就看著若瑀活在自我譴責中,犧牲自己想做彌補。如果真要說他完全不怨的話,那是騙人的。當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突然失去了雙腳,那種震驚和無助是無比可擬的。
但是他很快就在父親的開解和心理醫生的輔導下找到了自我,掙月兌了沈郁的泥沼,找到了一條更適合自己的道路。反而是若瑀,一直假裝堅強的她,讓人聯想伸手幫她都做不到,他和父親只能看著她倔強地枉視自己的興趣,奮不顧身地往考古學里陷入。
「對不起,不管是過去的我,還是獨白前往伊拉克的我,都讓你和爸爸擔心了。」潘若瑀低頭看著自己置于膝上的手,哽咽道。
當她將帶回的皮革攤在父親面前時,她以為他會欣喜若狂,沒想到父親卻落淚狠狠訓斥她︰「這些對我都不重耍,我只要你過得像自己!」一直到那時她才發覺,當她在平撫自己罪惡感的同時,卻相對增加了父親和兄長的罪惡感。
她從七歲到現在,並不是為自己而活;真如方擎所言,她在犧牲奉獻,想彌補她所犯下的錯。沒有人要求她如此做,她卻執意為之,她完全沒有顧慮到,當父兄看著她走向與自己志趣完全不同的路時,該是如何的自責與難過?
其實這個問題她早在以前就曾經驚覺,只是那時立刻被她捺下,不敢多想,因為「自我犧牲」這個名詞,會讓她輕視自己想贖罪的心理,同時也侮辱了父兄的人格。直至此時她才猛然頓悟,自己七歲那一年所犯下的錯,一直延續至今,現在,該是她矯正錯誤的時候了。
「說這些做什麼?」潘若煥疼惜地笑道,能果決拋開過去所有的一切,這種斷然的氣魄讓他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經過沙漠歷練的潘若瑀,展現了成熟的氣息,卻也讓他看到了沉靜與哀傷。他和父親都很好奇在這兩個月的旅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她從自我的束縛里掙月兌?但每每話才一問出,若瑀立刻就岔開了話題,直至如今,他和父親依然不得其解。
「我明天參加完你花店的開幕後就要回南部了,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潘若煥直視著她開口,他不想逼她,卻還是想得到解答。
潘若瑀頓了一下,原來她掩飾得不夠好,還是讓兄長瞧出了端倪。
會決定開花店,一方面是因為她本身對花就很有興趣,即使缺乏技巧,她也可以從聘雇的花師那里慢慢學習;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曾經把她形容成薔薇。雖然她對這段逝去的感情已沒有任何奢望,但讓她永雋于心,也不為過吧?即使這樣會讓她心里的傷口,永遠也無法愈合,她亦甘之如飴。
「沒有。」潘若瑀搖頭笑笑,她還是決定將之蘊藏于心,不讓人窺見。
這個回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潘若煥無奈地搖頭笑笑,拍拍她的手說道︰「如果你想找人傾吐的話,別忘了還有我這個兄長自告奮勇。」看著她的眼神透著關愛。
「我知道。」潘若瑀點頭,心里卻非常明白,那一天永遠不可能來臨。
目送兄長坐著輪椅離去後,潘若瑀掉過視線,淡然地看向落地窗外,余暉掩映的天際,在高樓大廈的阻擋中,完全不似荒漠中所見景致那般懾人魂魄。
怕她這一生,再也無法接受其他人了,因為沙漠中海市蜃樓的美好,已讓她看不進任何文明。
初春的陽明山上開始帶著花季的氣息,順著仰德大道上去,搶先綻放的花點綴出屬于春天的美景。
有一輛公車正揚長而去,站牌處站了一個剛剛下車的男子,他只手拾起背包掛在背上,轉身往身後的巷子走去,依循模糊的記憶尋找,最後停留在巷底一棟精致的透天樓房門前。
男子將背包放在腳邊,伸手撳下門鈴。不多時,就听到里頭傳來愉悅的回應︰「來了!」隨著輕快的腳步,一個俏麗可人的身影出現在鏤空的黑色鐵門後。
「請問你是……」路羽晨微擰著眉,看向站在門外的俊美男子。
對方噙著一抹淡然卻又帶著嘲諷的笑,微彎的眼眸也蘊滿了笑意,從容不迫地與她對望。她覺得他很面熟,可是卻又想不出來到底在哪兒見過……路羽晨努力在腦海思索來人的身分。
「卡斯比亞,忘了我了嗎?好無情吶!」不忍再見她擰眉苦思的模樣,男子戲謔道。
卡斯比亞?路羽晨聞言瞪大了眼,隨即爆出驚喜的嚷聲︰「方擎?」見他微笑頷首,她立刻開心得又笑又跳,扯開了喉嚨往屋里喊︰「唐毅,快點出來!是方擎啊,你快點來啊!」
「不先開門讓我進去?」見她沒注意到這一點,方擎開口提醒。看來,隔了幾個月再見,卡斯比亞這個大而化之的個性依然是沒什麼長進。
「我高興得忘了。」路羽晨不好意思地吐吐舌,急忙拉開了大門。
此時,唐毅正好走出屋子,那卓爾不凡的面容看似平靜無波,但從他那深闇的瞳眸中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是欣喜若狂的。
「為什麼沒有通知我去接你?」唐毅在他面前站定,責備道。
「進屋里再說好嗎?」方擎挑眉,不答反問。
唐毅笑笑,接過他腳邊的背包,攬著路羽晨的肩,領頭走入屋內,方擎也隨後走進。
唐毅和路羽晨並肩坐在三人沙發上,看著方擎在對面的沙發坐下後,路羽晨開口說道︰「你剪頭發了,難怪我一下子認不出你!」上次方擎來時留著一頭長發,現在卻剪掉了。
「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還是剪掉比較好,免得又被當成了長毛猩猩。」方擎用舊事重提來調侃她,手指順過額發,些許凌亂的發形反而增添了不馴感。
「你回台灣不會是特地來逗弄我老婆的吧?」見路羽晨被方擎逗得脹紅了臉,唐毅開口替她解圍。
「老婆?」方擎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婚戒。「恭喜了。」見到唐毅有情人終成眷屬,讓他著實為這個好友感到高興。
「謝謝,還是先說說你這次回台灣的目的吧!」唐毅頷首致謝,將話題一轉。
「為什麼回來之前完全沒有通知我?」
「因為這次時間很充裕,不急啊!」方擎笑道,看到唐毅眼里的詢問時,他點頭︰「我要回台灣定居了。」
唐毅眼中有難掩的驚喜,從高中畢業就一直在國外的方擎,居然想定守在一個地方?這個訊息也讓一直帶笑坐在旁邊靜靜傾听的路羽晨感到興趣盎然。
「為什麼?」他不禁好奇是什麼事讓他有這樣的轉變。
「孤獨。」方擎簡短道。
「你上次還說過只要心中有情,就算身處于廣無一人的沙漠上,亦無畏孤獨,不是嗎?」唐毅微眯著眼,想在方擎善于掩飾的個性中瞧出端倪。
「問題是,我的心中已找不到情了。」方筆喟嘆,而後一笑。「我會告訴你的,別虎視眈眈地覬覦著。」
「不急,你已經回來,而且不會再離開了,不是嗎?」看著好友的眼,唐毅知道他也成了愛情的俘虜。「有很多時間可以讓你慢慢地告訴我。」
對于唐毅為他的設想,方擎報以感激一笑。
「可是我挺好奇的……」一直保持沉默的路羽晨終于忍不住插嘴,拉著唐毅的手臂輕輕搖晃。
對于路羽晨的好奇心,方擎只微笑以對,置若罔聞,逕自從背包里取出一樣東「來,答應給你的。」
路羽晨好奇地伸手接過,在看清手上的東西是一個裝滿細砂的玻璃瓶時,忍不住歡呼︰「是沙漠里的沙子!」上次方擎曾答應過會帶沙子回來給她,沒想到他竟然記得!「我要拿去房間擺在床頭!」興奮的她立刻咚咚地跑上樓去。
她那天真的樣子讓被丟在客廳的兩名男士不禁相視莞爾。
「沒想到你的卡斯比亞成為人妻後,還是沒啥長進。」方擎擠眉取笑道。
「哦,那你在沙漠里又遇到了什麼?仙人掌嗎?」唐毅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地頂了回去。
「錯,是薔薇。」只見方擎高深莫測地伸出手指晃晃。
「沙漠里有薔薇?這倒有趣。」唐毅挑眉。「不過也是種會扎人的植物啊!」
想起了上次分別前兩人的對話,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相視大笑,深厚的友情顯露無遺。
「走吧,到樓上去,願聞其詳。」唐毅拿起他的行李,往樓梯走去。
望著好友的背影,方擎露出淡淡的微笑,邁步跟了上去。
在台北市東區的小巷里,有一間花店,店面雖小,卻充滿了典雅的氣息,門口掛著一塊木牌,上頭刻寫了「薔薇居」三字。
「小吳呢?這麼忙的日子他跑哪兒去了?」一個女子一面包裝花束,一面開口罵道。此時正是各校畢業的時節,雖帶給他們生意,卻也讓她忙得應接不暇。「這里還有祝賀的花架沒送啊!等一下趕不上人家指定的時間就糟了。」
坐在旁邊學著包裝技巧的潘若瑀,放下手上那束被她摧殘得有點淒慘的花,邊月兌下圍裙邊說︰「我去好了。」反正技術還不夠純熟的她待在這里也幫不上忙。
「麻煩你了。」女子抽出簽收單交到潘若瑀手上。「地址在上頭。」
「沒問題。」潘若瑀一把抓起車鑰匙,抱起半人高的花架,走出了門外。
「若瑀走了嗎?」一個年輕男孩自後門推門走進,鬼祟地探頭探腦。
女子聞聲變臉,急忙將他推了回去,見剛走過櫥窗前的潘若瑀並沒有發覺,才吁了口氣,忍不住賞了男孩一個暴栗。「死小吳,這麼快就跑出來,要是被若瑀撞見了怎麼辦啊?」
「再找借口啊!」小吳一聳肩。「說花送不完要她幫忙不就得了。」
昨天有個女孩子來訂花,指定要若瑀送過去,而且不能讓若瑀知道原因。他們本來不肯答應的,怕會害了若瑀,可是那個女孩子一直軟言相求,說她是為了若瑀才這麼做的,到了最後,他們也只好答應了。
「誰說這是借口?」女子兩眼一瞪,抄起桌上的三大把花束全塞到他懷中。
花是真的送不完了,快給我去!」
小吳哀嚎一聲,轉身走出了店外,女子也絲毫沒有停手地,一束又一束包裝傳遞祝福的花束。
一到達大樓樓下,潘若瑀將車子停好後,立刻抱起花架,循著地址坐上了電梯。花架很大,她抱在懷中,眼前的景象就什麼也看不到,電梯門一開,她不住從花架後面探頭尋找正確的門戶,好不容易才被她找到目標。
她剛剛在車上有看了一下花架上頭的賀卡,寫的是「喬遷之喜」四字。潘若瑀掙扎著用手肘按著電鈴,听到門開的聲音,立刻輕快地說︰「您好,‘薔薇居’送花來了,恭喜您喬遷之喜。」
對方並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微一側身,讓了條通道。
花架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潘若瑀看不到對方,只好抱著花走進,放在茶幾土。她從口袋抽出簽收單,回身準備請主人簽收時,一抬頭,整個動作完全僵愣,就連手上的簽收單飄然而下也不自覺——她看到方擎正雙手環胸,斜倚在關闔的門上,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她。
不可能的,他該待在沙漠里的!潘若瑀咬了咬下唇,想說服自己這只是個幻覺,卻發覺自己無法從這片蝕心的海市蜃樓中月兌離。
「‘薔薇居’,我給你的代稱,讓你找到了你所要走的路嗎?」方擎起身朝她走近,在她前方約一公尺的距離停下了腳步。
他在說話……潘若瑀處于震驚中,只能呆愣地看著他的笑臉,他說了些什麼,根本完全沒有听進去。「我在作夢……」她不可置信地迷惘喃道,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被身後的沙發椅背擋住了退路。
「這不是夢。」方擎將她的手執于掌中,舉到臉側,帶著她的指尖劃過他的輪廓,用含笑的溫柔神情望著她。「別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你……你應該在沙米耶沙漠的,不該出現在這里。」她搖頭,語氣因慌亂而急促,掙扎著想將手抽回,怕自己克制不了淪陷他眼中溫柔的沖動。
「喬遷之喜,你還不明白嗎?」方擎扣住她不住晃動的下頷,直直望入她的眼。「我回到台灣,哪里也不去。」他握著她掌的手與之交纏,像是要一輩子抓牢她的感情,不讓她再從他的生命中溜走。
這個消息過于震驚,一時之間,潘若瑀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盯著他的手,感覺他粗糙的指尖劃過她柔馥的掌心,帶起一陣陣令她心悸的感動。
方擎著迷地看著她,開始緩緩地將她往懷里帶,一寸一寸慢慢貼近,最後終于將她納入懷中,雙臂收緊。他狂思了幾個月的她就在懷中,不是幻影,也不是想像,就這麼真實溫暖地被他擁在懷中——強烈的滿足感讓他激動不已!
潘若瑀本能地將手環過他的腰際,緊抓著他背後的衣服,放任自己沉迷在他的包圍中,直到他胸膛的溫度蘊貼著她的心口,她才猛然驚覺——她怎麼能?當初就是因為不要勉強彼此,她才強忍著心被撕裂的苦楚離開他的!
明明她都已經看開了不是嗎?明明她都已經安分守己地回到台灣了,不是嗎?
為何他又要來勾起她的希冀,告訴她沙漠和薔薇可以共存的謊言?她已在沙漠里嘗到了分離的苦,像是將心狠狠地分割成兩半,難道他又要讓她再嘗一次那種錐心刻骨的痛嗎?
「不!你回去,回去屬于你的大自然——」潘若瑀大喊,用力將他推開,泛紅的眼眶淚水急涌。「我不想見到你,我討厭你,你快回去巴格達吧!」她想將他逼回他所屬的大自然里,而不是為了她被困在這個水泥叢林中,不想見他為了她犧牲一切!
「為什麼要說違心之論?」方擎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喃道。「雖然我們彼此都不曾言明,但我們都已在對方的眼中看出了深情,不是嗎?」盡避她說話傷人,卻完全起不了作用,因為他知道,她是為了他才這麼做。
被說中心事的潘若瑀身子一僵,閉起眼,淚水滑落臉龐。「沒錯……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要你這麼做,我不要你勉強自己,那不會長久的……」自由的他會因局限而喪失了生氣,會因她的束縛而沒有自我。
「你還是一樣,為什麼都不听我解釋再下定論?」方擎苦笑,伸手一攬,將她緊擁懷中。她的回答讓他欣喜,因為語中的涵義已承認了對他的感情,然而她搶先否決一切的想法又讓他哭笑不得。
「不就是如此嗎?解釋能改變什麼?」潘若瑀握拳抵著他的胸膛,激動得泣不成聲。「你說我走上考古這條路是在犧牲,如今我找回了自我,而當初勸阻我這麼做的你卻重蹈覆轍,你這也是在犧牲,你有沒有想過我真想看你如此嗎?」她多想就這麼躺在他的懷中,可是她的理智不允許啊!她愛他,所以不願見他為了她而改變自己;她嘗過那種壓抑的不快樂,她不要他也步上了後塵。
「別急著為我貼上標簽,先听我說。」方擎反將她的螓首攬靠在他的肩窩處,然後貼在她的耳畔輕道︰「我不是在犧牲,我已經深思熟慮過了。你能想像嗎?我居然開始害怕大自然,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孤獨。我渴望人聲,渴望有你緊緊與我相貼作伴。」
他以為他飄泊的天性是不可能因為任何事而有所改變的,所以他眼看著她離去,卻沒有做出任何舉動。他不想輕易允諾,勉強自己為愛做出犧牲的行為,因為他知道,這樣反而會造成這段感情的破滅。
在沙漠里有許多問題是他們不曾注意的,因為孤單和依附會加深人們對愛情的感覺,讓人無暇細想,等進入了人群,所有的癥結將會隨著相處而浮上台面,沙漠造成的錯覺褪去,兩人將會在不斷地爭吵後,發現彼此根本不適合。與其在一切都丑惡化後分開,又回到彼此都還不曾相遇的生活;倒不如在最美的時候,將這份感情刻在心版。
他一直是這麼想的,完全沒料到的是,他高估了自己對流浪的熱情。
自從潘若瑀離去後,他發現沙漠對他再也沒有吸引力。于是他離開沙漠,轉而前往南非的廣大草原、肯亞的大裂谷,甚至是他喜愛的熱帶雨林,結果每到一個地方,最後他幾乎都落荒而逃,因為獨行的孤寂,在他踏上行程的第一天就逼得他瀕臨崩潰邊緣。
他開始想念人群,開始想念文明生活,所以他開始停留在巴格達,每天待在「暗夜」里。這種平靜的生活向來是他所唾棄不已的,如今,讓他心靈平靜,可是當他每天看著「暗夜」里往來的人,他卻覺得心情低宕。
這樣的矛盾,他不懂,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昆恩點醒了他。
「現在的你就像只縱橫草原的野生豹子,退化成被家養的溫馴家貓。你的野性已除,就再也不可能回復。為何你不正視現實?該是你回去的時候了。」昆恩眼中帶著了然一切的包容。
昆恩的話猶如醍醐灌頂,將他從自我設限的迷障中救出。當晚,就在昆恩的幫忙下,他取得了機票,飛回了台灣。
「你只是一時之間被愛情沖昏了頭而已,很快就會發覺你做錯了——」潘若瑀還待說下去,卻被他攫起了下顎,所有未竟的話語全被他用激狂貪婪的吻吞噬。
直至她虛軟地倚在他的懷中,方擎才停下了吻,開始輕柔地用唇瓣摩挲著她的,用醉人低沉的語音喃道︰「連昆恩都看出我的轉變了,為何你看不出?鼓起勇氣,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別剝奪了我在大白然的生存能力以後,又不給我在文明生活里的原動力。」
別人談戀愛都是缺乏理智,而他和她,卻反被理智所害。潘若瑀抬頭看他,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她看到了彼此的依系,緊緊地,即使分離兩地也無法阻隔,依然將他帶到她的身邊。緊縛的心結在瞬間開釋,在沙漠中都已經放縱過一次了,再來一次又何妨?
原本被理智蒙蔽的心豁然開朗,一直克制壓抑的感情在他深情的吻下,被完全勾引而出,洶涌而出的情感潰堤,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擋。潘若瑀伸手勾下他的頸項,唇貼近他的,傾盡所有的熱情索求更多,將所有曾經壓抑過的感情完全釋放,等到她抬起頭時,雙頰已因缺氧而呈現潮紅。
「你都已經千里迢迢地追到台灣,我能不給你機會嗎?」望著他的眼眸因淚光而迷蒙,但燦然表露的愛意卻清晰地散發。
接到她首肯的訊息,方擎情緒激動地將她緊擁懷中,良久,才稍稍平復,開始說出他的規劃。
「我要和我的好友合開一間公司,他負責設計軟體,我負責開發市場和觀察變化,憑他在電腦實際上的成就和我對商業的洞燭機先,我絕對不會給你只有愛情而沒有面包的日子。」方擎在她因熱吻而腫脹的鮮艷唇瓣上輕輕舌忝弄著,勾勒出他腦海中的藍圖。「就算我們不幸失敗了,我還是可以重操舊業,頂著‘鷹眼’的名號重出江湖;再不成,我還有存款可以讓我們坐吃山空……」
「你越說我越不敢接受你了。」听到後來,潘若瑀忍不住嬌笑出聲。
方擎自己也忍俊不住地輕笑,要是唐毅知道他這樣詛咒他們的合伙事業,可能會氣得當場拆股。
「你覺得我們這段日子的分離,算是多此一舉嗎?」潘若瑀抬頭看他,輕顰的眉頭染著淡愁。自從回到台灣,她每天都想他想到心痛。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當初又何苦多受此折磨?
「我不認為。」方擎輕柔地撫著她的肩間,心疼她所承受的苦。「若是在一開始我就勉強自己放棄,我反而會一直處于自我犧牲的怨懟中,而使原先深摯的感情變質,如此,我就永遠不會發覺自己對流浪的熱情竟遠不及對你的愛。」
潘若瑀感動地笑了,從他的話中,她體會到他的愛;他們彼此都為對力設想,不願委屈了對方,情願讓自已被思念之苦啃噬心扉,但經此歷練,他們反而更體驗到愛情的珍貴,更能見識到最深摯的情感。
「對了,你剛剛說什麼重操舊業,好像有提到一個名詞……」潘若瑀突然憶起,開口問道。「好像叫‘鷹眼’是不是?」
方擎笑容頓時僵在唇邊,直至此時他才發現,剛剛為了使她對他倆的未來給予信心,竟然連「鷹眼」這個他極為排斥的稱號也月兌口而出。
「呃……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呃……」方擎腦筋急速運轉,想找一個妥當的說詞來粉飾太平,腦海里卻很不合作地呈現一片空白的狀態。天!他怎麼會不打自招?要是老布得知,可能會和昆恩笑上三天三夜也還合不攏嘴。
「說嘛!」他這種怪異的反應才更引起她的注意。潘若瑀的好奇心被完全挑起,朝他前傾上身,不放松地想問出答案,冷不防,卻反被他用吻堵住了一切。
沒想到他居然用這種賴皮的方式!潘若瑀又好氣又好笑,唇角勾起優美的弧度,索性閉上眼,放任自己再度沉入他醉人的雙唇之中。反正,來日方長啊!他們有一生一世的時間可以慢慢研究的。
沙漠能為了薔薇而化為城市,還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呢?
——全書完——
編注︰關于唐毅與路羽晨的愛情故事,請看花蝶系列第226號《卡斯比亞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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