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你心甘情願 第1章(1)

日正當中。

赤熱的盛暑,氣溫飆破三十八度。

柏油路面燒烤出一層熱氣,黃色土狗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在這寂靜的河東村里,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在走動,只有偶爾經過的車輛排放出一團烏黑廢氣。

一個急匆匆的男人在停好機車之後,就沖進大門敞開的村長辦公室,扯開喉嚨大叫︰

「弘哥!」

門口的小黃狗懶懶地吐出舌頭,掀開半閉的眼楮睞看一眼,連吠都懶得吠,繼續趴睡在地上。

被叫弘哥的男人是現任村長連年弘,此刻他正坐在計算機桌前,一雙手停格在鍵盤上,雙眼緊閉,腦袋歪斜,一副標準的打盹樣。

被這驚天動地的大吼聲一吵,連年弘抬起一雙極為困意的眼皮,不滿地低吼︰「吵什麼吵?!你是見鬼了還是你又遇到奧客?!」

「不是啦,弘哥,淑女回來了!淑女回來了!」急匆匆的男人叫劉忠孝,就見他揮舞雙手,好加重說話的力道。

連年弘困惑地蹙眉,動了動僵硬的雙手,似乎有那麼一點清醒。「淑女?」

他正在規畫河東村的小區營造,想改變這個日漸凋零的傳統農村,只是炎炎夏日正好眠,他盯著屏幕看,然後一不小心就被周公召去了。

「是呀,淑女。以前我都叫她弘嫂。」劉忠孝抖著唇角,講得心驚肉跳,因為這個名字在連年弘面前是一個禁忌。

連年弘轟地一聲站了起來,膝蓋還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痛得他五官皺起。「淑女?蕭淑女?」

劉忠孝連連點頭。「在這個河東村里叫淑女的女人,恐怕就只有那一個吧。」

「你說什麼?」連年弘不管膝蓋的痛,一把揪起劉忠孝圓領衫的領口。

「弘哥,你放手,你這樣我沒法說話。」好歹他也只矮連年弘兩公分,可氣勢上卻完全輸給這個河東村的村長。

連年弘這才放開劉忠孝。

劉忠孝喘口氣。「淑女回來了。」

「她真的回來了?」連年弘的胸口像被悶雷擊中,又像是被棉花堵住,完全無法吸收這個訊息。

「我的機車行前面就是客運站牌,我看見她拉著一個登機箱走下車,就覺得這個漂亮的女人很面熟,這一看不得了,真的是淑女。」

連年弘的眼神茫然了許久,最後才回過神來。

「劉忠孝,你告訴我這個干什麼?她又不是我的誰,我跟她八竿子打不著,她回不回來關我屁事!」冷哼一大聲,表達自己的不滿。

被罵了的劉忠孝也不以為意,他看著連年弘那強裝鎮定的臉色。「弘哥,你是村長,村里有人回來,我當然要通知你。」況且這個女人還是連年弘的初戀情人,不過這個他沒膽說出口。

「也對哦,我是村長,你是該通知我,我得知道村里的大小事。」連年弘睞看劉忠孝,接受他的說詞,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十五分鐘之前。我就立刻飛奔來告訴你了。」

「她是回來打掃的嗎?那個房子已經七年沒住人了,恐怕蜘蛛蟑螂滿天飛了。」

劉忠孝觀察著連年弘的神色。這個弘哥就是嘴巴硬,他也只能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我有問淑女她是要搬回來住,還是只是回來玩一玩。」

「哦?」連年弘的心髒鼓動,卻只能撇嘴假裝不在意,在偌大的辦公室踱起步來。「她怎麼說?」

「她說……」劉忠孝頓了頓。「要搬回來住。」

「她干什麼搬回來?她是在台北混不下去嗎?還是被男人拋棄才想到要回來?」連年弘再也無法假裝無所謂,口氣諷刺又酸溜。

「弘哥,你好厲害,這麼多年了,你和淑女還是心有靈犀,怎麼猜得這麼準!你要不要幫我猜猜這一期大樂透的號碼?」劉忠孝雙眼閃著戲謔的笑意。

「劉忠孝,你找死啊!」連年弘一巴掌拍向劉忠孝的背。「到底怎麼回事?」

劉忠孝跳開一步,還是沒閃過那一掌,他一臉無辜。「弘哥,淑女說的就跟你說的一樣,她說她在台北混不下去,只好搬回河東村,因為她……」他停頓下來,故意吊連年弘胃口。

「她怎麼了?」

「她……離婚了。」

劉忠孝的這一句離婚,讓連年弘的腳步又踏錯一步,直接踢中茶幾旁的電風扇,可憐的電風扇受不住連年弘大腳的一踢,砰地一聲,躺平在地上。

劉忠孝在心里直呼幸好,這次他閃得夠快,才沒被電風扇砸到;他機警地走上前,抬起倒地後發出嗒嗒聲響的電風扇。

「離婚?」連年弘愣愣地咀嚼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弘哥,你一听到淑女離婚,怎麼一臉見到鬼的樣子?」

連年弘雙眸微眯,轉了個念頭,用力搖頭,接著低吼︰「劉忠孝,今天又不是愚人節,你干什麼捉弄我?!你的機車行快倒了嗎?你閑成這樣的話,一起來幫我做村民服務!」連年弘動了動可憐的右腳,慢慢坐回計算機桌前。那個女人失聯了七年,怎麼可能會回來!

「弘哥,我的機車行里可是還有兩台機車要修。我對天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放下手邊的生意沒做,你可別怪我沒第一時間來通知你。」劉忠孝濃眉一挑,笑得有點賊。「淑女說她待會要來找河東村的村長。」

連年弘再一次從椅子上跳起來,膝蓋又撞到桌角,這次他連痛都喊不出口,因為接下來劉忠孝說出了更令他心痛的事。

「她手里抱著她女兒,身上背著一個大背包,孤兒寡母的,看起來還真是夠可憐的。」

劉忠孝冒著被打破頭的危險來告訴連年弘這件事,為的就是想看連年弘這精采萬分的表情。

男人嘴巴再硬,還是硬不過身體誠實的反應。他們河東村的村長守身如玉這麼多年,看來真的是對蕭淑女舊情難忘。

***

稍早之前。

蕭淑女從台北搭了兩個小時的火車一路南下,再換搭往河東村的客運;客運在充滿綠意的鄉間小路奔馳半小時,才到達她從小生長的家鄉。

客運站牌前的兩側是村里的市集,各式商店聚集,供應這個以農業為主的村莊的生活所需。

當她雙腳踩上故鄉的土地時,她才知道自己的思念有多深,那是種連呼吸都會渴望,更是夜夜會從夢中痛醒過來。

這里的土壤肥沃、氣候溫和,藍天綠地,美不勝收;這里的人們樸實勤奮,樂天知命,處處充滿溫暖的人情味。

她好懷念這里的一草一木。貪婪地呼吸著潔淨的氣息,當初她要不是那麼任性的一走了之,或許結局就會完全不一樣?

就在她四處張望時,看見從機車行走出一個理著平頭的男人,男人兩手髒污,一臉狐疑地走向前。

她凝眼一看,記憶回籠,漾起燦爛的笑容,大聲喊︰「劉忠孝!」

劉忠孝瞬間石化,嘴巴動了動,張大眼楮,半晌後,終于喊出她的名字。「弘嫂,不是啦,不是!你真的是蕭淑女,我還以為太陽太大,我眼花了呢。」

「我真的是蕭淑女,你沒有眼花啦。」她跟劉忠孝是國小柄中的同班同學。

劉忠孝咧嘴大笑,心髒怦跳,挑動濃眉。「我還想說是哪來的觀光客,是不是下錯站、走錯路,不然怎麼會在大中午冒出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害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你還是一樣愛說笑。才剛回到河東村,就能看見熟悉的老同學,真的是太好了。」原本的忐忑不安,似乎有那麼一點的放松了。

劉忠孝看見她身邊的登機箱,還有趴在她身上的小人兒。「你手里抱的小女孩是?」

「我女兒。」說到女兒兩字,雖然她一臉疲憊,眼里還是閃著耀眼的慈愛。

「你女兒?」劉忠孝明顯被嚇到。

「是呀,我女兒。她暈車,人不舒服。」她輕輕拍撫女兒的背。

「要到我的機車行坐坐嗎?」劉忠孝比著後頭的店面。

「不了,我想回家去看看,我好久沒回來了。」她家就在這排商店街的後頭。

「你的確是很久沒回來了。」久到大家都以為她不會回來了。

「是呀。」

「你是回來住?還是來玩的?」

她閃著慧黠的大眼。「我在台北混不下去,只好帶著女兒回來,至少這里還有一棟房子,可以讓我遮風擋雨。」

「啊?」劉忠孝斟酌著她的話。「你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

「我又不像你,死的都能讓你說成活的。」她停頓一下,眼里雖有猶豫,卻還是大剌剌地說︰「我離婚了,無處可去,只好回來。」

劉忠孝繼續石化,沒想到她這麼坦白,幾秒後才回過神。

「你真的離婚了?」不是他耳背,而是千真萬確?這事可活絡了他內心的八卦細胞,心想,等一探听到消息,他立刻就要去當報馬仔,等著看某人精采的表情。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對了,村長辦公室在哪?我有點忘記了。」她左右探看,有股期待,卻也有著前途未明的擔憂。

「村長辦公室?」劉忠孝想笑卻不敢笑出來,這下可好玩了。

「老村長應該卸任了吧?」

「卸任了,前年就換人當村長,就在我們國小旁邊的村民活動中心。要我載你過去嗎?」蕭淑女雖然已經嫁了人、生了孩子,不過還是這麼的青春美麗,劉忠孝的雙眼熠耀著光采,那是想要看好戲的神情。

「不用了。我先回家,謝謝你。」

「你才剛回來,有什麼需要,隨時來我的機車行找我。」

蕭淑女當年在台北結婚時,劉忠孝可是有收到帖子的,可惜人雖到了婚宴現場,卻沒能喝到喜酒。

「一定會需要到你的,到時你就不要嫌我煩。」

她笑著告別劉忠孝,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拉著登機箱,在艷陽下走了將近十分鐘的路才回到家。

看著眼前這棟將近三十年的老房子,斑駁的外牆、月兌落的油漆,一樓窗戶的玻璃還碎成了蜘蛛狀,幸好沒有青苔滿布,否則就跟鬼屋沒兩樣了。

這是她的家,在她離開七年之後,她終于回來了。

她用手背抹去額上的細汗。她早就有心理準備,這房子的狀況不會太好,可是一看到這樣的情形,還是讓她感到措手不及。

她拿出珍藏在皮包里的鑰匙,正準備打開大門時,突然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右側傳來︰

「小姐,你找誰?那里沒人住啦!」將近八十歲的歐巴桑是連年弘的阿嬤,大家都尊稱她一聲村長嬤。村長嬤一頭銀發,手里搖著扇子,緩慢地走過來,眯著一雙滿布魚尾紋的老眼上下打量著。

這種連棟式的傳統舊式透天厝,門口有著相通的騎樓,有的人家規畫成停車位,有的種植花花草草,不過都會擺出幾張椅子,方便大家串門子聊天。

大熱天的中午,大家都躲在屋內閃躲炙陽,突然的聲音讓蕭淑女嚇了一跳,手里緊緊牽著一只小手。

「我……」她睜大眼一看,眼眶微熱,唇角仍是笑開來。「阿嬤,我是淑女啦。」

村長嬤的表情從迷惑轉為恍然大悟,情緒微微激動。「淑女,你真的是淑女?」

「嗯。」她點頭。「我是淑女。」

「媽咪,我肚子餓了。」小小手搖晃著蕭淑女的手,小臉透著不適的白皙。

「婷婷乖,叫阿祖。」阿祖是台語發音,在這個傳統的農村社會,大半以說台語為主。

蕭靜婷綁著兩條可愛的麻花辮,盡避肚子餓得頭昏眼花,還是很有禮貌地跟著喊︰「阿祖。」

村長嬤的表情在瞬間變得僵硬,語氣更是直沖。「我沒有這麼好的福氣。」

「阿嬤,好久不見,你看起來還是這麼勇健。」她不在乎阿嬤的冷言冷語,笑容跟頭頂的大太陽有得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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